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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里亞

序章

伊斯特里亞 王崊清 2188 2022-10-20 12:47:37

  在喜馬拉雅高原的北端,就是沙漠最南端的盡頭,進入雪山的入口之后,有一條鮮為人知的道路,它穿越阿羌到蘇巴什(普魯河的源頭),沿著庫拉普—克里雅河翻過山口,在那里,這列騾馬隊行進在烏魯克庫勒湖的冰面上。

  領(lǐng)行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瑪,她面色紅潤,聲音嘹亮,她熟練地吩咐隊伍停下,叫大家過了前面的達阪,就在邊上那個火山巖砌成的石壘休息。就在不久前,又有兩個人倒下了,在嘔吐過后失去了意識,再也沒有醒來,隊尾的領(lǐng)隊是女孩的哥哥嘉措,他嗓音雖然嘶啞,但聲音不小,總是給人一種呵斥他人的感覺。他叫喊著,讓青年仆從索南把尸體用白布包裹,順著山坡滾落到禿鷲盤旋的山谷里,這是他們一貫的方式。其他幾個幫手,面色陰沉,趕著十幾匹馱著布匹、鹽和日用器皿的騾馬、耗牛和駱駝進入營地。

  那個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名字是伊奧斯·卡夫索,胡子邋里邋遢的,神情則慌慌張張,左顧右盼,他的腿腫了,所以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耷拉著眼皮,露出疲憊和痛苦的表情,發(fā)出一聲嘆息。這時,那個懂阿維斯陀語的炊事——扎西遞給這個外鄉(xiāng)來的旅者一些鍋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圍可以緩解眼痛。

  “我沒想到會這樣艱難。”伊奧斯一邊涂抹一邊放低聲音,還不時地偷瞟離他有著一定距離的女孩格桑卓瑪。他心想:她在那兒呢,我說這話時可得讓她知道,我不是那種堅持不下來的人,可千萬別讓他知道我是個孬種,雖然我骨子里可能是的。

  “呵。”扎西輕笑一聲,多少帶點嘲諷,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剛煮好的耗牛奶,“你是新來的‘老外’,進雪山覺得難很正常?!彼贿呎f,一邊伸長舌頭舔著糊了一嘴的奶白邊兒,又吧唧了幾下嘴,“不管怎么說,外來人,希望你能堅持下去……雖然第一次來的人十個有七個都會在半路退出……不過,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我們會至多分你一頭騾子,讓你往回走……一直趕路一刻不停,熬過一宿,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村子了,但是,看你這個人挺老實的,我愿意多跟你透露點東西,聽著,我勸你還是堅持下去,因為報酬不會少的,到了目的地,那些買主總是會多付你好多小費。”

  “我不關(guān)心報酬……”伊奧斯一手捂著眼睛,嘴巴因不適應(yīng)寒冷而抿成一條細(xì)線,從遠(yuǎn)處看一張一合,樣子有些滑稽?!氨M管,報酬也很重要。”

  “小伙子。(扎西這樣稱呼伊奧斯,為的是擺出一副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雖然他看上去比這個外來的新人還要年輕個七八歲。)”扎西學(xué)著那些老年人的聲音,壓低喉嚨說道,“跟著我們把這些貨運到南邊去,再帶著貨回到北面,來來回回兩趟,攢的錢就夠你蓋個房子,娶個媳婦,剩下的還能拿去再買點豬狗牛羊,置辦點兒產(chǎn)業(yè),這樣子下來前前后后,夠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p>  “只要我能堅持下去?!?p>  “只要你能堅持下去。”扎西用雪山里的方言回應(yīng)道。

