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葉與棠
“你可知‘影嚙之契’一事？”
蒲葉問道。
其實她剛記下這一說法。
一如上次，品棠從窗外翻進屋內，方覺得自己行徑不端：“……這閑屋改成的客房也太不安全，難怪進刺客呢?！?p> “……”
“?。磕銊倓倖栁覇?？我沒聽過耶?！?p> 蒲葉抓住她的手，緊緊捏著。
“這？！——”她有些措不及防。
穿柴衣的女孩定定看著她，模仿戰(zhàn)斗時的呼吸，努力去感知對方的氣。游絲一般的知覺傳來了。澄凈，沒有一絲邪祟的味道。她堅信了對方的影子沒有附上惡火。
“真不知道？”
“……嗯。”
品棠把目光壓下地面。
蒲葉松開手，坐回床上，想起自己的事來。出了這村，又要到哪里落腳去呢？房間里這女孩又有何來歷？所謂“真天子”，為何又要將命運丟在她身上？
云里霧里，一概不知，他們只讓她逃。就算出刀，最后還是逃，毫無意義。
如果北方真有伍起等人說得那么危險——倒也無所謂?，F(xiàn)在折回去，一直到刀鋒鈍得不能再鈍——然后閉上眼睛遠離這些東西就好。
又想到來時……不想了。
她咬緊了牙。
“喂？你怎么啦？”輕快的語調從閉上的眼簾外飛來。
“沒事。”
品棠拉著她的胳臂：“走嘛，帶你出去玩，反正你也閑的啦?！?p> “我可不閑。”
“那，你要做什么？”
“我回答不了?！?p> 她湊到蒲葉面前，看她后仰著頭躲避。
“走啦，去了自然有好東西，別不開心。”
……
在被品棠拉著走出客店時候，蒲葉不經意聽到旁人說些“離經叛道”等的碎話。
“那邊后山上有可多花了，我?guī)闳タ??！?p> 她默不作聲，只跟著對方走。
“我以前也總是說不出來的難過呢，那種時候，師父就放我去玩。我知道有些人不好，總愛背地里說我，但現(xiàn)在我不才不關心。”
蒲葉回想剛進村一路上的閑話里，隱隱約約是有她的。
“其實，我們村從前就是做卜事和教書的，偏偏好運氣到出了幾個小有名氣的將才，村人才開始以此自傲，甚至一度棄文從武。”
“……”
走過小段曲折的山路，品棠自信邁著步，卻突然踩滑，跟著碎石就要向山下落去。蒲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不吃力也不輕松地將她拉上來。
“謝謝……好生厲害！”
“嗯?！?p> “呀，但是，沒有花了?！逼诽恼f。
山間唯見樸素的樹枝和枯葉，地面洼處還存著點點雪。
“是冬天呀，來年春就好了?！?p> 蒲葉的目光落在一片搖搖欲墜的葉上，在風中舞，仿佛同掀天的氣浪角斗。
“你是撿來的吧？說不上生辰的?！逼诽耐蝗粏?。
遲疑過后，她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也是，師父救的我，也養(yǎng)的我?！?p> 路遙車慢中，蒲葉從未看過路上風景形狀?，F(xiàn)在漫山的景致，雖有肅殺寒意，在她眼中卻宛如新展的畫卷，如聾者第一次所聞之聲。
“香梅獨望枝頭，默想來年春秋?；蚴腔€漫，唯有余不留?！?p> 品棠輕輕念著。
“秀才阿貴信筆寫的詩?？上F(xiàn)在，沒處趕考了。”
……
兩人行至累時，覓了一個野亭坐下。
這亭子也頗有幾分敗落。
品棠趴在欄桿上，眺望山下，聽到蒲葉問：
“若有天，這個村子……就是你住的地方，變得很危險，不能再留，你怎么辦？”
“哈？那我就去游歷四方，反正有技藝也不太愁吃喝，省點就是了。”
問者還在沉思，品棠的言語卻像是開了匣。
“這村里占來占去也就那么幾個人，還都是運勢差的，可不能賴我頭上啊，”她嘿嘿笑，“我說我還是算得蠻準嘛。”
“嗯?！?p> “這世上總有漂亮的地方?！?p> 聽到對方這話，蒲葉神情恍惚。她想，為什么呢？她隱約知道災厄可能到來，漂亮的東西，終歸是轉瞬即逝的。
“你見過祈天燈嗎？”品棠問。
“沒有……那是什么？”
她神秘地笑，只伸手捂住蒲葉的眼睛，道：“你聽我描述，想象便是。”
“嗯?！?p> “有那么幾方鵝黃的薄紙，搭在一起成一個小房子。房子的里面點了一盞燈，照的晚上都亮堂堂的——晚上的水池亮堂堂的，蓮葉啊荷花啊都還沒睡，只有光在水里游——那房子能飛，飛到水池上，飛到云里，飛到銀河里面——然后不見了。
“那房子上寫的是人的愿望，各式各樣的——師父跟我講，人的命運萬般不同。既然如此，愿望估摸著也都不一樣吧。總之，愿望飛走了?！?p> “實現(xiàn)了嗎？”蒲葉道。
“我覺得會實現(xiàn)的?！?p> “這種東西，恐怕……過節(jié)才有吧？”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過節(jié)這種事，她完全不了解，僅僅略有耳聞。
“是呢。不過，不過節(jié)也能放吧？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的愿望，一個人看便是?！?p> “哦……”
蒲葉用著虛心討教的語氣。
“等等等，我還沒松手呢，你再把眼睛閉一會兒。我來跟你說，過節(jié)的時候，大家的鍋里都煮著軟糯的叫元宵的東西，煙囪冒得比平時……欸？怎么有點濕……”
品棠放開手，見蒲葉眼里淚滴止不住向下滾，連眼睫也像掛著露水般。
“你……你怎么啦？”
“沒事?！?p> “我，我要怎么辦？”品棠有些慌亂。
“沒事?！?p> 蒲葉用手抹淚，忽感腰間輕快，原是沒有帶刀在身旁。
終于，她不住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碎語著：
“為什么要選我……”
品棠輕輕拍她：“我可以幫助你嗎？……你之后要去哪里？其實，我也可以去……”
她捂住臉，更加激烈地抽泣起來。
“每天都……為什么……”
品棠湊得更近了些：
“沒關系……我也很羨慕你呀。可以走四方，行俠仗義，被人稱贊。要是可以，我想跟你一起走?！凑瑤煾敢膊粫倩貋碚椅伊?。”
“大家都不回來了?！逼讶~說。
語罷，她已然忘卻顧忌，放聲傾瀉出十多日來積攢的淚。
品棠突然起身：
“晚上，天黑的時候，我?guī)ПK祈天燈來找你?！?p> “啊，”蒲葉帶著淚眼，凝視著她。
良久，她如哽咽般輕細地應了一聲。
“……嗯?！?p> “說好了哦?！彼龐扇惠笭枺焓质萌テ讶~臉頰的淚水。
山里有鳥雀的叫聲，光透過欄桿灑進亭子。
待蒲葉終于緩下來，品棠輕輕拍著她的背。
“還有，過節(jié)的時候，可不止一盞燈呢?！覀円黄鸹丶野桑业挠讶?！”
蒲葉用潤濕的眼睛看著品棠。她眼里的世界都軟下去了。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特別的人——走吧，有空給我講故事！”
品棠拉著她，踏上了歸途。
……
天色黑了。
被吵鬧包裹的客店。
蒲葉，一人。
然而窗外燃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