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晚霞絢爛異常,紫的絳紫,紅的殷紅。熙齡宮里,鳳梧屈身坐到桌前,看著侍女們一碟一碟地布好晚膳,又恭恭敬敬地退下。桌上擺的是一碗素凈的米粥和些各色的小菜,是因今天她沒什么胃口,特意吩咐廚房做的。
端起粥碗來,舀起一勺,還沒遞到嘴邊,外頭就窸窸窣窣地響起了動靜。鳳梧連忙放下碗勺,抬頭一看,容黎穿著一身金黃的朝服,已站在了自己眼前。
鳳梧作勢要福身,卻一把被容黎握住了雙手。他躬身輕輕扶起她,對上她一雙清澈的眼眸,疲憊的面孔頓時帶上幾分光彩,嘴角也隨之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鳳梧。”
“皇上。”
鳳梧應(yīng)著回握住他的手,走到更近。容黎的目光停留到她尚為平坦的小腹上,臉上的笑容頓時增了些弧度,眼里像是有一潭春水般,直放出道道溫柔的微波來。
“今日身子可還好?”
“是,臣妾很好?!?p> 容黎小心翼翼地擁她入懷,抬手撫上她瘦削的頸背。
“抱歉,最近朝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實在太多,等過了這陣子,我一定多來陪你。”
“皇上操勞之余,可也要多注意身體。臣妾在這宮里很好,皇上倒也不必記掛著特地抽空過來。”
“好。”容黎輕輕松開懷抱,點了點頭,突然挖苦一般,他笑了起來。
“聽你這么說話,我總還是不太習(xí)慣。”
鳳梧放下架勢,很俏皮地笑了笑。
“規(guī)矩總是規(guī)矩,皇上也該學(xué)以致用才是。”
“是。”他作遵命狀,“那朕……便要回去了?!?p> “嗯。”鳳梧微笑著點點頭,目送著他走出宮門口,轉(zhuǎn)身不見。
天已完全黑了,像一塊兒無邊的厚麻布,遮住月亮和星辰。容黎遣散了身邊的侍衛(wèi),獨自轉(zhuǎn)過一片小林子,隨著一聲清脆的鳥啼入耳,他在墻根邊上停下了腳步。
林遇穿著一身灰布的便服,從墻頭上縱身躍下,半跪在他腳邊。
“查到了?”
“是?!绷钟鳇c一下頭,“您料得不錯,近日各地發(fā)生的動亂,的確都不是偶然,而是有預(yù)謀的結(jié)團生事。在他們背后,有人明擺著挑釁?!?p> “此人是?”
“容越?!?p> 林遇抬頭,定定地看向容黎。
“并且,據(jù)行動路線來看,他們是一步一步,直沖著京城來的?!?p> “人數(shù)如何?”他面不改色。
“人數(shù)……異??捎^。”
容黎將雙手環(huán)在胸前,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
“看來,他不是一個人哪?!?p> 次日
上午時分,天氣灰蒙蒙的,夾雜著些水汽,很不舒服,使路上的行人和路邊的草木都自覺蔫軟了幾分。
離城門二里地外,容越長吁一聲,勒緊手中的韁繩,身后冗長的隊伍也隨之乒乒乓乓地停下了步伐。他坐在馬上,轉(zhuǎn)頭看身邊人,露出了自信的笑臉。
“太傅大人,您怎么說?”
見他嬉皮笑臉,華殷文冷哼一聲,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怎么說?殿下這一路上大張旗鼓地走來,如今到了城門口,也打算這樣長驅(qū)直入?”
“容黎他可不是個呆的,想必定早早就察覺出異樣,設(shè)下了重重關(guān)卡。以咱們的兵馬,攻進城去,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要我說……”
“洗耳恭聽?!?p> 華殷文直了直身子,在心里重又盤算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悠悠開口道:
“蛇打七寸。”
“東元門地勢偏遠,也許沒有多少守兵,我們帶足所有人馬,勢必可以一舉拿下。隨后,趕在被重重包圍之前,我們徑直去到后宮?!?p> 他拿手一指,向熙齡宮的方向。惹得容越斜眼看他,臉上露出戲謔的笑容來。
“太傅大人還真是不忘初心吶,只區(qū)區(qū)一介女流罷了?!彼湫σ宦?。
“不過也好,就聽您的?!?p> 鳳梧正對著鏡子梳頭,忽然門口傳來陣陣宮女們的驚呼聲,她立刻轉(zhuǎn)過頭,站起身來,隨即映入她眼簾的一張臉登時令她呆在了原地。
“林、林遇?”
