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
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雖說從汴梁開拔已近七日,郭家軍一路不疾不徐,本該早已逼臨邊境戰(zhàn)場,如今卻仍未出了這黃河南岸的滑州地界。
安歌向郭威拋出埋藏心底已久的疑惑,郭威只應(yīng)了一句,安歌便自此將為北國邊境的擔(dān)憂懸心生生咽下,再也不忍觸及他痛徹骨髓、畢生永遠(yuǎn)無法釋懷的漫長苦楚。
“乾祐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夜,隱帝在三河龍?zhí)兑云醯と肭譃橛稍O(shè)下的埋伏,老夫永世不忘?!?p> 受傷的種子一旦埋下,便再也無法阻止它生根發(fā)芽、藤蔓遮天。
滿目凝望,黃河之濱,全無冬日冰凍三尺的堅固冷卻,奔騰的河水湍急地運送著浮于其上的大團(tuán)冰花冰凌漸行漸遠(yuǎn),獨留一座早已被沖垮的殘橋顫顫巍巍,好似在茍延殘喘間,向停駐于河畔的大軍祈求襄助援手。
安歌發(fā)出一聲喟嘆,“怎得冬日里竟也會出現(xiàn)如此汛情?”
身側(cè)的范質(zhì)為其解惑道,“這是黃河于冬日或初春之中常見的凌汛,通常發(fā)生在自南向北流淌的河段,因南段冰河解封而北段未解所致,這些冰凌棱角十分堅固鋒利,排山倒海之勢跟隨河水奔騰,沖垮這些石橋并非難事?!?p> 郭威迅速打開手中的羊皮卷地圖,左右翻看半晌,“想要再找一座可過兵車戰(zhàn)馬的橋,也只有衛(wèi)州、濮州或許可行,不過需全軍快馬疾行幾日有余……”
“若是那些地方的橋也被凌汛沖走,便全無他法了?!狈顿|(zhì)回望著全軍士兵臉上疲倦困怠的神思,即刻從旁規(guī)勸,“將軍,全軍將領(lǐng)長途奔襲,已是疲憊不堪,不如借此契機休整兩日,期間,微臣率軍內(nèi)能工巧匠,力爭一同將這殘橋嘗試修葺一二?!?p> “好!既如此,便依先生所言行事?!惫Ψ顿|(zhì)的謀劃拊掌稱贊,沒有絲毫猶豫,“元朗,本將命你率人全權(quán)配合范先生修補斷橋,范先生的安排便是本將的安排,你務(wù)必言聽計從,不得有失?!?p> 趙元朗握緊雙拳,幽幽地從牙縫中擠出一聲低吟,“是?!?p> 安歌從旁看著趙元朗臉頰嘴角肌肉紋理難以抑制的顫抖,知道他心底于這些時日間對范質(zhì)所埋藏的不情不愿與懷疑猜忌,勢必終將借這修橋之事一股腦地爆發(fā)出來。
不過,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趙元朗這把看似無名且壓抑已久的憤懣之火,終將引爆何等的滔天巨變與改頭換面。
翌日清晨,仍在沉睡的安歌被帳外一陣此起彼伏的騷動驚醒,她心底一沉,裹上盔甲飛奔出帳進(jìn)行查看。果不其然,正是趙元朗帶著十余名修橋的士兵將范質(zhì)團(tuán)團(tuán)包圍其中咒罵不斷,依此番架勢,好似馬上便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安歌見事不妙,趕忙拉開咄咄逼人的士兵,嘗試從中展開調(diào)解斡旋,“諸位皆是郭家軍的一員,怎能如此這番勢不兩立、形同水火,若是將軍知道了,勢必要將各位軍法處置的!”
范質(zhì)連忙抓著安歌的臂膀不放,眼神中滿是驚恐,“小符將軍,你可要替老夫做主,明明昨夜將軍任命我做這修橋的總領(lǐng),這趙將軍卻帶頭不聽從我的指示、雖說有幾條人命喪命河口,但這修橋工程之間多有危險隱匿,折損工匠也算常事,與我并不相干呀!”