  “既……既然……我來了,我下定決心做的事,我就會做下去……我,我一向如此。”這句話,伊奧斯是用當(dāng)?shù)厝说姆窖?,磕磕絆絆地說出來的,這些天,他一直跟著隊伍里的一個年紀(jì)偏大的騎手學(xué)習(xí)雪山里的語言,其實他更想和格桑卓瑪學(xué),但礙于面子,他不好意思向她開口請教。這些天,伊奧斯也不太和這個叫扎西的家伙說話,原因是看不慣他那副總是洋洋得意的表情。此刻,他想要“露一手”——向扎西展示自己的語言天賦,讓他瞧瞧這個沒來兩天的“外地人”,這么快就能用雪山上的單詞拼成的短語對話了,從而滅滅扎西那盛氣凌人的焰氣。

  “Sori, nga tsho……kha tse tsam na re……dey tsho kho bo Him……avat gang-ri la thur drog-la?[1]”

  出乎伊奧斯的意料,扎西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相反,他的笑容依舊帶著幾分輕蔑,“很遠(yuǎn),還有很遠(yuǎn)?!痹髡f,同時那厚嘴唇撅撅著,仿佛用念詩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這讓伊奧斯感到十分惱火)。

  “我還以為翻過那座山頭就到了呢!”伊奧斯恢復(fù)了自己的母語。

  扎西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了一下,然后立即開始發(fā)出不自然地咯咯笑聲,(這嚇了伊奧斯一跳)。他一邊笑還一邊半蹲起來,撿地上的石頭在手里擺弄然后又丟出去:“扯淡呢,這座雪山大得很,延綿不斷,沒有盡頭……沒有盡頭……你來之前就應(yīng)該打聽清楚了,這一趟你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是個事呢!”

  “你剛才怎么突然嚴(yán)肅了一瞬間啊?”

  “那……那沒什么,我只是聽到你這句話,想起……我不止聽過一遍——‘翻過了這座山頭就到了’,哎,我多少說過這句話的朋友都死在了路上?!?p>  伊奧斯不再吱聲,陷入沉默,原因是在想心事。這個金發(fā)的外來人的沉默尤其給人一種莊重過頭的感覺,甚至有些陰森,除此以外,突然中斷的對話也讓扎西感覺到有點窘),他趕忙沒話找話道:“那個,伊斯(扎西的口音讓他叫錯了他的名字),這幾天我聽他們聊到你,說你來這趟不是為了錢,而是要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廟里的和尚是嗎?”

  “是的。”

  “信敦巴辛饒的那幫?”

  “那不清楚。”

  “是去尋醫(yī)問藥?”

  “不,和這無關(guān),不是看病?!?p>  “不是看病?乖乖,那是能為了啥個子重要的事,值得你這樣翻山越嶺?”

  伊奧斯苦笑了一下,不自覺地去拽了幾下自己那稀稀拉拉的胡子,看樣子是被突然問到的這個問題搞得緊張了:“一件私事而已?!?p>  “不妨說來聽聽。”

  “你想知道這些干什么?”

  “解悶。”

  “純是解悶?”

  “純是。”

  “好吧?!币翃W斯清了清喉嚨,開始很不自然地說道,“我要向那些和尚們打聽一個詞,估計是個地名,聽說他們懂得多?!?p>  “是個地方?”

  “是的,一個地方。”

  “哪里?”

  “一個從沒有人聽說過的地方……”

  “行了,你別買官司了,跟我說說,萬一我就知道呢?怪事了,這雪山里還沒有我不認(rèn)得的地方,快說吧,省得你再跑那么老遠(yuǎn)了!”

  伊奧斯瞪圓了眼睛,面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嘴唇發(fā)紫,一只手握成拳頭,另一只手蓋在上面,抵住下吧擋住了嘴,但咬字卻變得清晰起來:“‘Akasha(阿卡西)’”他說。

  “啥?”

