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軍兒的時候,是在恩人的院里。我躲在門簾后面,看著他。
鐵青著臉,背跟脖子挺得筆直,8、9歲的樣子。聽說叫“軍兒”。
再見的時候,他看起來快要死了,半趴在床上,眼皮都沒睜開。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6天,一口飯都沒吃,鬧著要回家。恩人給他灌了幾口水,流了一大半。
婆婆小聲跟公公說,“咱別要了,太大了,又是個倔種,養(yǎng)不熟。”那恩人像是聽到,上前拿著荊條就抽床上的人。公公上去攔住,嘆了口氣說,“給我吧,我想辦法”,便把他帶回來。
公公是有兒子的,老來得子,寵得很。3年前我7歲的小丈夫跟一群人去抓蛇,撞上去地里偷吃的野豬給挑了,回來就沒了氣兒。
軍兒到公婆家之后,婆婆每天都拿粥喂,吐出來就繼續(xù)喂,終于有了活氣兒。
軍兒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們要多少錢,我爸有錢,我讓我爸給你們,還能幫你們搬到我們那兒去,比你們在這兒受罪強(qiáng)。我姑姑是城里人,我讓我姑給你們找個城里的活兒?!?p> 婆婆看著他,“孩兒呀,我們這歲數(shù),不要錢了,有個后就行。你好好在這兒呆著,地啊、還有這院子都是你的?!彼^我的手,指著我,“媳婦都替你找好了,全村最好的閨女。”
軍兒什么都不要,他有爸媽,他要回家。
后來的幾個月,他的手腳被用布條捆在床上。公婆每天給他燉肉送飯。我一年也吃不到一次肉,卻被軍兒掀翻了好幾回。
公公跟婆婆在他眼前,苦著臉把肉撿起來,“兒啊,這些肉我們老兩口弄一點不容易,不能這么作踐。我們享你的福,不過節(jié)也能吃上肉了?!辈烈徊镣粒训厣系娜夥胚M(jìn)自己嘴里。
剛開始公公跟婆婆兩人輪流看著軍兒,上茅房這種事兒也是他們幫他。
我見過他耿著脖子,不讓他們碰,罵的滿臉通紅。可是他被綁著,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后來軍兒脾氣沒那么大了,不再從早罵到晚,婆婆就讓我開始看著他。
第一次兩人單獨相處的那天晚上,軍兒一開始一句話不說。我覺得公婆逼得太緊了,想示好,就開口“你原來的家能經(jīng)常吃肉嗎,你有兄弟姐妹嗎?”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問了一晚上恩人的事兒,這個家的情況,這個村的情況。
我知道的其實不多,只有這個院子,恩人不是這里的人,知道的我都跟他說了。
“這是犯法,你勸我留下來,是在幫那些拐賣人口的人犯法。”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法。你說的這些在這里都沒用,你能把那個什么法的叫過來嗎?或者你要是能讓狗蛋活過來,也行。那爹娘就會放了你。”
“他們的兒子死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小點兒聲。”
“是我放那只野豬捅死他們兒子的嗎!”
