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從程啟枝院子里出來的了,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回了住處,屋子里沒有其他人,她們都去干活兒了,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大通鋪屬于自己的那張床上,腦子里亂七八糟像泡了水的紙變成了一團漿糊。怎么回事?荔枝呆呆的坐著,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程啟枝的那句“我害怕老鼠,尤其是死老鼠”……她怎么會莫名其妙提到什么“死老鼠”?她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什么?她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失憶!
荔枝猛的抬頭,想通了什么訣竅一般恍然。對,小桃說的話都是騙人的,大小姐根本就沒失憶,她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荔枝不由得慌了手腳,她強迫自己認認真真的回憶起當年的事情,細細回想當年的自己一時沖動做出那件事后有沒有留下什么紕漏……
那個時候她還是程啟枝身邊伺候的婢女,雖不如小桃受程啟枝的重視和信任,但好歹是個每月能領(lǐng)二吊錢的二等丫鬟。本以為一輩子都能在這位嫡小姐身邊伺候,慢慢熬成受人尊敬的管事娘子或者掌握更大權(quán)力的嬤嬤,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變了念頭了呢?即使問現(xiàn)在的荔枝,現(xiàn)在的荔枝也不一定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因為那時的她心氣兒大,性子又莽撞,偶然興起什么念頭、莫名對誰生出討厭和敵意,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年少的荔枝不僅易沖動,又是個自尊心強又極自卑的矛盾體。程啟枝不愛身邊留太多人,乖巧忠厚又老實的小桃算一個,擅長討主子歡心的她居然也能算一個,可惜程啟枝即使把她留下,也不經(jīng)常使喚她做事,或者準確點說,是不經(jīng)常使喚她做更私密重要的事。荔枝每每看到程啟枝單獨把小桃叫去身邊吩咐些什么,都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遺棄孤立的可憐人!
那么害陳夫人然后嫁禍到程啟枝頭上的念頭是什么時候生出來的呢?大概是在花園里遇上陳夫人身邊的杜鵑那次吧……荔枝想,那時候陳夫人也才進府沒多久,杜鵑應(yīng)當是想為陳夫人立威,好巧不巧選中了在花園里為程啟枝采摘新鮮花朵的她,她明明什么都沒妨礙到杜鵑什么,卻被杜鵑在陳夫人的默許下賞了一巴掌,說什么見了夫人竟然敢不請安,可天地良心,她彎著腰低著頭采花,如何能背后長眼看到也來了花園的陳夫人呢?荔枝簡直懷疑陳夫人身邊那個杜鵑,早就查探好了她是伺候在程啟枝院子里的丫鬟,才找借口特意賞她這一巴掌的,就是為了通過她朝程啟枝表明,嫡小姐又如何,這個程府還不是要由現(xiàn)在的當家主母執(zhí)掌大權(quán)!
許是這一巴掌埋下了怨恨的種子,荔枝不光恨上了不由分說賞她巴掌的杜鵑和陳夫人,連帶著沒有在場卻引起事端的程啟枝也被她恨了起來。荔枝將注意力越來越多的投向陳夫人,想要讓她嘗嘗顏面掃地痛苦不堪的滋味的念頭越來越迫切,終于,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這個機會被她給等來了。
與其說等來了機會,倒不如說是荔枝抓住了機會,她甚至來不及耐心布局,一切都誤打誤撞的剛剛好。
不知是因為懷著孕,還是陳夫人本身便十分懼熱,她在悶熱的屋子里待不住,帶了杜鵑和其他幾個丫鬟去了府里涼亭納涼透氣,于是陳夫人住的主院算是空了。荔枝早就有意識的和陳夫人院子里的一個叫阿暢的丫鬟交好,這邊陳夫人帶著杜鵑前腳一走,那邊阿暢后腳就來跟荔枝通風報信了,當然,阿暢倒不是背叛了自個兒主子,而是荔枝騙阿暢說自己十分尊重喜歡陳夫人,想要去陳夫人身邊做事,因而阿暢才會把陳夫人的行蹤全部告訴荔枝,好心讓荔枝自己把握機會在陳夫人跟前露面。
知道了陳夫人住的院子基本無人值守,這么個難得的機會,荔枝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可她當時并沒有具體的計劃,手邊也沒有可以現(xiàn)成當計劃的物件兒,正巧小桃那邊又在院子里喊說懷疑書房里面有老鼠,叫幾個膽子大的去書房里逮老鼠,荔枝計上心頭,跟著幾個丫鬟混進了書房,并且乘人不備,順利拿走了那只已經(jīng)被打死的老鼠。
后來便是找機會偷偷溜出程啟枝的院子,去陳夫人院子里把死老鼠放進陳夫人的妝匣子里,再后來陳夫人受驚過度,暈厥小產(chǎn),程老爺震怒,下令嚴查此事。荔枝看事情鬧大了,怕真嚴查會查到自己身上小命不保,于是先一步將程啟枝給推了出來,自己做了假證,親眼看著程啟枝崩潰發(fā)瘋,被不再過問此事的程老爺發(fā)配去了破舊偏僻的小院子,至此,程家高高在上的嫡小姐成了誰都能踩一腳的落魄癡傻兒,身邊的丫鬟婢女們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一個小桃陪著程啟枝熬過這許多年。
是了,荔枝想起來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阿暢。別人的話都還好說,只有阿暢,阿暢是知道自己一直朝她打聽陳夫人行蹤的,也撞見了自己那一日去了陳夫人的院子里,雖后來她找到借口將去陳夫人院子的事敷衍了過去,可誰知道阿暢后來心里會不會起疑?尤其如今大小姐好了,又極有可能什么都已經(jīng)知道了,阿暢便成了唯一能證實大小姐蒙冤,并且把矛頭轉(zhuǎn)向她的人!
