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興平府,周家大宅。
內(nèi)堂廳中,雖同住一城卻多日未曾一聚的周氏三雄,正圍坐在一張桌前吃著銅鍋涮肉。
上等草原肥羊切出的肉片,精細(xì)鮮嫩紙薄均勻,放入湯鍋之中涮上片刻即可撈出。
再蘸上點芝麻醬、鹵蝦油、腐乳汁、韭菜花等調(diào)制出的醬料,這滋味,絕了!
“踏馬的!我就樂意吃這玩應(yīng)!”
大爺周保清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花笑著感慨道,“小時候擱福滿樓干碎催那會子,老子就在起誓,要是往后天天都能有口羊肉吃,少活二十年我都愿意!”
聽他提起往事,二爺周保祥便把剛剛放下的筷子,又重新拿了起來,強(qiáng)忍腥膻不動聲色的大口吃起了涮羊肉。
身為官場中人,莫掃了主人家興致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更何況對方還是他的親大哥。
說起來,周家這位二爺從面相上看,比他大哥和三弟更像商人。
胖乎乎的一張圓臉,略微有點雙下巴,唇上兩撇小胡,一笑起來兩個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怎么瞧怎么透著一股子精明世故之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二爺周保祥抿了一口甘甜清涼的米酒解去油膩,微微搖頭道,“大哥,你手下那么多精兵強(qiáng)將,怎么偏偏選了幾個外人來做這事,我實在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不懂,有時候用外人反倒比用自己人來得靠譜,而且正是因為這幫癟犢子太能干,我才不敢用了?!?p> 周保清將仆人遞來的溫?zé)崾纸戆迕稍谀樕希蛛S意地?fù)]揮手讓其退下,這才繼續(xù)悶聲道,“我還沒死呢,有人就開始靠上了別的山頭,你說他們這算盤打得多響?哈哈!”
“哦?”周保祥瞇起眼睛問道,“怎么,你身邊出鬼了?”
“不然濟(jì)源的車隊咋就那么巧讓人給劫了?”
周保清拍著桌子分析道,“濟(jì)源在車馬行混飯吃,靠得就是人頭熟路子廣,跟各路牛鬼蛇神都有交情,與那項招子也不例外,他沒道理非下狠手置濟(jì)源于死地不可,一頓飽和頓頓飽,我不信這幫胡子會不懂這個道理。”
“還有,吃老橫的在做大買賣之前,通常都會踩好盤子,打探清楚目標(biāo)所帶何物之后才會選擇下不下手?!?p> “而我已經(jīng)詳細(xì)看過老三的進(jìn)貨清單,天成此番購入的,都是些不易脫手變現(xiàn)的南貨,你說他們拼死拼活的劫它圖個啥,難道也打算開間南貨店不成?”
“除非...”
周保祥了然的接上話茬道,“除非是你身邊的鬼把消息提前透了出去,他們就是奔著那些洋土來的!”
“八成是這樣?!?p> 周保清用手巾擦著臉說道,“誰是鬼我暫時還沒查明白,但這鬼聽誰的話,我卻一清二楚?!?p> “誰?用不用我...”
“除了兩國公府的那幫奴才還能有誰?”
“據(jù)那蘇濟(jì)所說,當(dāng)日他的車隊不單只運了天成一家的東西,那烏家也給濟(jì)源下了單子,故此也只有他們才知道行車路線和大概的到達(dá)日期?!?p> “拿住了我進(jìn)洋土的把柄才能將我放倒,不將我放倒他們又怎好接手我的恒豐厚?”
周保祥沉默了。
若是一般人家,他還能使些官面上的手段對付,但烏家這種背靠兩國公府的豪門家奴,他還真是無能為力。
大爺周保清拍了拍二弟的肩膀?qū)捨康溃八懔?,別想那么多,好好當(dāng)你的官就行,若是有合適的機(jī)會也別怕花銀子,你要是真能撓出個一府之尊,我也算對得起咱死去的爹娘了?!?p> “呵呵?!倍斨鼙O榭嘈χ鴵u了搖頭,“遼東總共才六府一道,你還真看得起我?!?p> “誒,將相本無種嘛?!?p> 這時,一旁久未插言的三爺周保生忽然開口詢問道,“大哥,那幾個逃兵能行嗎?”
“有啥不行的,無非就是負(fù)責(zé)跟船把東西押回來,等船一靠岸就讓濟(jì)源接貨往回運,放心,此番我已安排足了護(hù)盤的人手,再不可能出現(xiàn)上回那種意外?!?p> “不是,我是說能信得過嗎?”
周保清毫不在意地笑笑,“一有蘇濟(jì)擔(dān)保,二把其的家人盯住,三來還有老二幫忙辦事作為拿捏,量他們也不敢不用心替我干活。”
“等過些日子,我這邊不動,全從你那邊出人走天成的路子,正好小輝那兔崽子也該出來歷練歷練了,這回就由他來帶隊,踏馬的親兒子總不能再賣他老子了吧?”