林遇微微喘著氣,直直地看向她。
“娘娘,來不及多說了??傊?,請您跟我來!”
顛簸的馬車上,鳳梧掀開布簾,看著一路上人煙逐漸稀少、草樹逐漸生多的景象,她不禁更加疑惑起來。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她望著林遇浸滿汗水的背影,著急地問道。林遇緩緩嘆出一口氣,終于還是說出了實情。
“民間突發(fā)起義,皇上命我?guī)е鷷弘x京城?!?p> 話音剛落,他突然冷不丁地猛一扯韁繩,停下車來,令鳳梧一個踉蹌,險些撞上門框。馬兒揚起前蹄,痛苦地仰天長嘶一聲,定在了原地。
路中央,華殷文不緊不慢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笑看林遇。
“離開京城?那我可不能允許了?!?p> 外頭鏗鏗鏘鏘,傳來了刀劍擊打的聲音。鳳梧心急如焚地坐在車里,拿一雙手緊緊地絞著手帕,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漸漸,聽著刀劍聲越走越近,她知道林遇是要招架不住了,正欲掀開簾子下車之時,從身后忽然涌來了督督的馬蹄聲。
“太傅大人,好久不見?!比堇杵凵淼稚纤膭?,冷冷道出這么一句。
“王爺……哦不,皇上,這話該我說才是?!?p> 華殷文冷哼一聲,脫開身來,接著出其不意地側(cè)揮一劍,被容黎及時擋住。一招一式間,兩人打得難舍難分,不見勝負,這時趕來了容越。
刀劍聲、慘叫聲不絕于耳,鳳梧顫抖著手悄悄地掀開簾子,只見外頭已成了一片翻涌的人海,兩兵相向,一片紛亂,領(lǐng)頭的四人更是處在激烈的混戰(zhàn)之中,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鳳梧不由得呆愣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電光火石間,忽然一柄利箭直直地飛來,擦過她的左臂,咣地一聲釘?shù)侥景迳?。她的衣裳被割開碩大一個口子,汩汩地流下鮮血來。
“鳳梧!”
遠遠傳來容黎一聲驚呼。緊接著,更多的羽箭襲來,穿破了布簾,直要落在她身上。她連忙要邁出步子,情急之下,卻一個不小心跌倒在地,摔在門檻上,眼見著就要滾落下車去,她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但那一陣劇痛到底也沒有來。再睜開眼,面前是容黎堅實溫暖的胸膛。他渾身是傷,汗水混著血水不斷滴落下來,將金黃的朝服染成一片艷紅,但還是死死地護住鳳梧,一邊與華殷文交著手。
“別管我了……”
鳳梧嘩啦啦地落下淚來,一邊用手去推他,卻被他摟得更緊。
“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容黎不言語,只是彎了彎嘴角,從面上滾下一顆晶瑩的淚珠來。他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上這時松了些力道,趁著這當(dāng)兒,鳳梧立刻鉆出他的懷抱,直直撞向華殷文手里的劍。
“對不起,可我實在不能再拖累你了?!?p> 哧地一聲,那柄劍卻沒有應(yīng)聲刺入她的胸膛,而是直直地,從背后貫穿了容黎。
望著眼前的女孩兒,他最后艱難地微笑了笑,接著緊握住她肩膀的一雙手逐漸松開下來。伴隨那一柄利刃的拔出,就像一片隨風(fēng)飄落的樹葉,他晃蕩著,無力地倒下了。
“容黎……”
“容黎!”
鳳梧跪坐在地,渾身顫抖起來,想用手堵住他心口間不斷涌血的傷口,卻怎樣也堵不上。
“對不起,鳳梧……”
他勉強睜開一雙混沌的眼,望著她喃喃道。
“不、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都是因為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鳳梧哽咽著哭成了淚人??蓻]等她說完,容黎已經(jīng)閉上眼,止住了呼吸。
林遇渾身是血,拖著重傷的右臂,半跪著來到她身邊。在他們面前,僅剩的容越拿劍支撐著地面,站直身子,指著地上人放蕩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容黎啊容黎,你糊涂??!放著大好的江山不要,瞧瞧你現(xiàn)在的下場!”
