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險惡

　　神官巴德并沒有等到林恩回轉心意，林恩并非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些冒險者們活著帶回城鎮(zhèn)，甚至不愿去將矛頭對準他們中的某一個人，也并沒有打算為此承擔一些不必要的風險。

　　他只是簡單地認為，目前的狀況仍在他能夠解決的范疇中。

　　這種自信不僅來自于遠超一般冒險者的實力，以及上一世積累下來的豐富經(jīng)驗，最關鍵的地方在于，目前還不是灰霧到來的時刻，林恩相信自己理應有能力處理這件事情。

　　如果連這種程度的麻煩都無法解決，那么當真正的災難來臨時，林恩又憑什么相信自己能夠改變糟糕的命運？

　　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林恩才決定不惜體力，在小隊前方為冒險者們開路，他想嘗試將每一個人都活著帶回去，向曾經(jīng)的命運證明自己已經(jīng)有能力改變一切。

　　林恩清楚這件事恐怕不會簡單，他已經(jīng)竭盡所能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用半真半假的謊言安撫冒險者們，同時帶領冒險者們加快返程速度。

　　然而，林恩仍舊低估了這件事的詭異程度。

　　在長夜未盡，距離第一縷曙光的出現(xiàn)尚早的時候，森林中的蟲鳴依舊在低聲嘲弄驚慌失措的人們，林恩面無表情地踢開一只攔路的魔物，從后頸上拔出匕首，用寬闊的墨綠色樹葉擦去血跡。

　　林恩感到體力消耗得比預想中要多一些，不過在他的帶領下，冒險者小隊不再需要像來時一樣小心謹慎地前行，大大提高了返程的速度。

　　“按這個速度下去，今天傍晚，或者最遲夜里，就可以抵達號角城?！绷侄骶S持著呼吸的節(jié)奏，盡可能多恢復一點體力，他明白自己只能強撐著繼續(xù)腳步。

　　短暫的休息后，林恩的身體重新緊繃起來，從隱隱發(fā)痛的身體各處壓榨出氣力，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冒險者們疲倦的面容在樹葉間漸行漸近。

　　但愿他們每個人都能繼續(xù)跟下去，而不是出現(xiàn)掉隊的人，從而拖累整支隊伍前進的速度。

　　至于混在冒險者之中的，那個隨時有可能再次發(fā)動襲擊的“死者”，林恩尚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的線索。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存在被儀式喚來，那么至少這個欺騙了死亡的存在，它的呼吸如真實的人一樣帶著溫度，表情和動作就像活人一樣毫無破綻。

　　真的會有這樣類人的詭異之物存在嗎？

　　林恩收回目光，不再多想，繼續(xù)在隊伍的前方為冒險者們開辟安全通道。

　　順利的旅程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當林恩翻過一截橫欄在道路上的木樁時，異變陡生。

　　就像重新回到了那處陰暗死寂的遺跡一角，耳旁的一切聲音轉瞬間消失不見，蟲鳴、風聲、森林遠處野獸的低聲咆哮，就像是所有活著會動的事物，在剎那間死去，死亡的陰影自身后的某個類人的面孔上蔓延而出。

　　林恩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動作，他的意識瞬間陷入黑暗，身體如同失去了提線操縱的木偶，無力地跌入無限下伸的深淵中。

　　林恩的身體癱軟在地上，胸膛不再起伏，肺部的呼吸戛然而止，他只能竭盡全力睜大眼睛，試圖看到那個混在他們之中的死者究竟是什么樣貌。

　　瞳孔中的光在逐漸暗淡，林恩明白這是死亡即將到來的前兆，眼前的場景在飛速地黯淡下去。

　　一雙靴子緩緩走到林恩身前。

　　林恩沒有力氣轉動脖子，他只能盡力等待著，拼命地阻止最后一絲意識陷入深淵中。

　　那個完美混在人群之中的死者俯下身子，注視著死亡邊緣的林恩。

　　來自死者的目光然林恩不寒而栗，甚至心中生出一種本能般的恐懼，想要閉上眼睛，逃避眼前的這幕光景，但他已經(jīng)沒法做出任何動作，只能被動的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那張死者的臉龐如同破碎的布偶，臉上的皮膚布滿破碎的血痕，那張帶著如活人一般真實感情，偽裝得天衣無縫的面容不斷放大，緊緊地貼在了林恩的臉上。