  “‘阿卡西’,應(yīng)該是個地名,具體來說很可能是一座藏經(jīng)院的名字?!?p>  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詞,那種想顯擺卻撲空的心情寫在了扎西的臉上,由失望轉(zhuǎn)化為了近乎憤怒的語氣?!鞍ィ磕沁€真沒有。什么玩意?‘卡沙’?!藏經(jīng)閣?你找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币翃W斯下意識地回答道。

  “嘿!嘉措,過來一下!這邊有點事要問你一下?!痹鲯嗥鸶觳?,招呼著格桑卓瑪?shù)母绺纭I(lǐng)隊嘉措,其實這個人天生長了憨厚忠實的面孔,他皮膚黝黑,身材健壯,除了嗓門大之外也沒有什么太招人討厭的地方,就是平時少言寡語,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么。此刻,他正拿著烤地用的火把在營地里來回轉(zhuǎn)悠,聽到有人叫他就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呦!你們在聊什么呢?”卓瑪一蹦一跳地跟在在他哥哥的后面,探出頭來調(diào)皮又好奇地看了看扎西,然后又盯著伊奧斯,在那里傻笑起來,她的臉上泛起紅暈,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瞅著這個外來人。

  伊奧斯覺得這個女孩站在他哥哥身邊簡直小的可憐,但單獨看她的輪廓,卻又并不是顯得那樣幼態(tài),相反卻是一個成熟、挺拔的身姿,有一種少女妙齡時才會有的獨特的美感。伊奧斯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趕快避開女孩的目光。

  卓瑪看出了伊奧斯臉上的變化,就瞇了瞇眼睛,好似下了決心要更肆無忌憚的發(fā)起癲來。她沖了過來,繞到兩個人的后面,舉起兩只嬌小的拳頭,猛地錘了一下坐在那里的兩人彎曲的后背,接著擠坐到兩人的中間,朝著伊奧斯的方向,仰起又瘦又尖的下巴,問道:“哎,你還好嗎?大叔(她看伊奧斯留胡子顯老,就給他起了這樣的外號),別哭喪著個臉啊,說說,你還能堅持下去嗎?不行就別勉強自己!”

  “不需要勉強……我……我當(dāng)然可以堅持?!?p>  “你怎么不敢看我啊?嘿,離近了一瞅,你還長得還挺俊朗的嘛!”她說,“唉,唉,唉……干嘛!”

  扎西猛然推著女孩的肩膀,讓她騰開點地方:“行了,一邊去,別跟這兒搗亂!喂,嘉措,你在那里傻站著做什么,這黃毛怪(指伊奧斯,他以為伊奧斯聽不懂,但從伊奧斯的表情來看,其實他能聽出這語氣里面的貶義)想問問你咱們什么時候才可能碰到像阿吉或是跟他一塊混的那幫老和尚?那幫人神出鬼沒的,你不是跟他們最熟嗎?你……”

  “熟。”嘉措回答道,他一貫喜歡用這樣的短語斬釘截鐵的回答,從不多廢話,還老是喜歡搶在別人說完話以前就開口。

  “這傻小子來一趟就為了找他們,啥時候才能……”

  “還著早呢?!?p>  “啊?有多早?”

  “看見前面的山口了嗎?”嘉措緩緩地挪動自己又圓又鼓的肚子,朝向里側(cè),手指向遠(yuǎn)方。伊奧斯感覺他的方形的食指簡直像極了一塊又厚有粗的干木條。

  “看到了。”

  “過了那兒才算進了‘世界之巔’……至于你要……等我們到了世界之巔的南端,在那些村子里,才有可能碰到他們……”

  “你找他們干什么呀?那些怪老頭!他們……”卓瑪自從剛剛被推開后,就站在一旁鼓著嘴氣哄哄的,微微垂收著下巴,雙手叉腰,瞪著伊奧斯,不耐煩地聽著幾個男人無趣的聊天,現(xiàn)在她終于忍無可忍,插嘴叫道。

  “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伊奧斯假裝沒有聽見女孩的‘質(zhì)問’,依舊擺開頭,避免與她有眼神交流,繼續(xù)朝向他的哥哥發(fā)問。

  “智者、醫(yī)生……僧侶,誰知道呢,一些住在雪山里的怪人,到處做好事,有著自己的行動方式和……他們的大本營是年曲麥(即日喀則)的修道院,等我們路過那附近的村落,自然會看到那些到處行醫(yī)的人?!奔未氲恼Z速越說越快,仿佛又變成了他自己的自言自語,不想讓別人聽清似的。

  “年曲麥……我們要走多遠(yuǎn)?”