這么一想,荔枝便忍不住在心里將“阿暢”這個名字翻過來覆過去的來回咀嚼,越想越覺得阿暢是她在那件事里留下的唯一漏洞……那該如何把這個漏洞給補上呢?荔枝焦躁不安的站起身,在屋子里無頭蒼蠅般的踱步亂轉(zhuǎn),眼睛沒有目標的四處張望。但凡這時候進來個什么人,保準能一眼看出荔枝的不對勁。荔枝是真的慌,她只是一個下人,還是個膽敢將做下的惡事栽贓給嫡小姐的下人,更加不可饒恕的是,她還是那個間接導(dǎo)致嫡小姐被逼瘋、做了那么多年的癡傻兒的罪魁禍首。
大小姐如今清醒了,她會輕易放過害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嗎?她會不向程老爺告狀,不要求再次徹查當年蒙冤的那件事嗎?不會,荔枝肯定的想,那自己該怎么辦?阿暢……對!去找阿暢!
荔枝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去找阿暢,但干坐著等待的滋味太煎熬了,她坐不住,她必須做點什么才能減輕自己內(nèi)心的緊張。
程啟枝的院子里,小桃不知去哪里瘋玩兒了,剛回來便兩眼放光的盯著程啟枝瞧,眼里的歡喜雀躍藏都藏不住。程啟枝見小桃這般神情,心里了然:“從荔枝那里得到好消息了?”
“嗯!”
小桃急忙點頭,迫不及待的把自己跟蹤荔枝得到的信息分享:“荔枝去找阿暢了!”
“阿暢是誰?”
“是一直跟著陳夫人的婢女,前年剛從粗使丫鬟提到二等婢女,如今十分得陳夫人愛重,雖是二等婢女,但陳夫人允許她時時刻刻跟在身邊,讓她跟著一等大丫鬟杜鵑學(xué)東西,許是有意將她當一等大丫鬟來培養(yǎng)?!?p> 嗯?程啟枝聞言有點意外,她疑惑的問小桃:“那當年那件事,跟陳夫人自己也有關(guān)系?荔枝居然說動了陳夫人和她一起做出戲?但陳夫人不是小產(chǎn)了么,這做戲的代價也太大了吧?”
“奴婢不這么認為?!毙√疫t疑著搖頭:“小姐,奴婢覺得陳夫人或許當真不知情,她應(yīng)當比任何人都盼著有個孩子傍身,畢竟她是老爺?shù)睦m(xù)弦,在府中的地位著實有些尷尬,倘若底下還沒個一兒半女,她在府中該如何立足?所以奴婢覺得她不會拿肚子里的孩子開玩笑,荔枝和那個叫阿暢的約摸有點不為人知的事情,不然她不會這個時候去找阿暢?!?p> “你說的有道理?!背虇⒅Ρ恍√艺f服了,不過這事還是棘手:“現(xiàn)在的問題是,阿暢成了陳夫人身邊器重的人,荔枝如果想要尋求阿暢的庇護,阿暢多半會同意幫著荔枝隱瞞,畢竟論起當年的事,阿暢不管出于自愿還是被強迫,都參與了害陳夫人小產(chǎn)的這件事里,她不幫著荔枝的話,荔枝真把所有的事說出來,阿暢在陳夫人心里的位置會一落千丈,她會甘心重新做回粗使丫鬟甚至被發(fā)賣掉這樣的結(jié)果?”
“啊……”小桃聽了程啟枝的分析,不由得苦惱皺眉:“小姐,那該如何是好啊?”