“你竟在此惡人先告狀,當(dāng)真放肆!”趙元朗上前一把抓住范質(zhì)的領(lǐng)口,順帶薅起他幾撇泛白的胡須,直接將他從安歌身后拉了過去,疼得范質(zhì)五官皆扭曲蜷縮到一起,“我們徹夜磨好了泥漿,本要從斷橋這端慢慢楔好晾干,最終合攏到那端,他卻從旁譏諷我們此招行不通,偏要用他說的嫁接木板的簡陋方式,軍中如此多的戰(zhàn)馬輜重,任憑再堅固的木板,又怎能全權(quán)通過了他這般粗鄙不堪的殘橋!他這是在拿兵士們的性命玩笑,騙取將軍的寵信,此番奸佞小人,我趙元朗絕不姑息!”
“你這稚子有沒有常識!若用你那方法,沒有十天半月根本是走不成的……啊啊,疼!”
見范質(zhì)疼得嗷嗷直叫,安歌連忙用盡全身力氣撥開趙元朗的手,大聲嘶吼道,“對錯尚未分明之前,你們?nèi)绱诉@般對待年長之人,首先便失了仁順道義。別忘了將軍昨夜說的,他的指示便是將軍的指示,即使他狐假虎威、縱小人之行,你們此般行徑,更是要擔(dān)觸犯軍紀(jì)、違反軍命的罪名了?!?p> 見兩方被安歌恫嚇得些許平復(fù)了心緒,安歌便指著一名看似忠厚樸實的工兵命其出列,“你來講講,說有人喪命河口是怎么回事?”她用尖刻的目光掃視全場,威嚴(yán)逼人,“其余人等不許插話,否則我便教他一輩子再也張不開口!”
“稟告符將軍,他讓我們中的幾個人先游到殘橋那邊……然后固定住從這邊拋來的繩索,有兩個兄弟在過河的時候被水沖走了,還有劉頭兒……他好不容易安全到了那邊,但拋來的繩子一重一重纏繞特別沉,他沒接住,掉下去也被水沖走了。若是依了趙將軍泥漿鋪橋的方法,他們仨是不會死的。”那人雖然言語稍顯混亂,但絮絮叨叨間也將事情原委說了個明白。
那小兵忿忿不平的聲音越發(fā)顫抖,最后竟然手指范質(zhì)、嚎啕不止,“劉頭兒前日還喜滋滋地對我說,這番出征前,他娘為他說了門親事,如今卻連他的尸身都找不到了……我們要讓這個無知又胡亂指揮的人償命!”
“對!對!”群情激昂間眾人憤怒的情緒又重新沖到極點,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任憑安歌再也無法招架保全,“我們要讓這個小人給死去的弟兄償命!”
眼看著眾人哄鬧間就要抬起范質(zhì)將他扔到翻卷的黃河中時,軍內(nèi)號令集結(jié)的鼓聲倏忽間從天而降,轟鳴的擂鼓之聲與這聲勢浩大的冰凌激蕩之音相輔相成,于這悠悠曠野之中幻化成不可名狀的威嚴(yán)肅殺,壓迫且震懾著他們弒除范質(zhì)的計劃只得就此功虧一簣。
須臾間,郭威已身披最為隆重的甲胄戰(zhàn)袍,率領(lǐng)軍內(nèi)品階最為高盛的軍官將領(lǐng)分列于大營門外,安歌與逃過一劫的范質(zhì)趕忙跑至郭威左右兩側(cè)歸位,包括參與“斷橋事變”在內(nèi)的各方兵士皆已憑借平日里歷練有加的速度,從容有序又密集緊湊地結(jié)隊于大營之內(nèi)。
全軍步履交織間帶來的土石翻飛仍未平息,大營之外,高舉明黃色金龍戰(zhàn)旗的兩匹戰(zhàn)馬在報令官的引領(lǐng)下,策嘯著馳騁而至。
新君劉赟派來的使臣在離郭威只有一個馬身的位置勒起韁繩,戰(zhàn)馬雙蹄騰空而起,呼嘯著一襲凌厲高傲的悠長嘶鳴后瞬間立定。
那方高昂鼎盛又一氣呵成的磅礴氣勢,便令全場兵士得知來者不善。
郭威與全場兵將皆已跪拜于使臣足下,“臣等拜見陛下龍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使臣熟練自如地翻下高頭大馬,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單膝跪地的郭威,言語間反倒皆是關(guān)懷備至,“樞密使快快請起,諸位英雄將領(lǐng)也都無需多禮?!彪S即,那人后退一步,向郭威及全軍兵士回饋拱手躬身之禮,“新帝命臣以其為代,向舟車勞頓、為大漢立下無可比肩、汗馬功高的樞密使及全軍聊表敬意,汴梁之困、契丹之患,皆靠郭將軍了!”