  “少說要幾個月。”扎西搶著說,面露‘專家’常有的得意表情。

  “哎呀!”卓瑪更生氣了,“伊奧斯!”她叫道。

  伊奧斯吃了一驚,很顯然他并沒有想到她會用本名稱呼自己,更沒有想到她念這個詞的阿維斯陀語發(fā)音竟如此地道。

  “你還沒回答我,你究竟為什么要去找那些老頭!你在聽嗎?喂!說話呀!”

  “他要打聽個地方?!痹骼^續(xù)面帶嘲諷和得意的微笑替他回答,“‘阿夏’,一個寺廟。”他說。

  “什么?寺廟?你是要出家是嗎?!見到他們你就不會跟我們一起走了是嗎?!”女孩近乎歇斯里起來,語氣轉(zhuǎn)變的近乎突兀;她臉上的肌肉也緊繃起來,剛剛那種憤怒中帶著的不易察覺的快樂神情消失了,完完全全變得認(rèn)真起來。

  “也許是的,我不知道?!?p>  “你個傻瓜!”卓瑪說完就跑開了。

  伊奧斯陷入沉默,扎西和嘉措又和他說了些什么,但他幾乎完全沒有聽見,每當(dāng)他沉下心來想什么事情的時候,就會這樣,忽略周圍的一切,甚至連感官都變得遲鈍起來,無論炎熱還是寒冷抑或是身體上的傷病都能在此刻暫時的消失,好像剛剛的所有身體的難受在這一刻都被某種黑色的深淵吞沒,這個時候別人如果跟他說些什么,他大概率是什么也聽不到的,他這特點挺讓別人惱火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但這么多年了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動力去改正。

  不知不覺間,已入夜了,隊伍里的人們開始烤羊腿。而伊奧斯的思緒仍舊不受自己控制的漂泊在回憶的海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最后停留在了格桑卓瑪最后跑開的情景,他看著那些烤地和用已經(jīng)快要磨禿了的鎬挖地窩子的人,想著卓瑪聽到他可能離開隊伍時的表情——那近乎泛著淚光一閃一閃的眼睛,那被厚厚的褲子裹得圓滾滾的雙腿,那因為氣憤而跺著的小碎步……想到這里,他微微感覺到莫名其妙的舒適,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女孩——阿彌蒂斯,數(shù)日前,那個少女曾哭紅著眼圈,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盡頭的驛道旁,他答應(yīng)她如果翻過這座山,問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馬上回去接她。

  “我究竟為什么要答應(yīng)她?”他想到,“不!我怎么能這么想?她是那樣可憐,那樣無助……”他搖了搖頭,“她們兩個,都很好……不,我應(yīng)該只鐘情她一個,因為我答應(yīng)過她,我會回去的,等我完成這件事——這件煩人的負(fù)擔(dān),我會回去娶你,請你等我……”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困意襲來,于是就倒在篝火旁睡著了。在夢中,他看見一個女孩正望著遠(yuǎn)方的雪山,憂傷、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人歸來的身影;在山的另一頭,一個人手杵著拐杖,孤身走在雪山的深處,已經(jīng)蒼顏白發(fā),接著,他倒在路上死掉了。

  兩個月后,隊伍穿過了銀霜遮蓋的眾山之主岡仁波齊,抵達了當(dāng)惹雍錯湖。伊奧斯聽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那些僧侶會時常出沒的地界。

  隊伍里又有人失明了。飯后,扎西自告奮勇(他表示自己對這附近的路比較熟),帶著幾個失明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尋醫(yī),他極為自信地說太陽落山前就能回來,但過了整整一夜,扎西他們并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嘉措把仆從索南從甜美的睡夢中叫醒:“該走了!”他用腳尖踢著躺在地上的索南的腹懷。嘉措一向認(rèn)為索南是一個‘懶漢’,倒不是因為他干活不賣力氣,而是他總是那樣的無精打采、貪睡,沒人叫的話能睡到第二天中午去。