公公是拎著扁擔(dān)進(jìn)來的,推開門一腳把我踹到地上。
我挨了一頓打,被公公巴掌扇得掉了一顆牙,在廚房睡了一個月。半年都沒再跟軍兒見面。
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公婆的女兒,雖然我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羨慕狗蛋天天睡覺、玩泥巴,但我也跟狗蛋一樣,喊他們爹娘的。有一年我擔(dān)著糞奶地的時候,聽到別家地里的嬸子們說話。才知道我是2000塊買來的。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也不可能回家找自己的爸媽。
軍兒比我值錢多了,他3萬塊。
我再見到他的時候,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我覺得他狼心狗肺,害了我,但也可憐他突然被人賣到這地方,肯定難受。我不再跟軍兒說話。
那段時間,公婆經(jīng)常在自己屋里吵架,但除了綁著軍兒,他們從沒有對他動過手。
有一回,軍兒又鬧騰起來,把家里新打的柜子門板撞壞了。公公氣得第一次朝他吼。
公公說自己被騙了,要不是跟老伴兒年紀(jì)都大了,等不了兒子長大,又想要個跟狗蛋一樣年紀(jì)的,也不會要9歲的他,誰知道他看著個頭小,居然都15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他,人販子早就跑了,不可能放他走。也別再提讓他爸媽給自己錢,這是糊弄鬼呢。村里的人都會看著他,他跑不了,也別再想跑,踏踏實實幫家里干活,給老王家傳宗接代。如果他再這么鬧,就換上鐵鏈,在自己死之前別想出這個門。
好像是被公公的話嚇到了,他終于沒再天天鬧騰得家里雞犬不寧。
軍兒第一次邁出那個屋子是3年后的事,那年我公公冬天摔了一跤,婆婆關(guān)節(jié)炎也犯了躺在床上動不了。我一個人照顧三個人,累得在水井邊上睡著,發(fā)了燒。
那段時間軍兒非常聽話,什么事兒都不找了,也沒再罵過人。
等公公腿好了之后,就把軍兒放出屋。
軍跟我結(jié)婚后,開始上地幫家里干活。但他實在沒什么天份,后來他幫村里人念信、寫信,還用村里那個廢棄的磨房當(dāng)教室,教人念書識字賺點錢。
頭十來年,軍兒寫的信,村長都會找人再看一遍,沒什么問題才會發(fā)出去。大家其實都怕軍兒不安分,給村里惹事。
其實我覺得要是后來沒出事兒,他也會用自己的辦法回家。他本事大,鼓動村里人把一碼的高粱地,換成了紫山藥、人參跟藥材。一樣的地,一樣辛苦一年,賣的錢是以前的好幾倍。后幾年,村里人都很信他,有什么大事兒也會找他商量,他腦子好使,出的主意總是哪邊都能照顧到。
我們孩子生的晚,快30才有。小天滿周歲那天,公公拉著村長喝了一晚上酒,雞叫的時候才去睡,這一睡就沒再醒過來。軍兒給他下了葬,披麻戴孝一聲一聲喊著“爹”體體面面地送走人。婆婆關(guān)節(jié)炎到了后面基本癱了,吃飯,上茅房,全靠軍兒背著、拖著的伺候。
軍兒出了事兒那天下午,我做飯切到了手,心突突地跳。聽到他跌下崖,腿軟得廚房的門坎都邁不過去。村長連夜出去趕了2天路,找來赤腳大夫。他掉下去的地方,堆著秸稈,磕破了頭,沒有骨折,但人一直在發(fā)燒,燙得厲害。我守在旁邊眼睛都不敢眨,終于等到他退了燒。
他醒了,卻變了,好像剛來的那些年,發(fā)火、罵人、想各種辦法往外跑。不認(rèn)人,不認(rèn)娘,不認(rèn)我,連小天都能狠心往地上推。他力氣比小時候大,燒了我們的家、推倒了毛大娘家新砌的院墻,鬧得村里不安生。我天天哭,哭得眼睛疼??伤褪遣恍牛f我們在騙他,他什么都不記得。
跟軍兒在倉庫的那幾天,是他醒過來這段時間脾氣最好的時候。我故意當(dāng)著他的面教小天念書,他以前最喜歡教娃娃念書,村里人都喊一聲王老師。
我故意選了幾段他最喜歡的念,一句一句讓小天跟著。小天念得慢,我就一遍一遍說。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我讀錯好幾次之后,他開口說話?!霸濉④艚粰M,xing,是荇菜”。
“你要不要教教小天?”我心跳加速,頭上冒出汗來,試探著問。
他不回,我轉(zhuǎn)頭戳了戳小天讓他自己去找爸爸教。小天不肯動,拿著筆在本上亂畫。我一閉眼狠心扇了小天一耳光,“誰讓你在上面亂畫的?!边@是我第一次打孩子。
小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讓他寫啊,有什么的,不就是個破本子,你不會拿課本教他啊。”
我著哭說,“哪有課本,你都忘了,這個本子還是你默寫出來的?!蔽倚睦沓兴_許愿,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
軍兒拿起本子翻了翻。這都是他寫的字。他看了一會兒把本子扔進(jìn)了爐子。我上前從火里搶出來,手指撩起泡。他沒看,也沒再說話。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他要走了。20年前他沒能走成,現(xiàn)在他要走了。
走的那天,我給村里那3條狼狗下了藥,還特意留小天在倉庫里睡覺,我怕自己忍不住想跟著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