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他的工友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著，他沒能堅持住。我報了案，把2年半攢的錢幾乎花光做完了親子鑒定，拿到了他的遺物。
看著那個欠債的記賬本、那一摞尋人啟事的小廣告，我有怨念。他要是晚點死就好了，哪怕晚一天，一個小時，晚一分鐘呢，至少讓我罵完我的恨，讓我問清楚那個人是誰。
可他死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硬要證明是他兒子，好像這有多光榮。畢竟他就是一個蓋樓的搬磚工人。他死了，沒人在意，他的兒子是誰，也沒人在意。
在老家，人走了是要披麻戴孝，請壯勞力抬棺去送的。在這里，我只能得到一個骨灰盒。記得我姥爺走的時候說他要火葬，我媽我姨們說好，都聽你的。最后浩浩蕩蕩的隊伍，把姥爺抬進了土里。我媽說，子女們舍不得老人最后就剩一個盒子，入土為安，咱們趕不了那個時新。
人走了，以前的承諾做不得數(shù)。人活著，可能也做不得數(shù)。
劉樹生是想回家的，他的記賬本里寫著。
我發(fā)神經(jīng)，找魚廠的工友借了點錢，找打印店給他印了一張大大的黑白照片，大晚上跑去渡海市區(qū)一個十字路口的高架橋底，用膠水貼上訃告。
路上偶爾有幾個人停下來看一看他，然后轉(zhuǎn)身走開。也有人經(jīng)過，折回來停下看了看，就又走了。
我就坐在他旁邊，在橋底喝著二鍋頭等天亮，等城管來抓我。
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
天快亮的時候，人來了，三輛面包車停在他前面，里面的人下車看到我，輪著棍子砸過來。
在醫(yī)院醒過來的時候，警察在旁邊。
“能聽到嗎，你叫什么？”警察問。
“他可能還說不了話，頭被打得很嚴重。全身多處骨折?？赡艿么龓滋觳拍芑謴?。”護士在我長長的沉默后，出口替我說。
我還不能死，我找到他了，我要他去死。
在醫(yī)院呆的一星期，我斷斷續(xù)續(xù)打聽到那人是誰。
何占強，強哥。渡海市本地地產(chǎn)公司的董事長。
雜志上說，他靠收租起家，后來炒股賺了錢，投資房地產(chǎn)，逐漸做大，渡海當最大的房地產(chǎn)商。
身體還沒恢復，被人從醫(yī)院帶走。我是被綁著見到何占強的。
“何老板、海哥，人給你帶過來了。就是他在橋底下貼何老板的黑白照片?！眲渖赖臅r候沒有留下自己的照片，我是用老家他年輕時候證件照打印的。
何占強坐在館子里跟廚師說話，“這面不夠燙，重做?！闭f完，往我這邊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醬紅色西裝襯得整個人發(fā)亮。
我厭惡這張臉，我貼在橋底的父親臉上滿是皺紋，皮膚黝黑，刻滿苦難。而擁有同一張臉的人紅潤發(fā)亮的臉上白白凈凈，他仿佛我沒見過的我父親年輕時的影子，從老照片里逃出來有了自己的快樂人生。而我父親，留在那個小破盒子里永不瞑目。
“你們給人嘴上貼個膠布干什么，怎么說話。拿掉拿掉?！?p> 撕掉嘴上的膠布，我破口大罵，把我能想到的所有最惡毒最惡心的咒罵噴向?qū)γ娴娜恕?p> “沒教過怎么說話嗎，嗯？”何占強身邊的人一腳把我踢倒。
“能正常說話了嗎？”
“雜碎，我艸你祖宗”
何占強笑了笑，坐著等面，“小兄弟，什么來頭啊？”
旁邊的人堵上我的嘴，替我說，“查了，匯城日本代工魚廠那邊的一個工人，跟咱們從來沒接觸過，應該沒恩怨?！?p> “沒接觸過？你看著這像沒恩怨的？”
面到了，何占強吹著熱氣吸了一大口。拿起桌上的照片，然后抬手示意，讓我說話?！罢f說照片吧，你從哪兒得的。”
“王八蛋，你自己干的事兒你不記得了嗎？你個雜碎，不得好死。”
我的嘴再次被人堵上，接著是一頓拳打腳踢。
何占強滿頭大汗地吃完了那碗面，起身走過來，彎腰用手把我的頭抬起，跟手里的照片做對比。“你長得不像你爸“。
我被激怒，脫口想罵人，嘴里一股血沖出來，出口的只有含糊的唔囔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嗐，你要是像他，他們也不敢打你了，說不定還以為你是我的私生子呢哈哈哈哈哈?！?p> 我再次進了醫(yī)院。
何占強做了一次基因?qū)Ρ?，我們是近親。拿到報告的那天，何占強當著我的面打開，然后點著頭，抽著煙，“嗯~沒錯兒，我跟你爸肯定不是親兄弟，但是我爸跟你爺爺可能是。我見到你爺爺?shù)牡谝谎?，就知道了?！?p> 我被轉(zhuǎn)到了單人病房，除了看守的小弟跟醫(yī)護，誰都接觸不到。
在醫(yī)院呆了快一個月，我被帶到一間公寓。
“好得差不多了？”
“我要殺了你！”
“你怎么像個青瓜蛋子，上來就喊打喊殺的?！?p> 我管他說什么，只顧得上發(fā)泄自己的憤怒。
何占強，開始只是讓人拉著我，背著身抽煙。
后來他仿佛終于被我罵煩了，讓人封上了我的嘴。
轉(zhuǎn)過身來“以后怎么辦，想過嗎？”
“你今年快38了吧，沒車沒房沒老婆沒孩子也沒錢?！焙握紡娫诖扒巴鲁鲆豢跓?，抬眼看過來。
“你該慶幸你爸死了，不然他60了，還得擔心兒子沒錢吃飯。”
膠帶勒住我的嘴角，過度用力的肌肉被邊緣的鋒利割出血。
我用所有的力氣試圖從那兩個小弟的手里掙脫，只要5步，或者3步，我就可以用沖勁推著何占強一起跳下這個28層的高樓。
去死，不計代價，不管后果，我要他去死。
何占強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激怒我。那時候我認定他就是導致所有不幸的大惡人。他死，一切就能平衡。
隨著一聲骨頭的悶哼聲，我?guī)е呀?jīng)脫臼的胳膊沖了過去。一步，何占強身邊的人將我撲倒。我拱起背，伸手撕開嘴上的膠帶，扭頭朝對方的臉咬上去。在叫喊里我嘴角帶著血往前滾。兩步，抽過那人手里的鐵棍，甩向何占強。
被三五個人一起壓在地上，在扭打中，一聲腿骨折斷的聲音，宣告我失去了機會。
滿屋的狼藉之中，何占強還是站在窗前，吐著煙。
他看著我的時候，也仿佛是在找我父親的影子。
臨走前，何占強嘆了口氣，跟自己的手下說，“帶去醫(yī)院。”
在兩次當面溝通失敗后，何占強不再嘗試跟我說話。
等我傷好后把我關在一間公寓，找人按時送飯，不再出現(xiàn)。
我住在幾十年都沒住過的豪華公寓樓里，天天吃著大廚做的飯。每天都在想，怎么殺了這個王八蛋。
在一個半夜噩夢驚醒的時候，發(fā)覺我跟何占強的2次見面，都以我失控的情緒和狼狽的慘敗告終。而付出骨折、脫臼、失血過多這些代價之后，我跟最開始的時候一樣，對他和過去的事情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