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自由自在,縱橫盡得,有何可立?”
——《壇經(jīng)》
今日的瑤池實在是熱鬧非凡,西王母和明王二位妖王在別有洞天辯法,西王母先一語道破,點明鴻蒙錯在不知道生死次于榮辱,如此便定了“生死榮辱”的輕重??擅魍鯀s說世間除生死之外還別有洞天,西王母起了好奇,有心試一試這位靈山尊者的深淺,于是便讓她細說。
天數(shù)循因果而生,天下以因果為第一關。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就好比當年的古藍縣鄉(xiāng)民將越鳥所化的孔氏浸了豬籠,從此受三年大旱之苦。法不責眾,可因果卻從來不管什么眾不眾的,青華總是自責,認為是他盡誅百妖惹下禍端,其實不然,彼時神人妖皆念戰(zhàn),就此便萬劫不復落入血海,此乃因果,非一人只過。
因果之下是自由,所謂自由就是心無掛礙,放下執(zhí)著,正如當年鳳凰所言——隨心得凈土,隨緣得造化。三界眾生,只要肯放下貪嗔癡恨,便能來往無拘?!缎慕?jīng)》有言:“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笨墒廊舜蠖喾挪幌滤角槲镉f是凡人了,佛母金身的菩薩,心里照樣放不下自己的女兒,鴻蒙封神萬年,照樣滿心茍且,由此可見“心無掛礙”之難得,因此為世間第二關。
自由之下是生死,萬物凡是有命的,都有死的一日,舍不得生死,便注定被生死所困。求生盼死,求死舍不得生,如此循環(huán)往復,煎熬陽壽,最終必定不得善果。當年越鳥和梼杌說法,告誡她生死相依,死是生的必然,“無”才是生的反面。后來青華與梼杌論及生死,梼杌倒比他釋然,便是因為她已經(jīng)領略了生死同源的道理。
正如西王母所言,鴻蒙智短,只知道爭一時之長短,不明白生死的掙扎,因此生死之下便是榮辱。所謂“榮辱”是無中生有,是無妄之災,是未得通悟者的糊涂索取。鴻蒙被五族排擠,心中始終不忿,他想起兵為五族正名也好,想求取龍川也罷,終究不過是為了自己那份不愿屈居人下的榮辱心而已。
佛母總說越鳥聰慧,可西王母也是到了今日才真正見識到了越鳥的胸懷——這果不愧是靈山教了三千年的高徒,便說是大徹大悟也無不妥,若非她命途多舛,只怕雷音寺恨不得早早將這大智者收入囊中。
越鳥洋洋灑灑出口成章,字字句句引經(jīng)據(jù)典,可青華總覺得越鳥這話像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鴻蒙困于榮辱,而他則困于生死,殊不知生死之上,還有自由和因果。他處心積慮想要保住越鳥的命,不惜將她困在天庭成了籠中之雀,可世間廣大,三界四道無數(shù)生靈,因果循環(huán)哪里是他能阻攔的?他與越鳥本就是兩傷之命,如今他倆逆天而行破鏡重圓,來日焉能有好下場?
越鳥見席間沉默,便又說:“世間因果之上,還有一關,不知二位能不能猜的?”
