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手持鹿毛斗筆,俯首觀摩剛剛一氣呵成的“天寧塔”與“文峰湖”題詞,又望著一身孝服畢恭畢敬站立案前的次翼,“宣懿皇后這一去,太子不能沒人照顧,你且留下。匾額之事,朕會交由別人去辦。這一年,你辛苦了?!?p> “奴婢遵命?!?p> “朕會給你個名分,只要你像從前那般對待宗訓(xùn),以后便都會是你的好日子。繼恩,下詔冊封次翼姑娘為賢妃,賜住翊鸞殿,太子交由其全權(quán)撫養(yǎng)?!惫鶚s見繼恩鮮有走神地挺立在側(cè),不禁低聲斥責(zé),“繼恩?”
“是,諾。”繼恩偷偷瞥了眼依舊一動不動站立的次翼,心神不寧,匆匆離去。
“賢妃去看看宗訓(xùn)罷,如今他只是個可憐的孩子。”郭榮毫不在意次翼是否按矩謝恩,眼皮未抬,便拾起手邊一摞高高的奏折,就著燭光,一絲不茍地開始進(jìn)入漫長的閱覽,只有伴著這些繁文絮事,他才覺得天下之大,自己方有所忙,才并不孤單。
“翼阿母!”刺耳的童稚呼喚劃破重華宮靜謐的天空。
看著光著腳丫吧嗒吧嗒跑上前來的小人兒,次翼笑著張開雙臂跪在地上。
“娘不要宗訓(xùn)了,阿母不要離開宗訓(xùn)!”他嚎啕地抽泣,瞳仁像一枚浸泡在水中浣洗的葡萄珠,晶瑩剔透地反射著愛的渴望,粉嫩得極為可憐。
次翼搖著蒲扇倚在榻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此刻正乖巧入睡的孩子,不出數(shù)秒,只見他密睫微微發(fā)顫,偷偷溜出一條縫隙。
“夜深了,太子還不困嗎?”次翼溫柔地笑著。
“翼阿母,我想娘了?!闭f著,他揉著眼坐起,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如今四歲了,對么?”
宗訓(xùn)瞪著殘留淚珠的大眼,不明所以地點(diǎn)點(diǎn)頭。
“翼阿母四歲的時候,就被賣到一戶人家做工,洗衣、燒柴、挑糞、灑掃、縫補(bǔ)都做過,你說阿母是不是很厲害?”
“阿母好厲害。”
“你也可以和四歲時的阿母一樣厲害,不過不需要做那么多苦工,只需學(xué)會把心立起來。”
宗訓(xùn)疑惑地歪著小腦袋,手指憨憨地戳著心口,“怎么才能把心立起來呢?”
“有勇氣就能把心立起來了。來……”次翼將他的兩只小手并排而放,朝手心輕輕吹著氣,“快攥住它們,攥住它們!”
宗訓(xùn)急忙用力握緊小拳頭,興奮得臉都漲成紅色。
“三、二、一,好了!你已經(jīng)有勇氣了,你的心已經(jīng)能夠立起來了!”
“真的么?”
“知道剛剛阿母給你輸入誰的氣么?”次翼伏在他耳邊,像是在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是你母后的。你母后臨走時把氣傳給了我,讓我見到你的時候,再把它傳給你?!?p> “阿母是說,娘在那口氣里?”
“是啊,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在你的身體里了。無論你以后走到哪里,遇到什么困難,你身體里的娘,都會一直陪著你,為你鼓舞打氣?!?p> 宗訓(xùn)靜靜地望了好一會兒鼓鼓的肚子,忽然開始高興地在床榻上蹦起來,依舊死死攥著小拳頭,直到精疲力竭,才帶著嘴角的涎和笑,沉沉睡去。
東方欲破曉,朝語浥輕塵。
“我以為,你會改變主意。”
“即使封我做皇后,我也會走?!?p> “繼恩從未覺得次翼姐姐能如此逗趣?!崩^恩頓了頓,還是把想問的話說了出口,“你不喜歡皇上,對嗎?”