安歌聽這使臣口舌之間雖將謙恭瞻仰發(fā)揮到極致,言語之中卻隱隱透露著“功高震主”的威懾之氣。
她借側(cè)頭之機,用余光瞥見身后包含趙元朗在內(nèi)的一眾士兵將領(lǐng),均呈屏息觀望之勢,有的甚或已將手悄悄放置在刀柄之上,生怕這使臣對近身的郭將軍有任何不利企圖,便會即刻拔刀相見。
郭威隨即再次伏地叩謝新主的信任與恩賜,身后的安歌及眾人又只得呼啦啦地全體跪拜行禮。
使臣見郭威將臣之微末的順從發(fā)揮到極致,便再次笑盈盈地將其攙扶起立。他朝身后點頭示意,便從右側(cè)護(hù)衛(wèi)手中接過一柄短小的皮質(zhì)酒囊,熱情地用雙手捧至郭威面前,“圣上于本使臨行前幾番叮囑,冬日寒寂,朔風(fēng)逼人,故特將徐州沛縣精心釀制的‘高祖酒’賜予將軍,一為暖身,二則祝愿將軍早日旗開得勝!”
郭威與使臣四目相接間,不同尋常的火花隱隱交鋒,使臣嘴角依舊蕩漾著熱情似火的笑容,但在全軍看來重重危影已昭然若揭。
“我知道這酒!”安歌咬著下唇思索了半晌,便裝作十分無禮地上前一把奪下使臣手中的酒囊,仔細(xì)端詳著龍紋雕刻的精美瓶身,顯得頗為激動澎湃,“父親在鎮(zhèn)守淮陽期間曾給我講過,漢高祖在徐州沛縣任縣令之時,在當(dāng)?shù)匕傩罩蓄H具聲望,待其稱帝后歸省鄉(xiāng)間,將過往熟識的父老子弟悉數(shù)召致于前,期間有人進(jìn)獻(xiàn)高祖舊時最愛的芳香清酒,高祖開懷暢飲數(shù)杯并在席間即賦《大風(fēng)歌》,成為民間一段佳話,后人便命名此酒為‘高祖酒’,以示君王以德配天、以禮治國,君民一心,皆行天時?!?p> “這位少年說的不錯……”使者笑容顯而易見地僵在臉上。
“小的斗膽懇請大人允許樞密使將此酒轉(zhuǎn)贈于鄙人?!卑哺桧槃萁叵率钩荚掍h,嘗試著與其進(jìn)行和緩的周旋,“小的對此酒仰慕已久卻從未有幸品鑒,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還請大人了卻小的對西漢高祖及大漢的忠貞心意罷?!?p> 使臣眉峰一轉(zhuǎn),早已看破安歌此舉的背后真意,他平靜如初的口吻中開始夾雜起幾分圓滑又鏗鏘不阿的威懾與恫嚇來,“少將軍便莫怪本使不懂變通了。此酒乃君主親賜,古往今來,未有君主屬意,任憑誰也不能將賞賜假手于他人,還請少將軍將此酒快快歸還于樞密使,待本使回京稟明后,再懇請圣上另行賜酒于爾,豈不皆大歡喜。”
使臣從安歌手中搶回酒囊后,便朝郭威的方向遞去,見他遲遲未曾接納,使臣凝視的雙眼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果然不出其所料”的嘲諷意味。隨即,這種嘲諷便名正言順地轉(zhuǎn)變?yōu)椴豢擅麪畹臍怛v騰,幾番拉鋸?fù)茡蹰g,雙方劍拔弩張的情勢便要一觸即發(fā)。
不曾想到,范質(zhì)忽然上前一步,打破了這般膠著的時刻,他于眾目睽睽之下,竟協(xié)助使臣將酒囊瓶口拔開,徑直塞至全無準(zhǔn)備的郭威手中。
安歌嗓中“啊”的一聲幾乎就要逸出,范質(zhì)卻依舊用其插科打諢的腔調(diào)左右逢源,“使臣大人,我家將軍他當(dāng)然明白,圣上所賜圣酒必須當(dāng)堂飲下的道理?!彪S即,他將凝聚訕笑、精明盤算的面龐轉(zhuǎn)向表面依舊鎮(zhèn)定沉著的郭威之側(cè),“將軍,別讓使臣大人為您懸心,小的伺候您就飲!請吧!”