  “他娘的。”索南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扭捏著屁股從地上坐起來,他看上去干瘦的要命,細(xì)胳膊細(xì)腿兒,用腳蹬踹著地面,刺溜一下就站了起來,揉揉眼睛,啐了口吐沫。

  “說好的一早就走?!奔未胙a充道。昨天晚上,隊伍里的幾個漢子在篝火旁做出決定,今天一早就要起來去找扎西他們。

  說完,他又走到營地另一頭,來到側(cè)臥著的伊奧斯的跟前。他看見她妹妹早就醒了(她每天起的都很早,不是第一個也是第二個起),蹲在伊奧斯邊上,她正聚精會神地瞧著這個男人睡相發(fā)愣,臉上帶著傻笑。

  “把他叫起來?!奔未氲?。

  “再讓他睡會兒?!?p>  “不行?!奔未胩吡颂咭翃W斯的后脊梁?!捌饋恚S毛?!?p>  “你們昨晚聊那么晚,再讓他睡會兒!”

  “昨晚說好了,他今天跟我們一起走?!奔未肟吹揭翃W斯身體動了,就轉(zhuǎn)過身去走開,“有可能碰到和尚們。”他最后說。

  伊奧斯揉了揉眼睛,看到卓瑪正在看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傻瓜!”

  伊奧斯感覺窘得厲害,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以來第三次發(fā)現(xiàn)她在自己睡覺的時候盯著自己瞧了。他擔(dān)心自己因勞累疏于清潔的面部、因惡劣的環(huán)境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因困倦和苦惱而腫脹的眼圈讓自己看起來更老了;他本就因很少打理和修剪自己的胡須而顯得蒼老不少了,為的是讓毛發(fā)遮住自己過于‘突兀’的面孔而融入周圍的人,盡管實際讓他感到與隊伍中的人產(chǎn)生隔閡的原因不在于此,而是這么久他仍舊聽不慣那些人講自己方言時的‘大大咧咧’和嗓門,他擔(dān)心變老和憔悴的面孔使自己喪失了在卓瑪面前的吸引力,兩個月以來,他曾控制不住自己地,數(shù)次幻想自已與她交媾的場景,雖然他知道這不可能,無論從道德還是條件上講,因為自己已對另一個女人做出承諾,且他自己隨時可能離開隊伍去往他處——當(dāng)找到那些僧人問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他還要原路返回,回到自己曾發(fā)誓要廝守終生的那個人那里去,但僅僅是保留這種可能性,都能使他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快樂,這是他自己片刻獨享地奢侈品,但是他也盡量克制著這些想法的出現(xiàn),他強迫自己用一系列沉重的思緒和回憶替代這個想法的出現(xiàn),壓制著這種向往。

  “我起來了?!彼吐暤溃安挥美?,我自己能起來。”

  女孩雙手握住伊奧斯的胳膊,把他往起扽,她臉上洋溢著的又吃力又歡快的表情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個喜歡干力氣活的姑娘:“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早點回來,我做燉肉咱們晚飯吃!”

  “好?!?p>  “你怎么老是那么木訥,那么呆?哈哈,好了快去吧,那頭驢子拉來給你們馱東西,喂!哥,別在路上東張西望的,早點回來,他們八成是迷路了肯定沒發(fā)生什么事,扎西的命大得很,他真是討厭,老是叫人替他操心,你們找到人就快點回來!喂!伊奧斯!回頭看我啊,我在向你告別呢,再見!”