　　林恩能聞到來自死者的冰冷呼吸。

　　意識徹底落入深淵中。

　　當林恩再次睜開眼睛時，長夜已然結束，透過頭頂?shù)拿芰帜芸吹疥幊岭鼥V的天空。

　　“這是怎么回事？”

　　林恩花了幾分鐘，好讓一片混沌的大腦清醒過來，失去意識前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無論如何回憶，他都只能想起一個看不清面容和姿態(tài)的朦朧身影。

　　“出現(xiàn)在眼前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等等，既然那個死者又一次出現(xiàn)了，難道？”

　　林恩的心中生出不詳?shù)念A感，他迅速地接近身后的冒險者們。

　　當他回到冒險者之中時，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只有不斷起伏的胸膛證明他們還活著。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神官巴德靠在一棵十分粗壯，生長了數(shù)百年的古老大樹上，他的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高高仰起，面向頭頂?shù)膶訉用芰?，脖頸以快要折斷的角度維持著詭異的姿勢。

　　林恩走到他身旁，目光掠過他的臉頰。

　　那張總是掛著溫和笑容，有幾分英俊的臉龐，被殘忍地撕掉了整張臉皮，只剩下鮮血淋漓暴露在空氣中的紅褐色血肉，和一雙滿是血絲，無比恐怖地凸出來的光禿眼珠。

　　林恩明白他早已死去多時，他一言不發(fā)，叫醒了仍在昏迷中的冒險者們。

　　對于神官巴德的死亡，每個人的表情都難看到了極點，或是不安，或是恐懼，或是憤怒。

　　他們的遭遇與林恩如出一轍，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感知外界的能力，緊接著意識迅速沉入黑暗，直到此刻方能醒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琳跌坐在地上，低聲啜泣。

　　“怎么會，先是達倫，現(xiàn)在又是巴德，該死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做的好事！”洛特憤憤不平地咒罵著，他雙目通紅，身體如繃緊到極點的琴弦，一點點微不足道到的刺激就足以讓他的理智崩毀，變成被憤怒和恐懼支配的野獸。

　　修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他一遍又一遍檢查著身上布置好的法陣和卷軸，但無論是哪一種預先做好的準備，都如同無用的廢品般，沒有產(chǎn)生任何效果。

　　林恩的目光依次從每個人的身上掃過，無法從任何人的表情或動作中看出破綻。

　　那個死者依舊完美地混在他們之中。

　　沒有線索，沒有邏輯，沒有反抗的方法。

　　只有煎熬的等待，等著那個死者下一次動手，或是苦苦撐到返回號角城，尋求高階力量的幫助。

　　在冒險者們看來，林恩的選擇是后者，而這意味著更多的煎熬和等待。

　　“好了，休息時間結束，把巴德留在這里吧?！绷侄髌届o地對冒險者們說道，“我們繼續(xù)向號角城前進吧，如果不出意外，傍晚我們就可以回去找人幫忙了?！?p>　　出乎林恩的預料，并沒有人響應他的話語，三名活下來的冒險者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眼神中流露中各種各樣的復雜感情。

　　林恩從中讀出了不信任的味道，他皺起眉頭，感到某種未曾預料到的因素在產(chǎn)生作用。

　　在他忙于為隊伍開路的時候，這些冒險者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林恩，你個混蛋！巴德都死了啊，和達倫一樣死了??！”最先失去理智的是洛特，紅頭發(fā)的劍士咬著牙走上來，臉頰上的肌肉因難以遏制的憤怒而不停顫動。

　　他盯著林恩那雙平靜而漠然的黑色眼眸，不再忍耐，一拳砸向林恩的下巴。

　　林恩早已做好準備，輕而易舉地躲開，然后借著他失去平衡的機會，伸手反剪住他的胳膊，用力按在關節(jié)上。

　　紅頭發(fā)的洛特口中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痛呼。

　　“現(xiàn)在冷靜一些了嗎？”林恩冷淡地說道。

　　“混蛋！混蛋！”出乎他的意料，洛特在吃痛后仍沒有退縮，他的雙目赤紅接近血色，如同失去同伴的野獸一般，不顧關節(jié)處的疼痛奮力掙扎。

　　“林恩先生，快放開他！”臉上帶著淚痕的多琳緊忙勸道。

　　林恩依言松手，隨即，失去制約的洛特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揮動拳頭再次沖了上來，只是都被前者輕松地躲閃避開，偶爾伸手撥開可能傷到別人或自己的拳頭，讓他的憤怒和恐懼只能宣泄在空處。