“哎,那好吧?!敝鼙I勓試@了口氣答應(yīng)道。
……
濟(jì)源大院,秦慶武的臨時住所內(nèi),許知義像獻(xiàn)寶似的,將一個大包裹砸在桌上道,“看看,咋樣?”
老秦一見包中之物吃驚非小,隨后便半是感動半責(zé)怪道,“這,你們還真去了?”
“當(dāng)然!孫鬼子那老婢養(yǎng)的,讓我和小啟哥倆給整個半死,估計沒三五個月都下不來炕,這回能出氣了不?”
“呵呵,放心,沒啥事?!?p> 趙啟跟著解釋道,“我倆做得挺干凈,留的名字也是八道壕的威震天和霸天虎,即便那老東西去報官,也查不到你的身上?!?p> “哎!你們可真是...”
趙啟笑著擺擺手打斷了老秦的說教,“正好,這回銀子到位了,往后咱就可以踏踏實實的過安生日子了?!?p> “這一兩天,你就抓緊時間選處大院子買了,然后再把咱這些家眷都搬進(jìn)去,省得總是擱這寄人籬下?!?p> “還有,你再選幾個鋪面一道盤下,我已經(jīng)大概想清楚咱接下來要干點啥買賣好了。”
從孫鬼子那摳出的這筆不義之財,可算是解了逃兵小隊的大渴了。
此前這幾人臨分手之時,趙啟給了他們倆每人三百兩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結(jié)果老秦那份被他砸了老丈人,許知義的三百兩,則被他用來報答救母之恩,分別散給了幾門窮親戚。
只有趙啟留下的那二百多兩銀子沒咋動,可靠著這些銀子,就想讓十來口子老老小小過上吃喝不愁的富足日子,那怕是真有些困難。
如今情況不同了,手里有糧心中不慌,五千兩銀子在眼巴前放著,那還怕個屁,打著滾花就完了!
另外,這筆銀子一到手,雖然不太干凈,但趙啟起家的原始資本就算是有了。
“買房子置地先不著急,還有個事...”
秦慶武看著哥倆眉飛色舞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地打斷道,“蘇濟(jì)那邊...”
“什么?幫周家運大煙土?還踏馬得下江南?”
許知義聽完一拍桌子罵道,“老蘇頭干的這踏馬是人事嗎?”
“別吵吵,等我去找他問問具體怎么個情況?!?p> 這會的蘇濟(jì)一家也在后院正房團(tuán)團(tuán)圍坐吃著晚飯。
除了二子蘇耀堂和三女蘇毓卿,長子蘇俊茂,就是老頭口中那個考不上科舉的癟犢子,以及給他生了小兒子蘇錦成的續(xù)弦張氏娘倆也都倶在此處。
蘇家的家規(guī)甚嚴(yán),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因此這飯桌上除了碗筷碰撞之聲,再無一人開口講話。
“蘇大爺,吃著呢哈!”
趙啟毫沒客氣,敲了敲開著的房門,便徑直走了進(jìn)來。
蘇濟(jì)早有交代,新搬進(jìn)來的這幾家人在府中可以隨意通行,因此趙啟一路穿堂過屋也沒有下人過來阻攔。
“誒,啟子回來了!快坐下,來人,再給加副碗筷?!?p> “呵呵,好,那我也跟著一起吃點?!?p> 趙啟大馬金刀往桌邊一坐,半點餐桌禮儀都不講,吃相很是難看地,抄起碗筷就猛旋起來。
旁邊坐著的這一家人都看傻了,對趙啟,除了今年剛滿八歲的蘇錦成以外,其他人并不算陌生。
尤其是三姑娘蘇毓卿。
因為他們二人之間那點半成沒成的婚約,這丫頭時隔多年乍見趙啟,頓時感覺臉上如火燒一般頗有些不自在。
她剛有心打算起身離席,但一瞧趙啟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在那大嚼,而且還時不時點評兩句菜品口味,她的心中就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子怨氣。
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可這是我家,誰允許你這么沒規(guī)矩的?
趙啟從湯碗里拽下一只雞腿,嘗了兩口,砸吧著滋味說道,“這小雞兒肉質(zhì)不錯昂,但我說句實話,蘇大爺,您府上這做菜的廚子手藝可是不咋地道!”
“真是白瞎了這只可憐的小雞兒,等回頭有了時間,讓我露兩手給他瞧瞧,咋樣?”