安歌和眾將早已欲意拔刀相向,皆被郭威一聲怒吼攔下,“諸君放肆!皆給本將退后!”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酒囊,目光掠過咄咄逼人的范質(zhì)與成竹在胸的使臣,唯朝安歌擲去,神思交疊的瞬間,安歌便知曉這是他默默無語的“托孤之言”。猶如她從夏虞侯口中聽到,父親在欒城之戰(zhàn)末尾,告誡眾將之后從容赴死的那句——“今日之事,死生唯命”。
在安歌及眾人無比憤怒和焦急關(guān)切的包圍中,郭威仰起頭,將酒一飲而盡。
使臣見自身使命已完成,便恢復(fù)了初臨時的和善面容,也不再做假面寒暄,隨即駕馬飛馳離去。
此時的郭家軍大營早已亂作一團(tuán),郭威倚坐營帳主位之上雙眼緊閉,軍內(nèi)的數(shù)位軍醫(yī)輪流上前端倪號脈,安歌及諸位高級將領(lǐng)皆圍繞其旁屏息凝神,起初耳畔只聞帳外冬日盤旋的寒風(fēng)呼嘯,隨即而來的便是夾雜著幾起針鋒相對的爭吵,慢慢地,爭吵升級成騷動,并好似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
郭氏整軍對范質(zhì)一人的反攻倒算便由此自發(fā)地拉開了帷幕。
趙元朗和眾人早已將面目青斑顯現(xiàn)且剝得只剩褻衣的范質(zhì)捆綁于高臺之上,怒火頓成綿延不絕之勢,“我曾以為你只不過是進(jìn)獻(xiàn)讒言、欺瞞惑主的小人,今日之事,你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原竟是新君派來監(jiān)視我們郭家軍并要加害將軍的細(xì)作!”
眾人舉著刀叉劍戟,若非強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怒,范質(zhì)將是必死無疑。
范質(zhì)扯著裸露在外的通紅脖頸大聲嘶吼,“那酒將軍不喝,使臣必定奉旨格殺,那酒喝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將軍畢竟手握帝國重兵,如今又承載著平定邊境之亂的重任,新君怎敢輕易撼動?你們這等粗人根本無人明白這背后的博弈局勢!”
“如今將軍生死不明,你這個叛徒竟還在此花言巧語,不知廉恥所為何事!”
“趙將軍你這話便生生錯了!將軍與你我皆為劉氏君主臣子,怎得將‘叛徒’此等罪名扣于我頭上,莫不是你果然有反心?”
此話一出,徑直燃起眾軍的群情激奮,更掀起了他們埋藏于心多日而不敢言明的擔(dān)憂和恐慌。
這份擔(dān)憂不是對于財富和權(quán)力的衍生欲望,而是對于自身與親眷存活于亂世之間能夠順利保命的最基本渴求,所以這份擔(dān)憂生長得肆無忌憚、張牙舞爪。
喧囂的人群靜默沉思間,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是我們進(jìn)入汴梁間接導(dǎo)致了隱帝的死亡,如今新君還是姓劉,他們怎么能夠就此放過我們?”
此言既出,便勾起眾將心生惶惶,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慨嘆間,內(nèi)心的紛亂與驚懼幾乎已成共識。
“沒錯,他們先是借用我們制伏契丹,等邊境平靜后,下一步勢必是要把鍘刀對準(zhǔn)咱們的!”
“隱帝之前給我們布置的陷阱,說不定要在今日故技重施。”
“也就是說,此次契丹之困竟可能也會是上頭圍剿咱們的法子?”
“說不定這一次,我們真的沒有死在契丹人手里,倒先死在自己人手里頭。”
“咱們?yōu)閲鴼v經(jīng)多少次的浴血奮戰(zhàn),怎么能忍受上位之人對咱們一次又一次的無端猜忌!”
趙元朗仰天長嘆,言語間好似已為大家判定勾勒出命運的注腳,“這不是猜忌!上頭起了必殺之心,咱們都是注定逃脫不掉的!”
“既然咱們前進(jìn)是死,后退也是死,不如就此反了,替將軍報仇!”
群舌聒噪間,集結(jié)軍號再次嘹亮,郭威竟毫發(fā)無傷地從主營帳內(nèi)闊步走出。
全體兵士皆又驚又喜地聚攏在帳前,幾位年長的老兵甚至不由自主地喜極而泣,“將軍洪福齊天,如有神助!”
郭威對衛(wèi)士的無上忠誠既欣慰又感動,但一想到方才的騷亂,便不禁正色凜然,“剛剛本將聽到混亂之中有人喊出了‘反’字,這是要構(gòu)陷我郭家軍于不仁不義之中啊!究竟是誰說的,現(xiàn)在便給本將站出來!”