“皇上天顏氣韻,世間男兒無人可及,試問哪個女子能不為他心動呢?只是,我是娘娘最信任的人,唯獨(dú)我不能?!币灰u內(nèi)監(jiān)裝扮的次翼少見挑眉一笑,自信得好似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笑顏已化作閃電,從天而降,正中眼前人的心房。
“其實(shí),相比你離開,我更希望你留下,哪怕做賢妃、皇后,甚至是以后的太妃、太后。”
“我答應(yīng)過崇訓(xùn)公子,只要還活著,就要替他照顧好娘娘。若不是為了這個承諾,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無論娘娘在哪里,我都要去到她的身邊?!?p> 繼恩悲傷無奈地強(qiáng)笑著,又欽佩得重重點(diǎn)頭,“我明白?!?p> 說罷,他將謄寫的《芙蓉誄》全篇交到次翼手中,略有遲疑的說道,“繼恩有個不情之請,就當(dāng)是為姐姐謄抄的回報(bào)?!?p> “但說無妨?!?p> “佛經(jīng)有言,生死交界的三生石上留有很多孤獨(dú)一生之人刺破手指滴落的血,為了用來召喚他們此生未等來的緣。聽老人說,尚在塵世時,若能與另一個同樣孤獨(dú)的人用指尖鮮血交融,來世必定能尋到那一半。其實(shí)……繼恩和次翼姐姐這輩子注定都是這樣的人。”
次翼敏惠,毫不遲疑地將右手食指抵在牙間,再取出,一座血色小山,正安穩(wěn)地立在指尖。
繼恩亦激動地咬破手指,兩只修長一正一反地交疊對接,蕩漾著他不敢戳破的心結(jié)和迷離夢幻的扭捏。
望著她瀟灑地背起行囊,走入一蓑煙雨,繼恩堅(jiān)信,他們已建立起任憑誰都無法打破、能夠跨越前世今生與來世的無上聯(lián)結(jié)。
從此,他們體內(nèi)流著彼此的血,無論怎樣,這便足夠了。
一陣綿密的叩門聲起,次翼的回憶就此打斷。
“娘娘與次翼敘得如何?可否允準(zhǔn)句瑢登堂入室?”
“先生快請?!?p> 安歌第一次細(xì)細(xì)觀摩眼前這幅鮮明的五官,輪廓深邃飽滿,似有幾分異族之貌,眉尾的青痣更是勾勒出一番別樣妖異,舉手投足顯而易見的文質(zhì)彬彬之下,又流露出幾分“颯爽的剛毅”。安歌不知自己腦海中為何會蹦出這個詞,只是覺得,他若是個女子,必定傾國傾城。
“如今蜀國大旱,皇上自覺行為有失,正只身前往農(nóng)壇祭天敬地。他知道,宮中有許多人想對娘娘不利,便把您送到了這兒。這里是文翁學(xué)堂,在娘娘企圖自盡之前,都要住在這里。我是學(xué)堂的主事句瑢,在這就要聽我的話,娘娘若還一心想死,下了山自然有人要了你的命,若不想死了,就按照我的吩咐,認(rèn)真為學(xué)堂干事,掙口飯?zhí)铒柖亲樱覀儗W(xué)堂從不養(yǎng)閑人。娘娘,你可聽懂了?”
“大人喚我‘昭華’,不必一口一個‘娘娘’,我也不再是什么娘娘了。”安歌耐心聽完他極其利落又略顯絮叨地立完規(guī)矩,腦海里又蹦出個詞——“乖僻邪謬”,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了。
“那便極好?!锬铩嗟檬?,文翁學(xué)堂的人可不是誰都能做成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申時,你們?nèi)暨€在這里抵足相談,恐怕晚飯便吃不上了。”說罷,他從腰包里拿出兩幅布袋,分別朝她倆拋了過去,“在我這沒有什么主子奴仆,別想著互相幫忙。你們的老師還在等你們,收拾一下趕快去做罷?!?p> 次翼沒料到布袋沉甸甸得極重,險些被砸到腳,“先生,娘娘病還沒好,可否再通融幾日?”
“我說過,在我這不接受任何反駁?!本洮尷_門,遂旋過頭,目露精光。均勻起伏的鼻翼若是長在蘭陵王的臉上,怕是掩上兩個面具,都沒法讓敵人分神錯目了,“若再通融幾日給她,她怕是能死上幾千回了?!?p> “這個句瑢先生真是古怪,奴婢順藤摸瓜找到這請他求助,他了解事情原委后,一趟趟進(jìn)宮請旨,若不是那日他正好在宮里,您又怎么能安然無恙地被帶出宮外將養(yǎng)??墒?,今日為何又要這樣言辭尖刻呢?”
