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漏法者有二種，有因有果；無漏法者亦有二種，有因有果。有漏果者是則名苦，有漏因者則名為集。無漏果者則名為滅，無漏因者則名為道?！?p> ——《涅槃經(jīng)》
十年人事幾番新，從前越鳥滿口佛言，如今倒輪到青華禮佛念經(jīng)了。越鳥如今還了俗，手上雖還帶著血蓮子捻珠，嘴上卻再不敢念阿彌陀佛。而青華一心要為越鳥建功，滿心盼望著來日能夠一個頭磕在雷音寺的地磚上，換得越鳥一條性命，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把東極殿的西稍間改成了佛堂，從此勤勤懇懇，日日不忘打坐念經(jīng)，雖算不上無垢，卻也算得上有心。
西王母大概是替越鳥夫婦在佛母面前說了些好話，自從上次瑤池一見，妙嚴(yán)宮終于過上了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大概是佛母久尋當(dāng)扈不見，心里也開始覺得“遺詔”之事不通，畢竟西王母言之有理，若越鳥真的歿了，即便真有遺詔，五族也不可能盡遵盡信的。
四月初八佛誕日，文殊菩薩在五臺山設(shè)道場弘法，妙嚴(yán)宮早早收了請?zhí)?，可青華卻遲遲沒有答復(fù)，眼下他進(jìn)退維谷，靈山有意，文殊親請，他心里是一百個想去，但若真要他離開妙嚴(yán)宮，只怕越鳥會趁他不在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情來。
越鳥出家在前，雷音寺對她恩深似海，可她卻連拜辭師門都沒來及就匆匆入世成親，若非佛祖慈悲，她這樣的破落戶，只怕靈山見了她都嫌晦氣。今日文殊菩薩親請青華赴法會，足見靈山并沒有要問罪她夫妻的意思，越鳥這才如釋重負(fù)，她與靈山的確緣分深種，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在她背棄師門還俗之后，靈山還會依舊護(hù)佑她夫妻。
佛家言四諦四相，說：苦當(dāng)知，集當(dāng)斷，滅當(dāng)證，道當(dāng)修，越鳥和青華受情劫之苦卻孽緣重續(xù)，便是犯了“不斷”之過。逆天而行，自然是事事為難，愛也是苦，不愛也是苦，離散是苦，重聚也是苦。青華的不安越鳥都看在眼里，她終于將青華從塵外孤標(biāo)的仙人，逼成了這樣一個患得患失的凡人，她知道青華想要一個承諾，可一個人的心魔，除了自己，哪有旁人能解？
“青華，你心生魔障，你我夫妻同心，你的魔障，就是我的囹圄，你還不醒嗎？”
青華如何不知自己是鉆了牛角尖？可既然是旋渦，他又哪里能這么輕易地脫身？
“越兒，西王母說過，天定的仙緣世間絕無僅有，就算是在泱泱的九重天，也只有你我和王母王公兩對。我雖總是怨天命不饒你，可我心里明白，你我夫妻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受了莫大的天恩了。可你于我是恩，我于你卻是債，當(dāng)年若非是我胡作非為，你就不會受這么多的苦。上蒼真是不公，他不罰我，卻要讓我看你受苦，他讓你我兩全，卻要讓我往后余生，日日患得患失?！?p> 即便青華造化齊天又如何？最終他也照樣是被算計(jì)了，當(dāng)年無來的話尚在耳邊——“既然一切都是天數(shù)，那天又為何來要來罰他們？”他萬年之壽功蓋天地，臨了卻和那雷音寺里的童女一樣，不知不覺卷入因果的漩渦，就此永受懲罰，無有解脫。
青華一念入魔，越鳥勸青華要舍得，其實(shí)最舍不得的人是她，否則她大可在留下遺詔之后銷聲匿跡，她之所以絞盡腦汁離開蘇悉地院，不過是為了全他二人百年姻緣罷了。