誰知,包含趙元朗在內(nèi)的所有人幾乎都向前逼近一步,此起彼伏的“我”壓迫得本就并不寬敞的主營帳前更顯促狹萬分。
望著眾將真誠而又無畏的眼神,郭威揮動著拳頭,感慨萬分地發(fā)聲規(guī)勸,“你們的心情,本將都明白。既然今日新主未曾對本將趕盡殺絕,我們便前去掃平敵寇,為國、更是為了你們家人的平安。待返回汴梁后,本將會懇請新主保全你們并加以封賞,若是圣主想取走我的命,我也正好親赴黃泉,向枉逝的郭氏族人當(dāng)面賠罪罷……”
說到動情之處,郭威眼淚撲簌簌地滑落,安歌趕忙從旁扶住他不由得搖晃的身體,“將軍萬望保重,眼前數(shù)萬人和他們的家眷皆要依靠于您吶?!?p>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惫槃菽ǜ闪俗约貉劢堑臏I珠,又望了眼依舊被綁在木樁之上的范質(zhì),提出即刻拔營的號令,“事后看來,范先生功過相抵,也算助本將有驚無險度過此劫。本將是惜賢愛才之人,不得允許你們對先生做出此等無禮舉動,趙元朗,你們快把他放下來,我們即刻拔營?!?p> 趙元朗趕忙跪地稟明情況,“將軍,這殘橋斷壁之間暫由木板松散連接,想必?zé)o法承受大軍如此之多的糧草輜重,現(xiàn)在拔營恐怕困難重重……”
“那就拋下糧草!”郭威知道如今軍情激憤,再不走恐怕要釀出大事,便毫不猶豫地回絕了趙元朗的請求,“待我們到了對岸澶州地界,可找河?xùn)|節(jié)度使施以援手,他是新主之父,沒理由不幫我們。眾將聽令,整軍即刻出發(fā)!”
待將士帶著戰(zhàn)馬兵器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從浮滿冰凌的殘橋上安然走過時,若隱若現(xiàn)的紅日已漸漸沉墜消弭于濃云層靄,擦黑的暮氣在愈發(fā)濃重的朦朧霧氣間悄然拂起。
趙元朗帶領(lǐng)先遣部隊,于幾個時辰前便帶著郭威的指示,前往河?xùn)|節(jié)度使在澶州的兵馬駐地求以援手,卻至深夜未歸。
勞累的戰(zhàn)馬開始因饑餓而顯得站立不安,它們焦灼地甩著驄毛,蹄子一遍又一遍地踢打著腳下的黃土,一陣陣嘶鳴在這無盡的曠野飄蕩回響,本應(yīng)顯得凄涼駭人,如今折射到這些兵將心里,反倒成了他們這一路以來無法自持的憤怒繼續(xù)升騰加劇的砝碼,猶如鐵墜子層層疊疊地羅列于憤怒的天平一端,已幾近失衡崩塌的危險邊緣。
一位頑皮立于高頭大馬上的小兵興奮地叫嚷,瞬間打破這方破敗之地凝聚的詭異沉默,“趙將軍他們回來了!”
趙元朗帶著幾個侍從滿面嚴(yán)肅地快馬駛向郭威暫住的驛館門前,待旁人如何過問,他都不做出一絲回應(yīng)。
驛館之內(nèi)唯留郭威與趙元朗二人低聲交談,連安歌都被請了出來,這下,她便心知情勢并非如構(gòu)想的那般順暢。
眾目睽睽之下,將士們攥著拳,額頭間已是青筋凸起,他們看見求草隊伍歸來時空空如也的身后,心里便皆如明鏡一般。
突然,一聲凌厲的呼叫刺破天際,聲音充斥了無上的驚奇與震撼,“快看!驛館之上那是什么東西?”
安歌聞聲跑出院落,趕忙抬頭尋覓。只見那驛館上空一片紅中帶紫的光芒緩緩蒸騰,飄散流逸間氣勢愈加宏大,漸漸地,它所籠罩的范圍也由原本的驛館磚瓦,緩緩蔓延到整個郭家軍今夜的駐地范疇,在這片陷入迷霧的漆黑荒野中顯得尤為光芒萬丈。
見及此情此景,安歌的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走水”了!