忽聽窗外高喝一聲,“申時已過半。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哦!”
安歌頗為無奈地扯著嘴角,她在大周時便有所耳聞,偏好文治的后蜀自廣政伊始便開始集域內(nèi)文墨大家,大規(guī)模于金石之上鐫刻各家經(jīng)典及注釋詳解,以為天下教學(xué)標(biāo)范,這樣的工程若沒有龐大的人力、物力和財(cái)力支撐,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中原作為儒家發(fā)源之地深陷多年混戰(zhàn),文墨薪火便在這片戰(zhàn)火隔絕的秦嶺以西代代相傳,歆享垂意無窮的治世功績。
二人方邁入后山的石刻功室,便被其間景象驚詫到,連見慣了大場面的安歌都不禁疑竇叢生。這時和她們年齡相仿的一位姑娘裹著粗布灰巾,笑意盈盈地把她倆帶到相應(yīng)的位置前,“這兩塊石板是毋昭裔大人昨日親筆謄寫,是你們本月的功課。”
那是一塊墨跡已經(jīng)干涸的碩大石板,厚重且?guī)е还蔁o法言語的穿梭歷史的無上莊重。
“請問姑娘,這里怎么都是女子?”
“誰說女子就不能參與刻經(jīng)么?”
安歌撇著嘴,瞅著旁邊一位體態(tài)已漸臃腫的婦人跪在地上托著腮,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不用細(xì)看便知她是新手,字里行間坑坑洼洼的樣子極不平整,若說拿這些做國之典范教學(xué)相長,怕是可就此折損了蜀國的全部顏面,“我看大家都不大會鐫刻石經(jīng)的樣子,沒有人來教么?”
那女孩依舊發(fā)著善意的笑,“什么都比不得用心感受更為重要,你們快些忙,別耽擱了功夫?!?p> 放眼望去,盡數(shù)滿屋數(shù)十人皆是女子,不論年老與年幼、文秀與粗樸,都在一絲不茍地將全部精力傾注進(jìn)入自己的作品,室內(nèi)除了呤叮不停的清脆雕刻之音,連低語側(cè)耳都聽不到半分。
次翼本是勤快之人,二話不說就已經(jīng)拿出石鑿、石錘和石釬,跪踞于地,直挺著身子,極其認(rèn)真地沿著宰相毋昭裔方圓中正的墨跡,一下接著一下地鑿刻了起來。
與不會輕易被時間磨平的金石相比,那個全神貫注的半日時光,如白駒過隙,一閃而過,靜謐地專注與投入,像是讓大腦浸潤了一場清澈舒暢的洗滌,充滿酣暢淋漓,讓安歌開始稍稍喜歡上這個各處充滿古怪的地方。
她錘著酸痛的腰身,端詳著次翼完成的“功課”,不禁感嘆這雙巧手出離神奇,所刻不但深淺勻稱有度,就連毋大人字體間的流暢神韻都近乎完好地得以保存下來。不消說這間石室的女工,若是拿出去和過往的經(jīng)典石刻相比,次翼的刻功絕不亞于世間多數(shù)能工巧匠。
正為她與生俱來的認(rèn)真與精妙手技嘖嘖稱嘆個不停,那名喚作“泓漪”的姑娘,便來催促她們在石室之外等候晚膳前例行的功課檢查。
句瑢嚴(yán)肅地掃視了整齊列隊(duì)的石室女工,最后將目光定格在新人身上,“次翼姑娘,今日你做第一個,隨我進(jìn)來?!?p> 看著次翼忐忑不安的樣子,安歌笑著為她豎起大拇指,“放心罷,你的水平這里無人能及?!?p> 然而一會兒,次翼便垂著頭沮喪地走了出來,委屈地朝安歌搖搖頭,一個人默默走進(jìn)懲戒室。
等著句瑢將周圍人盡數(shù)叫了個遍,這才輪到安歌自己,她三下兩下擼起袖口,計(jì)劃著要和他好好算一算欺生的這筆賬,“次翼做的那般好,你為何不讓她吃飯?”