“這榛蘑也不行,可是不如上回在興隆堡那家順祥老店吃得好?!?p> 這兩句話一出口,蘇濟(jì)臉上掛不住了。
都是老江湖了,聽話聽音他也知道趙啟壓根就不是在說廚子,而是借菜喻人,指責(zé)他辦事不地道。
另外是讓他別忘了,若不是那哥幾個出手相救,濟(jì)源行眾人也根本就不會活著住進(jìn)順祥老店。
蘇濟(jì)心里覺得冤屈的很,瑪?shù)逻@事跟我有啥關(guān)系,是周家大爺看上了你們幾個小子,強(qiáng)逼著我答應(yīng)讓你們過去幫他做事,我又有啥辦法?
可趙啟卻不是這么想的,首先你若是覺得這事沒把握,那當(dāng)初壓根也就別提。
其次,你完全可以直接拒絕周家,不用他們辦了,再給我們送個信說事沒辦成,我們另尋出路也來得及。
但你直接把我們拖家?guī)Э诘慕o誆來之后才交底,這踏馬辦的叫啥事?
說實話,蘇濟(jì)這回整得還真是不咋地道。
前幾日,他給周保清回信,答應(yīng)了暗中替恒豐厚運洋土一事,同時按照對方要求,也把趙啟幾人的姓名原籍報了過去。
結(jié)果周家二爺分別從下邊幾縣,調(diào)來了他們的戶籍資料一看,當(dāng)場便明白這哥幾個是高麗回來的逃兵。
軍餉貪污案他雖沒有牽涉其中,也沒分到一兩銀子,但這事他還是早就隱約猜到,故此他其實就不太愿意跟這幾個小子扯上關(guān)系。
不然萬一哪天他們腦子一抽,非要去告御狀揭蓋子啥的,再把他裝里頭豈不是麻煩?
但大爺周保清得知此事后,倒覺得這幾個逃兵可以一用,因此他又跟蘇濟(jì)仔細(xì)打聽一番具體的情況,隨后就直接提出了借人。
蘇濟(jì)這會騎虎難下,都答應(yīng)上了賊船再一口回絕,既得罪周家,又在趙啟這邊失了面子,最后一咬牙,還是點頭答應(yīng)下來。
“真是奇了怪了,自古都沒聽說過,要飯的居然還嫌起飯餿來了!”
蘇耀堂這話一出口,蘇濟(jì)就知道要遭,心中暗罵,“你個王八犢子這張破嘴成天給老子惹事!”
果然,趙啟聞言放下筷子,面無表情直視蘇耀堂,“你說我呢?嗯?”
趙啟啥人?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亡命徒!
手上沾了多少條人命,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楚,就他這一個“嗯”字,瞬間便讓整間堂屋的空氣都凝滯下來。
蘇耀堂就好像突然對上了一頭隨時準(zhǔn)備噬人的猛虎,沖天的氣勢直接就壓得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哇!”
今年剛滿八歲的蘇錦成被嚇得嗷一嗓子哭出聲來。
不過他這一哭倒著實是緩和了幾分緊張地氣氛。
蘇濟(jì)連忙打著圓場道,“呵呵,啟子,大侄!他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吃好了吧?走,陪大爺?shù)綍孔鴷?!?p> “小時候不懂事,都這么大了還不懂事嗎?”
趙啟說完又緊盯了蘇耀堂半天,這才掃視了一圈桌上眾人緩緩起身。
旁邊這娘幾個無一人敢與他對視,蘇毓卿也不例外。
等這爺倆走后,小媽張氏拍著顫顫巍巍的胸口說道,“我的媽耶!毓卿,這就是你差點嫁給的那個趙啟是吧?要我說你可幸好沒嫁!”
“這小子太嚇人了,你若真嫁過去準(zhǔn)沒好日子過,剛才他沖你二哥一瞪眼,我這心都好懸跳了出來!”
蘇毓卿挑了挑秀眉沒接話茬。
此時已然緩過勁兒來的蘇大少爺蘇俊茂,卻搖頭晃腦地補(bǔ)了一句。
“鷹揚虎視煞氣騰騰,趙啟這小子如今還真有了一股悍勇之氣,若我漢軍人人皆如此,又怎會敗于區(qū)區(qū)一島國之手,不錯,我喜歡他!”
再說蘇濟(jì)領(lǐng)著趙啟到了自己那間書房,吩咐仆人上茶過后,便關(guān)上了房門,語重心長的跟他將自己的難處和盤托出,連帶著前后與周家的過往也都講述一番。
趙啟聽完沒做其他表示,反而又問了蘇濟(jì)一個奇怪的問題,“蘇大爺,話說您這濟(jì)源行,要是認(rèn)真算起來,能價值幾何呢?”
蘇濟(jì)一愣,雖搞不清楚他問這話的目的,但還是略加思索過后老老實實答道,“不算別的,單憑著濟(jì)源這塊招牌,我覺著五千兩白銀怎么也是值的!”
“好!”
趙啟微微一笑,“我出三千兩銀子,占你一半的股子,你覺得咋樣?”
蘇濟(jì)聞聽此言神色一變,問道,“大侄子,你這話是啥意思?”
“就字面意思,我要入股濟(jì)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