“嗯……讓我想想?!?p> 程啟枝拿手撐著臉,在帶著涼意莫名舒服的秋風中陷入沉思。
……
陳夫人院子里,荔枝果然如小桃所說找到了阿暢,阿暢剛從陳夫人房里出來,還沒來得及倒掉手里端著的換下來的剩茶,就被荔枝拉到了角落里。
“你做什么?”阿暢看清拉自己的人是荔枝,沒好氣的抱怨:“這剩茶險些倒我身上!”
“對不住對不住,”荔枝忙陪著笑臉道歉:“實在是阿暢姐姐得夫人看重太忙啦,不守著夫人房門,我怕等不著咱們夫人身邊的大紅人阿暢姐姐~”
沒人不喜歡聽好話,阿暢被荔枝的一番恭維哄的通體舒暢,不禁放緩了態(tài)度問她:“那你說說吧,有什么事非得讓你堵在夫人房門口等著我?等我得了閑你來我住處找我不也一樣么?”
“那怎么能一樣?”荔枝笑著伸手握住阿暢的手,暗暗用了點力氣以防阿暢掙脫。“我要跟阿暢姐姐說的事,和多年前的一樁事有關(guān),這兒說話怕是不方便,姐姐不若跟著我去我住處?”
“你胡言亂語什么呢?!”阿暢不高興的想要把手抽出來,卻意外發(fā)現(xiàn)荔枝的力氣居然這么大,握著她的手像是鋼鐵鑄成的一般讓她無法挪動分毫?!拔覄衲阕詈每煨┓砰_我,不然我去夫人那里隨隨便便告你一狀,便能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倒要勸姐姐別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畢竟姐姐還未曾聽完我要說什么,若是我要說的與姐姐的前程息息相關(guān),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的人恐怕不是我而是姐姐了!”
見荔枝神情篤定,阿暢反而摸不準荔枝的底氣從何而來了,她不再掙扎,狐疑的問道:“你究竟要與我說什么事?”
“多年前夫人小產(chǎn),姐姐知道這件事吧?”
“這府中誰不知道這事?”阿暢嗔怒:“你沒聽管事嬤嬤說么,這件事不許再提,你如何敢在夫人的院子里說這個?!”
“……你不知道害夫人小產(chǎn)的人是誰?”
“你糊涂了?不就是那位被老爺關(guān)起來的大小姐嗎?你跟我說的事總不會是這件吧?”
看到阿暢一臉的“你怕不是瘋魔了”的表情,荔枝突然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產(chǎn)生了幾分猶豫……阿暢好像并不曾懷疑到她身上?那接下來的坦白并且脅迫阿暢幫她隱瞞的計劃還進不進行?
就在荔枝遲疑著要不要繼續(xù)按計劃走的時候,阿暢眼底轉(zhuǎn)瞬即逝的不自然被荔枝無意間捕捉到,她恍然之后便是被捉弄的惱怒:“你竟在我跟前和我耍把戲?!”
“不不不,你勿惱!”阿暢竭力維持的假象被拆穿,頗有些狼狽的安撫荔枝:“并非你想的那樣,我也實在沒有故意與你耍把戲的意思…”
“你早就懷疑我了,現(xiàn)下還裝模作樣的哄騙我,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先將我哄住,隨后去老爺那里告發(fā)我!是不是!”
眼看著自己心里打好的算盤被荔枝猜了個正著,阿暢心里一片冰涼,她見自己沒有把握能把荔枝給安撫住,只好無奈坦言道:“你只顧著說我,我能有什么法子?!夫人受驚嚇小產(chǎn)那日大小姐根本不曾去過夫人的院子,更加不曾進過夫人的臥房,她怎會在夫人的妝匣子里放什么死老鼠?!那日被我撞見來過夫人院子的人只有你!你讓我該如何想?我如今在夫人跟前很是得臉,若是此事被暴露出去,夫人不再信我重用我還是另說,倘若我因為給你說了夫人的行蹤而被夫人發(fā)賣出去,我如何能活?!我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們指望著我過日子呢,我如何能叫你毀了我如今的大好前程?!荔枝,你摸著你自己的良心,我平日里待你怎么樣,你若是我,你又該如何做!我只能哄住你讓你以為我從來不曾懷疑過你,讓你以為我毫不知情,否則我如何再有臉面面對夫人?!”
“我來找你正是為了這事啊!”
荔枝急得直接放開阿暢的手腕改握住阿暢的手,急迫道:“我來找你便是想你幫我隱瞞一二,你我都不說,那件事究竟如何便再無第三人知曉,這樣你我不就能繼續(xù)過如今的日子了?阿暢,我不求你說什么做什么,你只要像之前一樣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就是救了我們兩個人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