句瑢捧著折扇,也不理睬她的問題,“今日你都刻些什么?”
“《尚書》里的《周書》,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p> “對這句話你如何解?”
安歌微微一怔,才稍作正視,“這句話講的是能夠讓天下盛世安定的,不是五谷絕味,而是君主的光明德行,德行正氣芳香才能感動神明……不過,我認(rèn)為,君主光有高尚德行不是最重要,讓萬民不陷饑餒才是更重要,感動神明不是最重要,感動民眾才是更重要?!?p> 句瑢聽罷,忽然走上來,幾乎貼著安歌的后耳深嗅口氣,“唔,說的極好,不愧是做過皇后的人。不過,你方才出言不遜,便罰你明日卯時一刻伺候我起身,快去用膳罷。”
安歌邁進(jìn)一步,閃躲開他的無禮舉動,“那次翼呢?”
“這里有這里的規(guī)矩,餓她一夜,她便知道以后該如何做功課了?!闭f罷,他便挺拔著身姿跨出石室,絲綢秀腕帶著手中折扇瀟灑一展,盡顯萬種俊美風(fēng)姿。
轉(zhuǎn)日天剛蒙蒙亮,安歌輕輕繞過依舊捧著書沉沉睡著的次翼,獨(dú)自前往句瑢的寢居,她想著,若是他膽敢再行半分無禮舉動,便把他甩扇攀秀的手腕扭個斷。
踏入屋內(nèi)時,句瑢已衣冠齊整地坐在主位,他稍顯凜肅地遞給安歌一封書信,“來幫我念一念?!?p> 安歌瞥了個大致,只想急匆匆地看到最后,就被他毫不耐煩的打斷,“還愣著做甚?快念。”
“壽州城彈盡糧絕,守將劉仁瞻憂憤積勞成疾,南唐數(shù)萬人扎營紫金山,外圍拱衛(wèi),修筑甬道,直抵輸糧。周軍亦從江都、滁州撤重兵集結(jié),畢其功于壽州一役,周主有意二度御駕親征。狼煙烽火,日夜未絕,淮南勝負(fù),不日之內(nèi),或見分曉。”信方念完,安歌的心忽而又高懸起來。
“你覺得最后誰會贏?”
“大周吞沒南唐已成定局,不過時日耳。”
“何以見得?”
“‘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郭榮之心較李璟之心更馨,故而結(jié)局自明,不是么?”
“哈哈哈,你果然狡猾。我不會追問你后周究竟要如何去打這場仗,你也定不會告訴我?!?p> “論軍事,周帝較我強(qiáng)出百倍,他的計(jì)策,我無從知曉。如果你或孟昶想從我這獲得大周的情報(bào),或死或折磨,請自便。我只有三個字,不知道?!卑哺鑼⑿殴{拍在方桌上,已挑釁般地瀟灑離開。
果不其然,安歌這天被句瑢勒令在石室做工至戌時,愈發(fā)沉重的手臂讓她頓覺又倦又餓,瞧著四下無人,便倚著一塊石板小憩起來。
“咕咚……咕咚……”
下一瞬,她仿佛來到一個全部描摹成湛藍(lán)色的世界,自由地伸展撥弄著手臂,披散的長發(fā)如海藻柔軟徜徉,像一團(tuán)墨汁滴在水里,幻化出無從預(yù)料的縹緲路跡。
耳邊似有仙人高鳴指路:“《山海經(jīng)》有云,‘氐人國,炎帝后裔,人人面而魚身。’爾為人魚,此行由爾縛束繩索,襄助其一臂之力!”