“你執(zhí)念已生，我救不了你，文殊菩薩苦心孤詣，你去五臺山左不過半日，只是別回來的太晚，佛誕日這樣的好日子不可辜負(fù)，到了晚上我邀你在長青林作畫?！?p> 越鳥沒有苦勸青華，反而是轉(zhuǎn)身向畢方交代起了佛誕日夜宴的菜色——既然要在竹間設(shè)宴，酒自然是用竹葉青，宴上也少不了要有竹筍才應(yīng)景，芳騫林不分季節(jié)，冬筍春筍各有千秋，如此才是好宴。她語氣溫柔神色愉悅，說起話來慢且穩(wěn)，青華忐忑不安的心終于一點(diǎn)一點(diǎn)靜了下來，他想和越鳥一起在竹林飲宴，一起作畫，他盼望夜幕降臨，因此竟忘記了對黃昏的恐懼。
佛誕日一大早，青華盛裝，越鳥親手為他正冠束帶，他帶著一絲忐忑，騎著九靈三步一回頭離開了妙嚴(yán)宮。到了傍晚時分，青華回到宮中，畢方笑意盈盈地在宮門口迎接他，說明王正在長青林等他。
長青林是芳騫林里一處極佳的去處，顧名思義，長青林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竹林，大的有巨龍竹，長的有十二時竹，奇異的有人面竹，華麗的有金詳碧嵌竹。大夫竹修長凌然，相思竹兩情繾綣，船竹大如澡盆，龍公竹葉若芭蕉竹四季青翠傲雪凌霜，越鳥一向甚愛，她那姑獲山凌云洞里原也有一片紫竹林。在竹林作畫，是雅中之雅，可越鳥說她不通丹青，所以要青華幫著執(zhí)筆，青華原以為她是要畫長青林的盛景，豈料越鳥卻說她要畫人。
“你來畫，我從旁指導(dǎo)，便畫我倆，你這芳騫林無邊無際，我倆每年畫一副，從此這便是你我夫妻的規(guī)矩。”
畢方和九靈早就擺好了筆墨紙硯，案上又有朱砂、銀朱、赭石、鉛丹、空青、胭脂、花青十幾種顏色，越鳥請君入甕，青華落入圈套哪里能輕易走脫？
越鳥心思奇巧，竟想出這樣雅致又深情的法子來記錄年歲，青華是與天地同壽的水精，越鳥如今的肉身是佛祖真言維持的，他二仙無懼歲月，長生不老，從今往后，這些畫卷會幫他們記錄年年歲歲，提醒他們?nèi)赵氯缢?，年華似水。
其實(shí)青華的丹青遠(yuǎn)不算上乘，只是略比越鳥強(qiáng)些，不過這寄情入畫的事，筆觸倒還是次要，重要的是心意，青華匆匆?guī)坠P就畫出了越鳥的輪廓，他對越鳥的眉目發(fā)梢，甚至每一個表情都無比熟悉，雖是第一次下筆，但卻像是偷偷在心里畫過很多遍一樣，可等到了他自己，他卻遲遲不知道如何下筆。
越鳥第一次看到青華眼中的她，難怪世人說丹青是無聲詩，青華筆下的她，竟叫她不覺自殘形愧，畫上的她沒有枯發(fā)，沒有疲憊，更沒有深不見底的憂愁，她從青華手里接過筆，在絹面上也畫出了他的樣子——高大挺拔玉樹臨風(fēng)，豐采高雅神明爽俊，唯獨(dú)是一雙眼不幸沾了些情天淚海的憂愁。
青華為越鳥撥開落下的碎發(fā)，又為她掖好了袖口，他站在越鳥身后低頭看向畫中人，見他兩個相依相偎，一時不覺竟就此出了神。
“竹林我怕我畫不好，還是你來吧？”
青華回過神來，望著越鳥仰著的臉，他毫不猶豫地親了下去，越鳥滿臉緋紅，把筆塞進(jìn)了他手里。
“你別想偷奸?；?，趕快畫！”
青華得了便宜便乖覺聽話了起來，而越鳥一會兒取色，一會兒研磨，一絲不茍半點(diǎn)不惜力。終于一幅丹青落成，畫中分明是一對佳人，道盡了“紙短情長”四個字。越鳥靠在青華懷里，仔仔細(xì)細(xì)的看手中的畫，越看越喜歡。風(fēng)吹過竹海，如仙樂入耳，青華輕撫越鳥的一頭青絲，在她頭頂悶聲說道。
“這畫真好，明年我們再畫一幅，日子久了，積少成多，你我也可翻看翻看，豈不有趣？”
“一年一畫也好，一日一畫也好，我只盼著和你長長久久，永不分離?！?p> 月升竹上，萬籟俱寂，唯有相思，震耳欲聾。
青云弓
本章重寫，刪去原第一百三十三章的內(nèi)容 長篇小說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可能偶爾會轉(zhuǎn)向，請大家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