然郭威與趙元朗一方端坐、一方挺拔陳詞的身姿依舊沉著且毫發(fā)無傷地倒影在紙窗之間,全無半點慌亂,再加上四周并未嗅到一絲煙火燃燒的嗆人氣味,顯然期間二人并未知曉屋外所發(fā)生的此番不可名狀的奇特景致。
“這……這是紫氣東來!”
“是紫氣東來!”
聞此,眾人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立刻像注入了雞血一般,他們無一不歡呼雀躍著彼此呼應(yīng)叫嚷,“這方必定是天子之氣!”
“咱們的將軍便是那圣人下凡的天子!”
軍內(nèi)將士已悉數(shù)自發(fā)列隊完畢,他們隔著略顯低矮不平的驛館院墻,齊聲振臂高呼,“紫氣東來!將為天子!我等兵士!唯忠于君!”
那威震天際的浩大聲勢,在這平日內(nèi)幾乎無人駐足的澶州與黃河之交,自由奔騰,勢不可擋——如平地炸響一聲驚雷,如長河于懸崖間翻騰起落,如出入無人之境,如登臨萬峰之巔。
“天子之氣!惟天為大!”
“天子之風(fēng)!郭氏獨尊!”
紫氣似那帶優(yōu)雅如仙的天庭圣氣,久久盤旋仍未離去。
郭威早已命貼身將領(lǐng)將驛館院門關(guān)閉,他獨自一人坐于屋內(nèi),思緒萬千。
自感從郭氏滿門慘遭屠戮伊始,到之后的汴梁之亂、使者來襲,再到今夜求糧閉門被拒,后漢新君舊主一次又一次地挑釁著他和軍士們早已難以自持的心理防線,一次又一次地肆意揮舞閃爍著他們君權(quán)神授的冷峻刀尖,向他們展現(xiàn)著至高權(quán)力的耀武揚威和慘無人道。在上位者眼中,無論他們忠誠與否,一旦生疑,除去死劫,便無退路。
但在周身這幫兄弟們的心中,若連家人族親的性命都無法保全,何談富貴權(quán)柄,更枉談忠貞道義。
君對臣無義,則臣必群起而攻之。
史間先例,數(shù)不勝數(shù),唐朝往后,朝代更迭,早已如走馬觀燈,君臣之禮,更早已無名正言順。
郭威扶著沉重的額頭,粗重的氣息一次又一次噴薄而出。
對于郭氏家族的往生,他一人可以忍,但面對如此之多忠心追隨于他、生死與共、甚或是家族命運皆維系于他一人的數(shù)萬兄弟,自己如今竟再也沒有理由抵抗住這一浪高過一浪的軍心所向。
浮生卻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時間的滴漏伴隨著光影明暗而潺潺流淌,這一夜,郭家軍經(jīng)歷著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今日保不住戰(zhàn)馬的性命,明日想要保住眼前幾萬活生生兄弟的性命也是枉然。
郭威終于彎起唇角,起身間仰天長嘯——危若累卵的一瞬,便是絕地反擊的最佳時機!
安歌身上散發(fā)著輕柔隱約的脂粉香氣,纏繞著她舉起的刀光冷劍,在人心大勢的滔滔洪流面前,早已形同虛設(shè)、一觸即潰。
軍士們舉著從鑲嵌著“漢”字龍紋戰(zhàn)旗之上撕下的一片明黃,前仆后繼地蜂擁至驛館門前,趙元朗伸出手,將安歌閃電般地從他們的必經(jīng)之地拉至一尺之外的空隙,說道,“讓他們?nèi)グ?,這本是將軍早該得的?!?p> 只聽屋內(nèi)原本亂做一團(tuán)的聲勢忽地戛然而止,郭威身披衛(wèi)士們獻(xiàn)上的“戰(zhàn)旗龍袍”,只身走出屋外,他望著門外一雙雙密布如織凝視于他的渴求黑眸,聲如洪鐘般穿破天際,“人心所歸,惟道與義。我愿承此道義,以報諸君舍身相任之恩?!?p>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黑夜之中,整軍匍匐下跪行禮,浩大聲勢猶如大地震顫、山河變色。
“是夜,前鋒已傳來戰(zhàn)報,契丹游兵已從成德、安城撤退,危機已解。全軍聽令,大軍即刻返回汴梁,向李太后及大漢請罪!”
在生生不息的“萬歲”呼聲之中,紫光緩緩散佚拂去,蒼茫中原的地平線開始迎來屬于她的一抹嶄新曙光與晨曦蕩漾。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
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