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狐貍精

　　我媽的幾個姐妹在公園聚會，她要帶上我，出門前，幫我梳頭洗臉換衣服，一邊做一邊嘮叨，搓得我的臉火辣辣地疼，辮子綁太緊抻得我頭皮疼，不多的衣服挨著試，每件都有她不滿意的地方。“看看你看看你，叫花子似的。小鼻子小眼兒，整個丑八怪?！币皇堑胗浿忻姘隳c吃，我真不想跟她去了。

　　到了公園，見到那幾個阿姨，誰夸我她都比人家更起勁地貶低我，“那么大了啥也不是，將來肯定沒啥出息?！蔽倚】谛】诘爻悦姘隳c，有個阿姨夸我文靜有淑女風(fēng)范，她哈哈笑一陣，說：“她這是裝的，在家里狼吞虎咽可能搶了?！蔽蚁癖簧攘硕饽樕蠠崂崩钡模疾桓姨ь^，覺得全公園的人都在笑話我。我躲開她們坐在一塊石頭上，低著頭讓眼淚直接落在地上，一個阿姨發(fā)現(xiàn)了，她拿出條印著小花的手絹給我擦眼淚，柔聲說：“好孩子，你媽就是謙虛，不是真的說你不好?！彼@么一說我更難受了，抽抽搭搭哭起來。幾個阿姨都說：“看把孩子委屈的?！蔽覌屪哌^來狠狠推了我一把：“人不怎么樣，嬌毛還挺長?！蔽液芟敫v講道理，她知道出門要打扮，那比在家里吃東西文靜有啥錯？話到嘴邊，想起姥姥說的一家人吵鬧讓外人笑話，就忍著沒說。

　　回家的路上我不許她拉我的手，走得飛快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她趕上來，我又故意磨蹭落在后面。到了路口，她氣沖沖地等我：“你這個孩子就是個犟種，說一句至于氣成這樣么？下次可不帶你出來了！”“下次我才不跟你出來！”“有能耐你也別吃我做的飯！”“我就不吃，餓死算了！”

　　晚上爸爸買了一飯盒拆骨肉，我蘸著醬油吃得正高興，我媽噯呦一聲：“你不是說你不吃飯要餓死么？吃這么多一半會兒可餓不死?！秉S建國在旁邊嗤嗤笑?！拔移?，就不餓死?！薄俺园?，沒說不讓你吃。也不知道你隨誰，整個一個白眼狼，這么多年養(yǎng)個狗見我還得搖搖尾巴呢！”“我又不是狗。”我話音沒落，她的筷子橫掃過來，并沒打中只是在手背上擦了一下，我吃了一驚，嘴里的東西上不上下不下卡在喉嚨里，不停嗆咳。我爸忙拍我的后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吃飯的時候惹她干啥?！?p>　　我媽如同被點著了鞭炮，噼噼啪啪炸起來：“你裝什么好人，還不都是你鬧的？吃里扒外，忘恩負(fù)義，什么家庭養(yǎng)出你們這樣的東西。”那次在姥姥家他們吵架，她也是說這個，我爸忽地漲紅了臉，一揮手把柜子上的暖水瓶掃到了地上。這次他一聲沒出，轉(zhuǎn)身出去了。我媽慌了，追出去喊：“你上哪兒去？給我回來！”

　　我媽回來之前我就跑到格子間里拉上了推拉門，聽到她咚咚咚地沖回來，又乒乒乓乓摔盆打晚地收拾，攪家精狐貍精勾死鬼罵個不停。我用兩根手指塞住耳朵，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好半天鉆出來，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時候停電了。這幾天常常停電。我媽那邊也沒點蠟燭，悄無聲息。我側(cè)耳聽著動靜，外面黑洞洞的，我爸能去哪兒呢？會不會遇到壞人，會不會掉溝里，我拉過被子緊緊抱住。我喜歡抱被子，被子讓我覺得安全有依靠。

　　左等右等，我爸還沒回來，我媽開始打呼嚕了。鬧成這樣她倒睡了，她還罵別人，她才是個攪家精。我用腳踹墻，踹得咚咚響。她翻個身，壓得床板咯吱咯吱地叫。我鼓點一樣踹個不停，她開始說夢話似的含混不清地吆喝我別踹，后來又迷迷糊糊跟我商量：“別鬧了，我明天還上班，??？”我不踹了，等她打呼嚕我再接著踹。

　　終于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她一陣風(fēng)似的沖過來，猛地拉開拉門狠狠拍了我?guī)紫?。她第一下打到身上我就尖叫起來，把自己變成一只用全身力量嚎叫的哨子。她愣了一下，隨即連連斷喝：“憋回去！”我更加使勁，直叫到聲嘶力竭，憤怒化為深深的悲痛?！拔乙牙选边@句話一出口就一發(fā)不可收，每喊一句都振得胸口一陣痛。她試圖拉我，被我狠狠地甩開。我滾到床里貼著墻，懷里抱著我的被子哭，貼著臉的被子濕了一大片。她在黑暗里唉聲嘆氣，又回床上去了。我在自己睡著之前，盡力哭啊叫的，就不讓她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