順著聲音,十?dāng)?shù)只巨大船底映入眼簾,她解開腰間絲帶,靈活地穿梭其中,像是變戲法一般,這些船在她手里被牢固地捆綁在一起。
彼時,水面之上已是殺伐混戰(zhàn)聲四起,硝煙穿透靜水,蔓延進(jìn)入她的鼻息。
“咕咚……咕咚……”
她腳下用力一蹬,身體疾速穿越水面,像一朵煙花騰空而起直沖云霄,雨后初晴,她驚鴻于那片戳動心房的碧霄天青。
她本像只鯤鵬優(yōu)美地翻騰,卻在茫茫人群中對上一雙熟悉的褐眸——帶著比世上任何江河湖海更加深邃的思念和怨恨,帶著濃濃的宿命撥弄,與她重逢。
什么瀟灑無忌,什么靈動萬里,全部隨著那瞥對視,拔去了高傲的羽翼。
黑煙滾滾,敵人聯(lián)排船只毫無還手之力,在烈火中焚燒殆盡,她氐人的細(xì)嫩魚身,也隨著煙云的觸摸散佚,引火燒身。
她狠狠地墜向海底,猶記空中最后一瞬,自己努力朝他伸著蹼掌,想喊什么都喊不出聲。
而他的聲音卻仿佛與仙人融為一體,從天而降,一如既往的低沉潤耳,又帶著莫名的緊迫逼人,“符妹,快醒醒!快醒醒!”
安歌驚醒時,整個石室已呈一片鮮紅,石門緊閉,烈火正在室內(nèi)熊熊蒸騰,煙霧毫不留情地侵入她的鼻與咽,致她五指變形的痛苦匍匐抓地,四處都是凌亂的金石,她只得無力地攀伏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不到,凡一呼吸,只覺生不如死。
這一次,她知曉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接近死亡,同樣知曉自己濃烈思念依舊未減,想到方才那抹穿越現(xiàn)實(shí)和夢境的對視和警醒,是冥冥之中遙遠(yuǎn)而真實(shí)的心意相連。
“我不能死!”
安歌屏住呼吸,看著遠(yuǎn)處煙霧火光之中,似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在規(guī)律地跳動。伏在地面裸露的手臂被一團(tuán)尖銳刺中,她咬著唇冷笑,緊緊握住這把命運(yùn)賜予的石釬,朝星光閃動的地方拼盡全力地爬行,直到她摸到了滾燙的石門和上面那條絲絲纏繞的鐵鏈,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娘娘!娘娘!”
石門外次翼凄慘絕倫的呼喚尤為刺耳,人們齊心協(xié)力推搡石門的吼叫聲,接連不斷地為她孤注一擲的求生之路再添一把助力。
忽然,她想到什么,朝鐵鏈高高舉起的手臂失落地放下,她抵緊牙關(guān),開始用石釬綿密地重錘著石門,直到她覺得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昭華,昭華!是你嗎?”門外忽而安靜下來,傳來句瑢略略發(fā)顫的聲音。
“閃開……你們都閃開!”背后的火焰炙烤著安歌的背,她雙手掄起石釬,穿過火苗,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曲線,最終精準(zhǔn)的落在鐵鎖銅眼之間,“噼啪”一聲,鎖開鏈落,死門轉(zhuǎn)生。
她不顧一切地貼著滾燙石門,伏地推開,一道燃爆的火焰順著氣流朝門外噴射而出,徑直涌出十?dāng)?shù)米。幸好門外之人被句瑢及時疏散,才未有半分波及。
經(jīng)此災(zāi)殃,安歌安然無恙,而那個怪癖乖張的句瑢卻就此一病不起。
是夜,蜀國珍藏最多名典石經(jīng)、歷經(jīng)幾代文人墨客之手、佇立于萬民心尖之上的文翁石室,被烈火毀于一旦,山上的女工們相互依偎著嚶嚶哭泣,山下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皆無助地望著滾滾青煙仰天長嘯,扼腕嘆息。
清理石室時,人們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她是這場文世罪火的始作俑者,曾是最受寵于蜀皇的宓妃,這位曾被他視作安歌替身而心存怨懟的女子,正是被她自己無法抑制又被她人利用的妒火,燃盡了美艷不可方物的皮囊,如今,唯剩一堆焦肉枯骨,伴著刺鼻的氣味,凄楚森森。
