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鯨的行星

　　我的鄰居舍·保羅是個失敗的男人，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舍·保羅今年三十三歲，至今從未交往過任何一個女友；同時，他的姓欲遠高于常人，自青春期姓成熟以來，這類欲望愈發(fā)難以克制，為此，他飽受煎熬。他是個道德和品質(zhì)都算不上壞的男人，絕不會犯法，更不可能背德，于是，自衛(wèi)成了他每天的必需品。

　　那是個春天，大約是三月，我記不大清。一天深夜，他來敲我的門。我開門，他穿著寬大的白色短袖，兩只袖子擰絞著肩膀，黑色四角褲松松垮垮堆在大腿上，腳上撒著一只皮涼鞋，看樣子剛剛睡醒。樓道里的燈是昏黃色的，他側(cè)身站著，面色蒼白，亮光照在他臉上，顯得他好像一支蠟像。他問我能不能讓他進屋待一會兒，我同意了。

　　他進來坐了一陣子，喝了一杯水，抽了兩根香煙，面色才略微紅潤。他稍微緩了緩神，對我說：“我剛剛自衛(wèi)的時候，看到了一些東西?！蔽液退鲟従佑行┠觐^了，彼此也算得上朋友，我知道他的習慣，對于這種話題彼此也毫不避諱。人就是會有欲望的。

　　一開始，我以為他口中的“東西”是諸如蟑螂、老鼠這些不討喜的動物，那的確會叫人嚇了一跳，特別是在那個時候。我問他是不是這么一回事，他卻一臉嚴肅地說：“不，不——我看到了一顆行星，在我射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顆行星?！?p>　　我以為他睡昏了頭，就想打發(fā)他走，可是他直搖頭。于是我去廚房櫥柜里拿了一罐速溶咖啡，給他泡了一杯，不加糖（他不愛吃甜的），又給我自己倒了一杯，加了兩塊方糖。

　　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繼續(xù)說下去。他說，今天下班后，他和往常一樣，吃了一盤水煮西蘭花和一條香煎馬鮫魚當晚飯，然后開著電視繼續(xù)讀《窄門》，最后喝上一瓶熱牛奶，上床自衛(wèi)，準備睡覺。當他射鯨的那一刻，他“感覺身體在上升”“眼前一片漆黑”。“它突然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他這樣說。

　　“那是顆陌生的行星?！鄙帷けＡ_是個天文愛好者，他認識的星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拔也徽J識那顆行星，但它肯定存在，一定是這樣?！彼f。接下來的事情就超越了他的想象：他看著那顆行星從荒蕪變得生機，從原始變得文明，從繁榮變得龍鐘，從腐爛從變得黯淡——他目睹了一顆行星的一生，“只過了幾分鐘”。

　　他講這些話的時候，濕透的白色短袖漸漸不再透明，應該是被他升高的體溫烘干的。他懇請我留他一晚，我?guī)退帐傲丝头俊Ｖ钡剿轮?，他都是一臉木訥。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個人內(nèi)心的波瀾，誰又能說得清呢？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出門上班了。

　　舍·保羅只在我這兒住了兩三天，之后便回了自己家。從那以后，他下班后就極少出門了。

　　我覺得他碰上的事情很有趣，就去拜訪了他，那時他正在拾掇床鋪。最近他睡得很早，經(jīng)常不到九點就熄燈了。他床頭點了一盞小油燈，添了一只鵝絨枕頭，床墊也換成了新的。他的臉頰有些凹陷。我問他有沒有再發(fā)生那種事，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極力回避。我以為自己冒犯了他——事實上，他非常討厭自衛(wèi)——趕忙解釋，他打斷了我，說自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么說”。

　　過了幾個星期，又是深夜，他帶了一瓶酒來找我。我拿了些冷香腸，在桌上鋪上漆布，我們面對面坐下。他說，今天他看見了一顆矮行星，很小，有五顆衛(wèi)星，上面滿是冰川和隕坑，偶爾能看見積雪，“它太冷了，從出生起就死了”。三天前的是一顆行星，比一般行星要大得多，有一圈漂亮的行星環(huán)，刮著鐵做的風，下著光做的雨。“大氣應該有毒，”他這樣推測，“這顆星星也死了”。他把目睹的每一顆星星都當作故事講給我聽。這些故事很有趣，他這么覺得，我也這么覺得，此后，這些星星成了我們夜談。

　　我們就這樣聊了好幾天，我發(fā)現(xiàn)他比先前消瘦了許多，精神卻一天天好起來。他睡得越來越早，屋里不到傍晚就全黑了；白天出門得晚，要么干脆就不出門。夜談時，他會捎一瓶酒，再往兜里揣一盒煙。我不知道抽煙有什么好，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說到一顆行星茁壯成長會松一口氣，又在說到兩顆小行星相撞時表現(xiàn)得那么興奮。這些是他一邊抽煙一邊說的，他好像不只把這些故事當成故事了。

　　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抽完了一整盒煙。我送他出門時，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要完成生命中最盛大的射鯨”。送走他后，我把門帶上，在漆黑的樓梯口待了一小會兒。整幢樓房一片寂靜，從樓梯洞的深處升上來一股不易察覺的潮濕的氣息。我只聽見血液的流動正在我耳鼓里嗡嗡作響，我站在那里沒有動。對門傳來他低沉的呻吟。

　　我再也沒有見過舍·保羅。

　　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顆新的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