他叫嚷著,抬頭看天。
“父皇您老人家在天有眼,一定很不敢相信吧?是我,我容越!才是笑到最后的!”
“哈哈哈!”
忽然,他洪亮的笑聲戛然而止。一道冷箭對穿了他的喉嚨,令他嗚咽著直挺挺倒到地上。
天空雷聲大作,緊接著嘩嘩啦啦地下起雨來,在路上堆積的尸體之間流淌出一條粉紅色的小河。
鳳梧輕輕托起容黎的后腦,讓他枕到自己的腿上,接著用帕子拭去他臉上斑駁的雨水。擦凈了,又落滿了雨水,擦凈了,又落滿了雨水……不知過了多久,雨終于停了。
她抬起頭,見思墨不知何時來到了面前,將傘撐在他們頭頂。
“哥哥?”
鳳梧直勾勾地看向他,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淚來。思墨蹲下身,握住她空著的一只手,悲傷道:
“哥哥來晚了?!?p> 說完,他緩緩轉(zhuǎn)向地上之人,悠悠嘆出一口氣來。
“就最后,幫他這一次吧?!?p> 林遇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山坡上邊,用他僅剩的尚好的一只手撥弄起泥土來。思墨將傘交到鳳梧手里,隨后也走上山坡加入他。
兩人默不作聲地挖掘著,不出一會兒,便造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坑洞。接著,思墨回頭下山,輕輕橫抱起容黎,一步一個腳印地向那兒走去。盡管土地泥濘難走,鳳梧還是緊跟其后,一路為他們撐傘。
漸漸地,雨停了。經(jīng)過洗刷的小土墓煥然一新,在頂上露出一個彎彎的尖角來。而三人的衣裳全都濕漉漉的,沾滿了血和泥灰。
長久的沉默之后,林遇上前一步,單手掀衣跪下,沉重地磕了個頭,接著徑直轉(zhuǎn)過身,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
思墨彎下身子,用手整了整土,最后深深看他一眼,轉(zhuǎn)過頭來。
“走吧?!?p> 他望向鳳梧,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離這兒不遠的小山上有一座竹屋,思墨一直以來就居住在那里。屋子里陳設(shè)雖然簡樸,但清雅逸致,不遠處還有一塊自墾的菜地,可以自給自足。
晚上,兄妹倆相對著坐在露臺上,一邊啜著杯中的酒,一邊看天上無暇的月亮。
面對近在咫尺又真實可見的哥哥,鳳梧直感到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可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思墨見狀,顯然猜透了她心中所想,但只是微微一笑。
“我也有許多話想對鳳梧說。但故事太長,留著以后再細細道來也無妨。”
鳳梧點點頭。思墨抬手端起杯中酒,微酌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放下酒杯,神色很快落寞起來。沉默片刻,終于他還是緩緩抬起了頭。
“爹他……辭世了?!?p> 鳳梧聞言一時怔住。思墨見她傷心,立刻安慰一般握上她的手,輕輕道:
“好在是善終?!?p> 第二天一早,思墨拎起一壺酒,捏上兩個嶄新的酒杯,領(lǐng)著鳳梧往山頂上走,一路上見路邊野花開的正好,便駐足采摘了幾朵。
山頂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座低矮的墳?zāi)共⒓缦嗫恐?。思墨走上前去,將手中的花布置在他們面前,然后取出酒杯放好,各自斟滿。鳳梧走近,看到其中一塊碑上赫然寫著“林家軒”,而另一塊雖然較舊,但所刻依然清晰可見的碑上寫著“紅石”。
“紅石……爺爺?”她不禁在心里喃喃道。
思墨放下酒壺,在爹的墓前跪下,磕了三個頭。隨后,望著爹的墓碑,他微微笑了笑。
“爹,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鳳梧?!?p> 說完,他站起身,又到紅石的墓前磕了三個頭。鳳梧也照做了。
兩人慢慢地走回去,穿過一片又一片高高低低的樹林??斓轿萸?,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隱約站在門邊,走到他跟前,發(fā)現(xiàn)是林遇。
“鳳梧?!?p> 林遇轉(zhuǎn)頭望向她,很艱難地笑了笑。
“我來將從前的一切都告訴你。這也是……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