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霜與父親一同入朝。朝堂之上,凌霜并一眾文武功臣按照朝儀領(lǐng)受主君的封賞,皆是“外患平定,內(nèi)治化成”等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不必細說。
南容澈不失時宜地頒旨將“平朔將軍乃巾幗之驕”昭告天下,只說是“為破除坊間將相爭婚的流言,以安民心”,這倒也無可厚非。然而,朝中亦有敏覺之人能夠察知其中更為深遠的用意。
于是,論功行賞之后,上卿晏麒便當即援凌霜以為佳例進言:“視平朔將軍之功,可見‘巾幗不讓須眉‘真乃確論,推而廣之,想來女子之中當不乏有能有識之輩。所以臣以為,我朝在納賢取士上,正應(yīng)該廢黜男女之限,以求廣納奇才,為社稷所用?!?p> 這一提議雖然可謂切合當時語境,但聽到如此史無前例的言論,仍不免使一眾朝臣為之震驚。而這顯然也不是南容澈的本來用意——在他看來,坊間流言不過笑談,徒有名目而無傷大雅,為凌霜明證女兒身份,究竟是出于他自己的一點私心。
然而,君王或許可以有私心,卻難以有私事。對此,晏麒洞若觀火。因而,他故作不解主君的本意,反將其與國事相關(guān)聯(lián)。此舉似乎巧妙地將主君的私心掩去,卻也難說他自己完全是出于公心。
不過,晏麒的一番言論,雖然令同僚側(cè)目,主君倒似乎并不意外。南容澈頗為認真地聽晏麒說完,鄭重回道:“上卿此議,并非不可。只是目前尚無成法可依,若陡然推行,恐非所宜。上卿可與眾臣工從詳計議,果然可行,則定策約法,呈朕一覽?!?p> 晏麒自無二話,如儀領(lǐng)旨,隨即轉(zhuǎn)向凌霜,拱手道:“此議既關(guān)乎女子之利害,日后少不得要向巾幗之驕討教高見了,還望平朔將軍不吝賜教?!?p> 看到自幼熟識的晏麒用如此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對自己講話,凌霜不禁聯(lián)想到“裝腔作勢”一詞,心下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看著他竟未即時回話。靖遠公在側(cè)輕咳了一聲,意在提醒凌霜朝堂之上不可失禮,凌霜便也拱手回禮,向晏麒回了個“好”。
南容澈望著凌霜只是輕輕一笑,并無別話,卻又轉(zhuǎn)向眾臣屬問道:“列位卿家,可別有奏議?”見眾臣皆佇立無言,南容澈卻只看向晏麒的父親晏顯,說道:“襄國公,朕看你像是有話說?”
晏顯本來確有一事要上奏,可經(jīng)過這陣子對主君的一番察言觀色,一時又不免猶豫起來。然而,他雖已將奏本悄悄隱入袖中,卻終究沒有避過南容澈那明察秋毫的銳目。
主君既然問起,晏顯自知支吾不過,索性將那奏本又拿了出來,說道:“回陛下,臣要說的,還是先前提過的納妃一事。前時因外有扶朔之患,內(nèi)受連年之災(zāi),陛下一心操持國事,明言選妃之事不合時宜,使臣等禁言。如今四境太平和順,國中百姓安居,臣以為此事不宜再推延擱置,請陛下思之?!?p> “襄國公所言甚是?!蹦先莩何⑿c頭,并示意小筍過去將奏折接過來。
主君的首肯之速,讓正準備高呼“附議”來造勢的臣僚們感到有勁兒沒處使,也讓幾個曾妄自揣測“陛下莫非有疾”的臣屬登時豎起了他們“大不敬”的耳朵,只聽主君繼續(xù)說道:“不過朕的意思是,選妃一事不可鋪張。朕意只立一人為后即可,嬪妃就免了吧?!闭f話間,目光便已落在凌霜身上。
凌霜見南容澈向自己投來一望,看他那期待的目光似乎是在尋求贊同。雖然凌霜心下也正為主君方才所說的只立后不選妃而感到驚奇——畢竟古往今來,未曾與聞,但是那熱切的目光仿佛在告訴她不要猶疑,讓她覺得當下之時自己應(yīng)該立即予以回應(yīng)。于是未及多想,便朗聲說道:“陛下圣明?!?p> 南容澈見凌霜應(yīng)聲,笑著從御座上站起,走到她身邊,氣定神閑而又不無意味地詢道:“愛卿當真這樣認為?”
滿殿文武或詫異或驚疑的眼光一時間都聚在凌霜身上,使她覺得周圍的氣氛實在有些曖昧,仿佛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一般?;腥惑@覺剛才只有自己一人答對,就連一向最知君心的晏麒也未曾出聲。轉(zhuǎn)念之間,又覺自己可能會錯了意,或許南容澈說的話別有深意,只是主君試探群臣的一種虛詞?
凌霜心中一緊,想到自己離開朝堂日久,實在不清楚朝中機杼,剛才的舉動恐怕真是輕率了,但仍從容回道:“這本是陛下內(nèi)闈之事,凌霜如何認為,其實無足輕重。不過覺得,不鋪張是好事?!?p> 凌霜感到面前的主君的氣息有一瞬的凝結(jié),接著卻轉(zhuǎn)為輕松地一笑,對凌霜說話的語氣分明透出帝王的堅決:“愛卿放心,朕絕不鋪張?!?p> 此話一出,朝堂上眾人皆面面相覷,不僅是為主君如此堅決的態(tài)度感到為難,更是因為覺出主君對平朔將軍所說的“愛卿放心”這幾個字實在非同凡響。
凌霜自然也感到這話意味深長,只是一時還不明確究竟是何意味,說不得君心莫測,又何苦費神猜想呢?只消知道無論如何,這話都頗有分量,無疑能使自己心生安定之感,并且沒有理由不去相信主君的意志。
而此刻如儀站立在朝班中的晏麒,卻如同吞下了一顆青檸,一股子酸楚還來不及咀嚼,便已抵達肺腑深處。好不容易挨到退朝,才要走過去和凌霜說話,卻見靖遠公父女二人早被一群同僚圍住,說些稱賀道喜之詞。
靖遠公卻始終一臉嚴肅,語出鏗然道:“將士保家衛(wèi)國本是職責(zé)所在,不敢以微功自喜,列位大人不必多禮了?!痹捯徽f完,便要與凌霜作速離去,可見實在無意與人應(yīng)酬。偏又有禮部侍郎多聞在旁說道:“平朔將軍縱然不居軍功,眼下不是還有另一件值得道賀的喜事嗎?”
凌霜聽到這話不禁有些納罕,回味之間不覺腳下一停,卻被父親喝斥那多侍郎的一聲“休要胡言!”提轉(zhuǎn)回神,緊隨著父親的腳步一徑出宮去了。
晏麒未及與凌霜說上話,卻被旁人那一句刺耳的“另一件值得道賀的喜事”挑動得心煩——毫無疑問,今日朝上的情形,一些人顯然已經(jīng)猜出主君的用意了,那么,凌霜心中是否也已明了呢?晏麒正如此想著,卻見那多侍郎又走來這邊奉承。
晏麒卻先將臉色一冷,徑直出言警醒道:“多侍郎,你該知道為臣者自作聰明去揣度上意,可是很危險的事情,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為好!”說罷便將袖子一拂,轉(zhuǎn)身離去,只留著那受驚失色的多侍郎對著上卿大人的背影,兀自俯首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