  “再見?!?p>  搜索小隊出發(fā)了,山巔和峽谷險路重重,這個季節(jié)的冰已經(jīng)化了,他們時不時都能看到失足墜入激流的駱駝和馬的尸體,伊奧斯看到那些動物的遺骸不禁冷汗直流,殘留的睡意蕩然無存,因為他知道自己落腳的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聽著,你小子要是敢對我妹妹做什么,我會立刻把你殺死,從這兒推下去!”伊奧斯仿佛聽到了嘉措的聲音,也許……他瞅著嘉措那陰沉著的臉,曾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相信這聲音確實是他從他口中冒出來的,“他說過這話,肯定說過。”他心想。

  人在苦難與惶恐的壓力中,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流逝。幾個小時后,一行人抵達了最近的村落,由于他們行進的速度比較快,有那么幾次,伊奧斯感覺到他們幾個人是在那些巖石上飛翔,因為一直要踏在不平的地面上,伊奧斯的腿腳酸的厲害。當(dāng)村子那些方方正正的白房子突然從那些山石中冒出來的時候,他吃了一驚,仿佛自己出現(xiàn)是像在做夢一般,眼前的場景毫無邏輯的銜接和出現(xiàn)。

  村口的幾個少年晃晃悠悠,痞里痞氣,他們穿著棉布和白繭綢,左襟大,右襟小,外面套著圓領(lǐng)寬袖長袍,他們有說有笑,由于這些男孩沉重的口音,伊奧斯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那邪魅的臉色和下流的比劃可以看出,他們正在講粗俗的笑話;看到有外人來了,那些少年的臉?biāo)查g變成嚴(yán)肅的表情,向他們行禮問好;嘉措走過去和他們小聲交談了幾句,那些孩子就一溜煙地跑回村里去了。

  “他們說他在村里?!?p>  沒過多久,扎西就走了出來,腳步落拓不羈,神態(tài)輕松,甚至有幾分嬉皮笑臉。

  “你這貨!在這里做什么呢?!”嘉措面露怒色,大聲吼道。

  “等會兒!先別著急怪我,特殊情況!昨天我們到這兒,村里醫(yī)生正好不在,你們猜怎么著,醫(yī)生是去鄰村請高人了,今天回來。伊斯(仍然叫錯他的名字),你也來了,正好!估計這次你要見到你那些朝思暮想的‘老情人’了。索南!別用那張臭臉瞅我,我們在這兒等了一宿,不是在這兒圖自己舒服呢!”

  “我看那邊站著有不少人呢?!币翃W斯問。

  “對,那邊兒烏泱烏泱的,吵得要死,兩天了……不過,這就是我說的特殊情況,村里有戶大人家出事了……”

  “是什么事?”

  “一個老太太,突然病了,快死了,據(jù)說人緣好,村里人都過來看她?!?p>  “醫(yī)生怎么說?”

  “村里的醫(yī)生看不了,聽說那家伙本來就是二把刀,說這是‘中邪了’,干他娘的,在逗樂呢?我看這就是中毒了,而且是沒救的毒!肯定是誤食了黃蓋鵝膏菇,我見過這樣的……后來村里人聽說‘那些師傅’正在附近的村子里邊,她家里人就陪著醫(yī)生去請人了?!痹髀柭柤?,眼睛瞪得滴溜圓,眉毛也歪七扭八地亂跳,“不過都是瞎折騰,肯定是沒救嘍!”

  “我們也過去看看?!?p>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著人群的那戶房子走去,他們進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圍在那個平躺的老婦人的周圍,她面色發(fā)白,時不時的口吐白沫。這場景讓我作嘔,讓我恐懼,我最見不得將死之人,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繼續(xù)觀看眼前的相。

  “她肯定活不成了?!蔽衣犚娝髂闲÷暤馗渌麕讉€人說。此刻幾個人的內(nèi)心,雖然表情裝著嚴(yán)肅,實際上見到這個景象,快樂大于憂慮,興奮大于緊張。

  他沒有猜錯,很快,眾人就見證了那個時刻。那位老婦人的臉從白色開始轉(zhuǎn)為青紫,張著嘴大口喘著,時不時的咳出黑紅色的液體,她的眼睛凝視著正上方,最后一口氣吸到一半就停了,這時后面的人群開始出現(xiàn)哭聲。老婦人已經(jīng)死了。晌午,太陽開始升到半空中,掛在高高的地方。眾人吃完午飯回到屋子這邊,那老婦人的尸體一動未動,依舊擺在那里,甚至沒有人靠前。村民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恐懼,絲毫沒有與死者同處一室的敬意和莊重。幾個孩童在啼哭,伊奧斯等外來人站在門口踱步、閑聊;這時,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議論聲。