　　許久之后，折磨著自己的紅頭發(fā)青年終于停了下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目光一點點黯淡下來，喉嚨中發(fā)出艱澀空洞的聲音。

　　“巴德……巴德他死前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p>　　林恩皺起眉頭，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你在騙我們，對吧？”洛特的目光一點點平靜下來，某種怨毒和仇恨在其中不斷滋生，“那個儀式招來的死者，并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跟在我們身后，而是……就在我們之中?！?p>　　林恩沒有說話，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你大概是想游離在隊伍外圍，遠離其他任何人，只想把剩下幸存下來的人活著帶回號角城就好?！甭逄氐穆曇舫錆M著無力和痛苦，“可是達倫和巴德死了啊，他們再也不可能活著回去了?！?p>　　“回去號角城？別開玩笑了，離回去還有多遠？下一個死的會是誰？誰能保證自己能活著回去，而不是成為下一個被那個東西殺掉的人?！甭逄剜托χ沉艘谎鬯廊サ陌偷?，“我可不想那么死掉，死得那么痛苦?！?p>　　“所以呢？”林恩的聲音稍稍高了幾分，“告訴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們不跑了，繼續(xù)這樣下去，沒有人能活著回去?！甭逄氐穆曇魯蒯斀罔F，他盯著林恩，表情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兇狠，“找出藏在我們之中的那個東西，然后殺掉它?！?p>　　“現(xiàn)在，就在這里?！奔t頭發(fā)的劍士拔出長劍，聲音兇狠而決絕。

　　“那好，告訴我，你找到藏在我們之中的那個死者了嗎？所以你打算殺掉我們之中的誰？”林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另外兩名一言不發(fā)的冒險者，繼續(xù)說道，“你打算殺掉我，多琳還是修？”

　　紅頭發(fā)的劍士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只能頹然地閉上。

　　就像林恩所說的一樣，他完全沒有辦法找出隱藏在他們中的那個死者。

　　林恩失望地搖了搖頭，他沒有繼續(xù)說話，而是盯著身旁的另外兩名冒險者，無聲地看著他們。

　　多琳和修讀懂了他的意思，多琳立刻拿起法杖走了過來，而修也在短暫的猶豫后，走到了林恩身側。

　　他們可能對于隱瞞真相的林恩，無法做到毫無保留的信任，但對于想要殺掉他們之中某一個人的洛特而言，沒有人敢再繼續(xù)把他當做同伴。

　　“我們繼續(xù)吧，如果你們無法信任我，那這一次我也待在隊伍里好了，和你們一樣。”林恩平靜地說道

　　事實上，之前的遭遇已經(jīng)告訴了他，即便刻意遠離隊伍，他也會同樣由于失去意識而毫無反抗之力，既然如此，倒不如和剩下的冒險者們待在一起，或許能發(fā)現(xiàn)一些不同尋常的線索。

　　多琳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那洛特怎么辦？”

　　林恩的目光從紅頭發(fā)劍士的身上掃過，平靜說道：“我們帶上他?！本o接著他又補充說道，“不過你們也看到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冷靜，隨時可能襲擊我們，所以，我必須用繩子把他綁上?！?p>　　林恩的做法并非出于仁慈，事實上，他真正的想法其實和洛特有些相像，他們恐怕很難安全地返回號角城。

　　到現(xiàn)在為止，“死者”的每一次襲擊都殺死了一個人，而回到號角城還有至少一天的路程，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回去之前，那個存在還會發(fā)起幾次襲擊。

　　只是區(qū)別在于，失去理智的劍士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找出死者，但林恩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除去林恩，還有三名冒險者活著，洛特，修，和多琳。

　　在這三人當中，他衷心地希望被綁住雙手，失去反抗能力的洛特能成為下一名犧牲品。

　　這樣，活下來的人就只會剩下修和多琳。而對于在這兩個人中，要相信誰，林恩早已經(jīng)做出了抉擇。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只需要拔出劍來嘗試解決了。

　　這也是林恩決定帶上洛特的唯一一個原因，一旦拋棄洛特，他也就失去了一個排除懷疑對象的機會。

　　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繼續(xù)返程，同時耐心地等待下一次襲擊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