我走了3天路過兩個村子,一步不停。直到第四天的晚上,沖上路邊一個正準(zhǔn)備開走的面包車,彎腰坐到車門口的座位上。
這趟車我已經(jīng)盯了半天了,3、4個小時一趟,往東也往南,遠(yuǎn)離那個女人的地方。
倒了8趟車,走了6天,我回到了我家的所在的省。在汽車站查票的時候,被警察留下,沒有身份證。
我不敢說自己是被拐賣的,在詢問室,說自己遇上小偷,東西錢都丟了。
但我記得我的身份證號,初二的時候我們?nèi)Hマk了身份證,我記下了那串?dāng)?shù)字。
填完身份信息后,他們安排了人幫我去補辦身份證。說需要一個月,還需要提供戶口本。我說戶口本在我爸媽家那兒,身上沒帶。最后對方給了我一張條,讓我回家去當(dāng)?shù)匮a辦。
回到我們村的那天是個下午,空氣很干,像那個女人在的村子一樣干。天黃黃的,暗沉沉,像要下雪。
面包車?yán)?,我坐在油箱蓋子上,戴著口罩。小時候我最喜歡坐在這油箱蓋子,腿四處蹬,大人們見我亂踢就不坐這兒,我一個人能在上面躺著?,F(xiàn)在我一屁股占了一大半的地兒。不知道我離開家多少年。但長出的胡子、變寬的臉、變大的手和腳,告訴我,我是個大人。不過不重要,我要先回家。
進村的山還是像之前那樣,從劈開的兩座山中間穿過,裸露的石頭暴露在外面,掛著還沒有融化的雪。路跟記憶里的很像,還是瀝青的馬路,好像寬了點,修整過了。路過的其他村子蓋了幾棟新的樓,還都能認(rèn)出來。
越來越近,轉(zhuǎn)過一個角,我就能望見村子背后的那座大山。
山?jīng)]變,路也沒什么大變化。我在想,也許我被拐了1、2年了。
車快到路口,我回頭沖司機喊,“師傅前面二井口停一下?!?p> 我提前一站下了,從二井口到村頭也就30分鐘的路,我一會兒跑一會兒挪。
那條臨公路的商業(yè)街上,王玉風(fēng)家的人坐在門口,看我停在路邊,問“拿煙嗎?”我?guī)缀跻滩蛔⊙劭衾锏臏I。轉(zhuǎn)頭往前快走,去望我家的店。
店門開著,牌匾換了。
“買什么?”一個中年戴眼鏡的女人看著我問。
“你們家換人了?”我的聲音因為太過激動而發(fā)著抖。
“換人?什么換人?”
“以前我在這兒買過一口鐵鍋,那個賣東西的是個男的,背一直彎著?!蔽也徽J(rèn)識她,試圖繞個彎打問。
“樹生家?哎呀那你可買的有年頭了,他家走了都快20年了。我這是從他家盤下來的?!?p> 我覺得好像是在做夢,那人的嘴上下的張開閉上,而我的耳朵一陣尖嘯。
“20,年?”
“對啊。你不知道?那可是咱這片的大新聞。欠了高利貸沒還,人家把家給砸了,據(jù)說是惹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還請了老師傅過來做法事。他家的小兒子也被拐走了。老婆是瘋了,跑人家院里搶孩子被打,最后殘了,沒幾天就咽了氣。給老婆下完葬,把東西賣了店盤給我,拿上錢就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估計是去尋兒子了?!?p> 我不記得自己怎么離開,也不記得我怎么走到父親單位宿舍的。那宿舍樓的大門只剩下空蕩蕩的鋼筋水泥架子,旁邊的拖拉機停著。墻上是已經(jīng)褪色的紅色“拆”字。
我從晃晃悠悠的樓梯爬了上去,那間我想念了無數(shù)次的宿舍,現(xiàn)在滿是灰塵,擺在桌子上的課本卷起腳。
門很窄,我們的床很小、凳子很小、屋頂特別矮。
記憶里那個可以帶給我安慰和希望的家,一時之間,竟像是個玩具模型。
“這桌子一直這么點嗎?”我問,沒人回答。
沖出去,我一路跑到隔壁村的大姑家門前,敲門。
“找誰?”還好,還有熟人。
拽下口罩,“大姑,我是小軍,我爸媽呢?”
大姑驚呼了一聲,把我拉進院子。抱著我開始哭,“軍兒啊,你咋才回來了。你媽找你找瘋了,你爸也上外頭了。咱劉家的獨苗可算是回來了?!?p> 離開大姑家后我回村,去山上去看我媽,躺在她邊上。
媽?