“這是我半生心血,也是這里很多人窮其一生才找到些許的生命真諦。我從小見慣了宮里女子的你死我活,每天醉生夢死,追求一朝一夕,令人厭倦,那時,我便開始好奇一個問題——‘究竟什么才能永存’?對于眼前無趣和對生命時光的浪費(fèi),我嗤之以鼻,后拜于宰相毋昭裔門下,誦讀百經(jīng),緩緩頓悟,于是,我向父皇申請以‘句瑢’為名,在石室之中辟出一方院落,召集那些不愿被鎖在冷宮中的失寵嬪妃和宮人,在學(xué)堂中讀書刻字,以期她們能通達(dá)半分之于活著的應(yīng)有之意。慢慢地,這里開始招收窮苦人家的女子,變得越來越熱鬧,活著的人和明白的人越來越多,看著她們眼中綻放不同往昔的光芒,我以為我能救得了天下所有女子,讓她們逃離囿己的閨閣和宿命,為自己而活,不再因高高在上的地位或夫家而自滿,不再因世俗眼中的貧窮和低賤而自卑,那是只來自于自身生命和積淀而迸發(fā)的自信和美麗。與佛道作為向往來世的修煉不同,文與經(jīng)是一種積正道?;塾诂F(xiàn)世的修煉,女子存世,歷經(jīng)萬般苦楚磨難,讀經(jīng)悟道,超我忘我,遺世獨(dú)立,才能更好地用智慧保護(hù)自己,令心境高潔,令紅顏永駐?!?p> 她的話細(xì)密而有條理,一字一句地回溯著“女子石室”的前世今生,修長的指尖不停地纏繞著胸前的一縷長發(fā),亦折射出她此時心底的無限焦灼和惆悵,“可是,如今看來,對于這蜀國文翁學(xué)堂里最荒誕不經(jīng)的一次嘗試,我還是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全部希望和努力都燒成灰燼,毀在了我最期盼嘗試改變之人的手里。”
“我以為你不是這樣容易服輸?shù)娜?,句瑢先生。”安歌憐愛地輕笑著,望著她病嬌之中依舊惹眼的立體五官,緩緩拉開門閂。
門外并不廣闊的庭院內(nèi),好似將錦官城內(nèi)全部女子集合于此。
最前排,次翼帶著句瑢熟悉的宮妃,領(lǐng)著懵懵懂懂的總角小女,香靨凝視,燦笑星河。
“句瑢大人,”一位年長的婦人踮著腳,用手搭在前人肩頭,扯著粗獷卻質(zhì)樸可愛的聲音,“從前只知石室刻經(jīng),卻不知女子也能刻經(jīng),傳播什么……文脈!石經(jīng)燒了你莫怕,我們?nèi)桥佣紒韼湍憧?。有你在,有文翁石室在,咱們蜀國的女子便受天下人的敬重,便是最頂天立地的英雄!?p> 話語一出,場院內(nèi)一片歡騰鼎沸。
安歌從案頭抽出一份擬好的奏折,遞給句瑢,“此事需要讓你父皇知曉,凡是擋在女子前面的路,我們都會掃平,凡是擋在我們面前的人,都是女子的敵人。烈火燒于一隙,將蔓于一城,若要止住天下女子的這把憤怒之火,便需剿滅始作俑者?!?p> “我看,你算是活過來了。”
“最近瀕死的次數(shù)有些多,頓覺無趣,不想死了。就像你說的,‘超我忘我,遺世獨(dú)立’,好像才更加有趣。再者,《尚書》還未讀完刻完,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呢?”
句瑢半邊臉被長長的劉海擋著,和舊時被禁錮在男子身份不同,她風(fēng)姿綽約地抬目晏笑,像一只蝴蝶每每扇動翅膀,連帶著花紋都好似化成動態(tài)變幻的美艷,“我本無意挑起戰(zhàn)爭,但是對于我的心血和你的遭遇,我必須為她們討回公道?!?p> “記得你在瓊?cè)A殿時,曾對她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也對她說過,‘我是代她女兒活在世上的,原本也是她的女兒’,但她愚鈍,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如今自投羅網(wǎng),便是她該著的罪孽了?!?p> 因文翁石室大火而生的全城女子暴走事端,延續(xù)近月,始見消弭。
政令新下,允蜀國各郡縣新設(shè)女子學(xué)堂及武館,習(xí)武功文,見世之術(shù),可與男子無異,更有部分官爵為女子敞席,雖不致與男子之高之?dāng)?shù)平齊,舉措新置,女子開化,已為盛唐之后罕有,為當(dāng)世各國嗟嘆驚奇。
蜀國街頭亦將《長安少年行》廣為改編傳唱,“鬟鬢美嬌娘,繞街鞍馬光。身從左中尉,腰劍伴玲瑯。刬戴幞頭紗,重熏異國香。垂鞭踏青草,來去杏園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