  “醫(yī)生來了!”外面一個族里的青年沖進來。眾人的目光來到門口,一個披著松煙為底色,勾勒著紅藍(lán)淺色紋理的長袍的長者走了進來。

  “阿達師傅,阿達師傅,請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著,“請救救我的阿嬤吧!”

  那巫師的表情凝重,穿過人群。

  “什么時候中毒的?”他問。

  “昨晚?!彼勒叩膬鹤恿⒓椿卮?。

  巫師走到床前,打量著死者的全身。他吩咐眾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幾個孩子把老人床下的雜物搬走;接著,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脫去。我知道他要開始做法了,他的衣著凸起,揣滿法器,但他并未使用。這時候周圍沒有了哭聲、喧鬧聲,空氣中只有凝重地等待和人們專注的目光。巫師開始繞著床行走了數(shù)十圈,眼睛一直盯著死者身體的各個部位。不久后,他停下來,低下頭,開始低聲誦念一長串咒語。那聲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得快,伊奧斯渾身發(fā)抖,他并不能聽得十分清楚,只能勉強地聽清前幾句,但這奇怪詭異的聲音也足夠讓人后背發(fā)冷:“Umapati(烏摩缽底),請借我你的權(quán)柄……?????????????????????????????????????????????,?????????????????????????????????????????????……”

  突然間,整個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老婦人的尸體開始發(fā)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的閉合,臉上的青紫色和身體上的黑斑開始快速消失,這過程持續(xù)了一會,甚至幾個站在一旁的孩子又給嚇哭了。屋里發(fā)出連連尖叫,有的女人家因為膽小推開堵在門口的人跑了出去。伊奧斯卻感到異常的眩暈,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扭曲我的意識,他眼前的場景模糊起來,他心中本能的抵抗死亡的意愿觸發(fā)了這奇怪的景象,黑暗的觸手向他的顱骨傾瀉而來,讓他無法動彈,仿佛抽搐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他看到面前的老人猛地干嘔起來,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來,然后把那一朵黃蓋鵝膏完整的吐了出來。那些親屬們迅速上前把她扶起來坐好。老人的兒子和兒媳婦一邊端水給她,一邊不停地答謝著那個穿著長袍的老僧人。

  嘉措和扎西幾個人,他們談笑著揮了揮手走出房門(很顯然是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至于伊奧斯,從那老婦人坐起來開始,他的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內(nèi)心十分驚愕,暗自驚嘆道:“這……這……這是,復(fù)活?!?。

  眾人答謝并散開后,老僧人阿達·丹增(??????????????)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扎西趕忙迎過去:“上師,這邊還有幾個病人,我們從老遠(yuǎn)的地方……?!?p>  “請帶路?!彼]有多余的表情,邁著穩(wěn)健、優(yōu)雅的步態(tài),沒有一絲勞累的跡象。我失了會兒神,轉(zhuǎn)眼間老僧人幫兩個失明的人上好了藥,并用干凈的紗布覆蓋了眼睛。他們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時間,快到傍晚,阿達大師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幾個病人的治療,向村口走來。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幾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們的大部隊離這里不遠(yuǎn),還有幾個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話,請同我們一起去吧?”領(lǐng)隊嘉措問道,他此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客氣和善談,他面紅耳赤,他心里面對這幾個巫師是敬仰、羨慕和極度信任的。

  “當(dāng)然。治病救人,是我們的使命……”

  伊奧斯在仔細(xì)聽這句話,他很奇怪這話說的語氣是那么自然平和,絲毫沒有任何做作和虛假。這時,扎西拍了拍伊奧斯的肩膀,跟他說:“就是他們,你倒是問?。 ?p>  沒等伊奧斯開口,扎西就向兩位僧侶介紹起伊奧斯來:“上師,對,您瞅這邊,這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他是從很遠(yuǎn)的西域過來,他進大山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們,為了向你們請教一個問題!”