西王母答“緣分”,越鳥搖了搖頭。
青華答“輪回”,越鳥也搖了搖頭。
“因果之上,還有慈悲。所謂慈悲,便是明知因果有數(shù),卻依舊愿意踏入紅塵,拯救眾生,是雖然知道苦海無涯,卻依舊不吝惜心痛惋惜,肯為別人悲哭幾聲,此為天地最大乘者?!?p> 青華的心仿佛沉進湖底又浮了出來,而他就像一個幾乎溺亡的人,在瀕死之際被人救了上來。
“殿下好智慧,可依本座愚見,慈悲雖為大乘,卻不是世間第一,世間第一大乘,就是情……”
越鳥這叫陰溝里翻船,她算計過了佛母和西王母,豈料最終居然敗在了青華手里。
都說情愛不過夢幻泡影,可所謂的情,就是東王公為西王母在水下煉丹爐,情愿自己歸于一丹也不肯讓西王母左右為難;就是越鳥和青華七生七世生死相隨;就是越鳥不需要問青華,便知道他會心甘情愿入贅明王宮;就是一對天生的鴛鴦,就算被拆撒,就算生死兩隔,也照樣會惦記著彼此。
西王母司天下姻緣,對“情”之為物自然是獨具會心,且不論明王為何回鸞,佛母敢將明王送回九重天,必然是篤定了青華大帝心系明王,無論來日如何都會一門心思保住她的性命。天劫也好,情劫也罷,兩傷也好,兩全也罷,有情人終成眷屬。青華說的不錯,情既是因,也是果,因此自然在“因果”之上。
今日三仙論道,說的是天地之道,論的是紅塵長短,此一談就此揚名四海,在天庭傳為佳話。
瑤池大夜彌天,西王母推說酒醉,便讓青華夫妻在蟠桃園隨意逛逛。她看得出來,明王和青華雖然已經(jīng)大婚,可兩人似有什么難解之事,這一對苦命鴛鴦來日生死難料,叫她心里實在難安,有道是救人救到底,她既然已經(jīng)成全了這一對神仙眷侶,倒不如借此機會讓他夫妻坦誠相待。
蟠桃園暗香撲鼻,青華領著越鳥到了一處石凳前,越鳥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五味雜陳,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亦或是將她今日的勸誡全部體會成了心傷。
“殿下頭次來瑤池,就睡在這石凳上,落花為被,青石為床,我都還記得……”
若說上蒼無情,他又何必體諒青華孤生為他賜下姻緣?可若說上蒼有情,他又怎么回坐視青華這情深之輩苦海孤舟,顛簸無依?
越鳥的心仿佛被人錘了一下,胸口悶悶的疼,像是五臟六腑都被情毒淹沒了,她倒也想和青華坦誠相待,可怕只怕青華與她一往情深,情愿與她同生共死也不能接受那命定的結局。
“夫君切莫多思,佛母向來謹慎,這次也多半是佛母讓西王母來試探你我心思的。我早就和你坦誠了,我的確是利用鴻蒙讓你我回到九重天,可我也是沒辦法,佛母心意已決,要讓你受護身咒之苦,我便是舍得你受苦,也不能坐視佛母犯下如此大錯。今日我為了佛母的顏面,在王母面前都沒提及此事,你如何又不信我了?”
眼下三界安危、萬妖至尊之位、還有越鳥的生死都混成了一團,青華如何能分辯?為了越鳥,他又何懼生死?可西王母知道當扈曾經(jīng)在凌云洞侍奉過越鳥,卻對“護身咒”一無所知,足見佛母未必是對王母說了實話。
越鳥說得對,“護身咒”是旁門左道,莫說是越鳥這個親生女兒,就連他都不愿意坐視佛母犯下如此大錯。一切開始向越鳥口中的故事靠攏,他心里沒有不服,只是悲切他和越鳥如今雖然兩全,來日卻只怕逃不過勞燕分飛。
“越兒,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我的姻緣之所以牽扯三界,就是因為如今二道不親,妖仙不合,我想,來日若是我能得通二道之功,你能夠彌合妖仙之隙,上天一定會給你我夫妻一條活路的。”
從前青華和越鳥是一對見面不識的神仙佛陀,如今卻成了同床異夢的苦命鴛鴦,難怪天下屬情劫最苦,她倆離也不是、合也不是,根本就無計可施。青華將越鳥抱入懷中,心中頓時一片悲涼,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此時此刻心痛如百蟲蝕骨,他也不肯放開越鳥。
越鳥捧著青華的臉看他,蟠桃園已經(jīng)暗了下來,被宮燈照得影影綽綽,誰也看不清誰,可她記得青華的輪廓,更記得他愁眉不展的樣子。
“青華,你總說我聰明,那你也要信我,我一定窮盡心血,尋找你我夫妻兩存之道。我最怕的就是你從此惶惶不可終日,讓你我的姻緣變成你的噩夢。”
“有越兒在懷,什么噩夢也都是美夢。你還記得嗎,你初上九重天,我說我噩夢纏身,你還為我討來了一個白澤香囊,叮囑我要放在枕下,可以破除噩夢。其實……其實那時候是我騙你,自從金雕為我恢復了記憶,我便常常夢到你我的七世情緣,可我就是再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樣和越兒兩情繾綣的光景……”
夜?jié)u深沉,不知是誰奏起悲歌,唱的是生死闊別,哭的是紙短情長,殷殷切切,綿延不絕。
有詩曰:此夜林中藏因果,潮起何不盼潮落?愛恨情仇終難解,萬古絕唱誰知我?蟠桃園里鴛鴦哭,九重天上見月落。夢中不知身是客,誤在他鄉(xiāng)苦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