媽。
我回來了。
終于我認(rèn)清了這個事實,時間過了20年。
這不是一個夢,不是人販子的謊言。
不是壞人村的眾口鑠金,不是我一廂情愿不能面對的編纂故事。
我,被拐賣到別人的村子20年,替別人傳宗接代。
母親躺在我身邊,十米之下的黃土里,而父親不知所蹤。
從中午的日頭暴曬到星星出來。
我不想起來,不敢起來。
中間想去尿個尿,全身抖如篩糠。腿軟得甚至不能支撐站穩(wěn)。
我以一個15歲男孩子的心智無法接受這一切,無法承擔(dān)這一切。
在母親的墳頭躺了不知多少天,直到孟老師找到我。
他好老了,頭都變白。
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是我的初三班主任。
小時候我的數(shù)學(xué)很好,突然有一天直線下滑。初二的時候考試只拿了40分,我看著那張卷子,心慌得厲害,怕被老師罵、怕被我爸媽罵、最后我怕自己真的完了,成了傻子。初二上初三前的那年暑假,被我爸按住在家復(fù)習(xí),那些我覺得永遠(yuǎn)都做不對的題,突然有一天做對了一道。然后慢慢做對的越來越多。在初三分班考試的那次,數(shù)學(xué)成績居然上了100,當(dāng)了孟老師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
孟老師教會了我做數(shù)學(xué)題的心。他總是讓我去講臺算,算對了就夸獎,算錯了就繼續(xù),當(dāng)我很少算錯之后,就喜歡上了做數(shù)學(xué)題,我喜歡上了把問題一個個列出來一個個解決的那種直接和純粹。每次成績出來,宿舍的人都會說,“劉曉軍,你這偏科也太嚴(yán)重了,光做數(shù)學(xué),單科又進了一名?!钡?,那都是20年前的事了。
孟老師看著我半天都爬不起來,開口罵道,“你這什么樣兒!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成什么樣子!”
“看看人家鄒青,人家什么樣,你什么樣?王老師中考前2個月出的事兒,人突然沒了,人家鄒青是怎么做的,人家攥著一股勁兒,挺過去考上了華清。王老師死了也能安心了。你們不是天天膩在一起嗎,你看看人家看看你,這么點打擊你就倒了?還有郝榮榮,每年回來看我都問你有沒有消息,你那幫同學(xué)好多都記著你呢,你倒好,終于回來了,結(jié)果就天天在這墳堆前干躺著?別嚯嚯你媽了,你媽也得被你氣得不安生?!?p> 好像遙遠(yuǎn)回憶里的人突然沖到眼前,好像上個月還在一起玩一起比著誰能坐到第一考場前面位子的畫面突然沖出來。我已經(jīng)流不出的淚,再次被喚醒。
抱著孟老師,趴在他身上,所有重量都交給他。我哭得昏了過去。
被孟老師帶下山之后,我回了山里的老屋住,那里早已沒人。爺爺走了之后大家分了些鋤頭鐵鍬和被子就回了各自的家,老屋也沒人再回來。在已經(jīng)長草和塌陷的幾間屋子里,我找到了我的棲身之所。我該去哪兒呢,我問自己。
我是在派出所見到鄒青的,補辦身份證的那天,鄒青站在派出所門口的車站等車,手里提著一摞書。
穿著大姑父的衣服,我見到了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
他看到了我,眼睛閃著光沖過來,“大軍!”騰出一只手拍向我的肩膀?!澳阍趺丛谶@兒,我正準(zhǔn)備去你們村找你呢。”他嘴咧開,眼角被擠出褶皺,彎成一條線。
“你看你那傻樣?!蔽夷X子里響起這句話,在我記憶的一個月前,我總是看不慣鄒青那副不值錢的樣子。可一想到那是隔了20年的偏見和錯軌,我一個字一個表情都發(fā)不出。
我想抱著他哭,我不敢抱著他哭。
話癆鄒青陪著我回了村,他一直閃著光講這些年的事,講我們之間的事,“你記不記得”、“你還記得嗎”、‘對了,還有一次’他還需要想,我不用,那些他20年前的回憶,與我而言就在眼前。
他太過熱情與真心,我猶豫了一路,終于開口糾正他記憶里的遺漏。他哈哈大笑。我們快速的回到了15歲的夏天,彼此相熟,彼此打鬧。在月亮露頭的時候回憶終于被我們耗光。重新變成了35歲的兩個男人。
“你這幾年是怎么過的?”“我忘了,一天都不記得。”
長長的沉默之后,再也沒有話聊。
我送鄒青坐上回縣里的公交,擠出笑沖他擺手?!跋麓卧賮??!?p> 我看見一個小男兒穿透自己身體,沖出去追著那輛公交車,跟著車一起跑,他一直跑,追著趕著,終于在下一個轉(zhuǎn)角大聲對車上探出身體的同齡男孩兒喊,“明天再來呀!!”
我永遠(yuǎn)的失去了他們。
初中還差1個月才讀完,只有小學(xué)學(xué)歷。孟老師給我介紹了個親戚打印店的活兒,我去幫忙打印文件,收收錢。去了半天我就找了個借口沒再去。打印店開在鎮(zhèn)中學(xué)的路上,路邊很多人家都是我以前的初中同學(xué)。
我不知道怎么面對熟人憐憫同情的目光,更不知道怎么面對曾經(jīng)好友恍若不曾相識的眼睛。
于是我離開了,拿到身份證之后,我問親戚們借來500塊錢離開了村子。
幾個月前,我拼了命想要回來。如今只想快點逃。
聽說父親曾經(jīng)在南方來過消息,我決定也去南方,我要找到他,也要找到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