  “哦?是什么問題?”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問。

  “‘阿卡西’,這個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嗎?”伊奧斯問√。

  阿達與他的同伴面面相覷,然后搖了搖頭。伊奧斯沒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點了點頭,看向地面,又看向遠(yuǎn)處的山崗。

  “喂!你們之后在路上再聊,時間不早了,我們先上路吧……”嘉措扶著傷員走過來,提醒大家。

  于是,醫(yī)者阿達·丹增和另外一個小僧人拉莫,加入了伊奧斯一行返程的隊伍。在路上,伊奧斯繼續(xù)追問關(guān)于阿卡西和圖書館的問題,可惜,他們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許更高階、更年長的老師聽說過?!卑⑦_·丹增說,“那樣的話,你就必須同我們一起回年曲麥的修道院了?!?p>  “更高階,你們……真的太偉大了。”

  “哪里,舉手之勞而已?!?p>  伊奧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語氣說著:“上師。我今天,看見了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都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這是奇跡。對我們來說,這也是奇跡。”小僧人拉莫說。

  伊奧斯點了點頭:“是的,是奇跡。你們是真正會魔法的巫師嗎?”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們只是借用她的力量?!?p>  “她?”

  “是的,雪山女神?!?p>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嗎?”伊奧斯嘆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親死的時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邊,能將她復(fù)活……那該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達問道。

  “十幾年前了?!?p>  “啊,那我?guī)煾敢簿炔涣怂??!毙∩死f,“時間太長了?!?p>  “為什么?”伊奧斯問。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內(nèi)死亡的人?!崩仙嘶卮?,“這是雪山女神烏摩缽底與我們定立的契約,如果我們這些使者,私自違反了契約中的規(guī)定,那么使用咒術(shù)的人會她被定罪。因為,我們借用她的力量,謀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會被會定為惡,然后被撤銷和逆轉(zhuǎn)……”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惡嗎?我不理解……”伊奧斯說著。

  此時,幾個人已經(jīng)來到營地的邊緣,眼前的一切再次讓他們挫敗。他們看到,營地里放養(yǎng)的馬死了幾匹,牦牛全跑沒了,羊丟了一半,四周散落著血淋淋,人的肢體——這是雪山灰狼襲擊了營地,啃食著不幸的人的殘肢,而剩下的人跑到高地去了。

  “卓瑪!”嘉措大喊著,眾人看到野狼叼著他妹妹的半個身子,跑向一邊。

  狼群還在瘋狂地進食。

  “上師,快救救她,快救救他們??!他們是死在一日之內(nèi)的!”

  伊奧斯看到兩個僧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并沒有反應(yīng)。

  “快??!你們還在等什么呢?!”

  “不,我們不能?!卑⑦_老者對伊奧斯說,“一種生命被另一種生命用作食物,這種,我們不能救……”

  “這毫無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們。

  “快!他們要過來了!”伊奧斯驚恐地喊道,同時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其他的狼見狀倉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幾個人跑上前去查看隊伍傷亡的情況。那些人類的尸體中,有不少是伊奧斯在這趟旅途中認(rèn)識的好友。

  “為什么不救他們?!”伊奧斯看到隊友死去的慘狀,帶著怒氣回頭看向阿達·丹增大師,向老僧人質(zhì)問道。但他看到阿達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緊閉著眼睛,默念著什么。

  突然,剛剛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來,而那把射中它的箭從狼的體內(nèi)飛快地竄了出來,朝向伊奧斯的方向襲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躲閃,箭就已經(jīng)來到伊奧斯的跟前。此時,他看見的是箭羽正對著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1]藏語:所以,我們,多……多久,才能進……進到他們說的那個喜馬……瓦特雪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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