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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里亞

39.伊奧斯·卡夫索(二)

伊斯特里亞 王崊清 19034 2024-10-19 21:19:54

  年代學(xué):約公元前307年之后

  經(jīng)文正文:

  伊奧斯·卡夫索為尋找母親遺作中關(guān)于“阿卡西”這一藏經(jīng)閣的秘密,選擇進(jìn)入南部的雪山(青藏高原),去找“智者”詢問這個藏經(jīng)閣的地點。伊奧斯加入了一支前往藏南的商隊,并遇到了原始苯教僧侶,他們是在“彼岸”世界,仍在堅持的因陀羅的使者——濕婆的使者——烏摩缽底所選擇的使者們,他們并不知道阿卡西在哪里,并帶伊奧斯上試煉臺接受烏摩缽底的考驗,因為烏摩缽底沒有權(quán)限閱讀密特拉的記憶和未來,因而伊奧斯為通過考驗,不能成為她的使者,伊奧斯只好繼續(xù)向南,去往印度尋找答案,這段過程記在下面:

  在喜馬拉雅高原的北端,就是沙漠最南端的盡頭,進(jìn)入雪山的入口之后,有一條鮮為人知的道路,它穿越阿羌(Achchan)到蘇巴什,沿著庫拉普—克里雅河翻過山口,在那里,一列騾馬隊行進(jìn)在烏魯克庫勒的冰面上。

  領(lǐng)行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瑪(Kelsang Dolma),她面色紅潤,聲音嘹亮,熟練地吩咐隊伍停下,她叫大家過了前面的達(dá)阪,就在邊上那個火山巖砌成的石壘休息。就在不久前,又有兩個人倒下了,在嘔吐過后失去了意識,再也沒有醒來,隊尾的領(lǐng)隊是女孩的哥哥,他嗓音雖然嘶啞,但聲音不小,總是給人一種呵斥他人的感覺。他叫喊著,讓青年仆從索南(Sonam)把尸體用白布包裹,順著山坡滾落到禿鷲盤旋的山谷里,這是他們一貫的方式。其他幾個幫手,面色陰沉,趕著十幾匹馱著布匹、鹽和日用器皿的騾馬、耗牛和駱駝進(jìn)入營地。

  跟隨隊伍一起進(jìn)入大山里的旅者——伊奧斯·卡夫索趕忙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耷拉著眼皮,露出疲憊和痛苦的表情,他發(fā)出一聲嘆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已經(jīng)腫了。這時,那個懂阿維斯陀語(Avestan)的炊事——扎西(Tashi)遞給這個外鄉(xiāng)來的同伴一些鍋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圍可以緩解眼痛。

  “我沒想到會這樣艱難?!币翃W斯一邊說一邊放低聲音,偷偷瞟了離他有一定距離的女孩一眼,顯然是不想讓她聽見而看低自己。

  “呵。”扎西輕笑一聲,多少帶點嘲諷,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剛煮好的耗牛奶,“你是新來的‘老外’,進(jìn)雪山覺得難很正常?!彼贿呎f,一邊伸長舌頭舔著糊了一嘴的奶白邊兒,又吧唧了幾下嘴,“不管怎么說,外來人,希望你能堅持下去……雖然第一次來的人十個有七個都會在半路退出……不過,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我們會至多分你一頭騾子,讓你往回走……一直趕路一刻不停,熬過一宿,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村子了,但是,看你這個人挺老實的,我愿意多跟你透露點東西,聽著,我勸你還是堅持下去,因為報酬不會少的,到了目的地,他們(指商人)總是會多付好多(小費)?!?p>  “我不關(guān)心報酬……”伊奧斯一手捂著眼睛,嘴巴因不適應(yīng)寒冷而抿成一條細(xì)線,從遠(yuǎn)處看一張一合,樣子有些滑稽。“盡管,報酬也很重要?!?p>  “小伙子。(扎西這樣稱呼伊奧斯,為的是擺出一副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雖然他看上去比這個外來的新人還要年輕個七八歲。)”扎西學(xué)著那些老年人的聲音,壓低喉嚨說道,“跟著我們把這些貨運到南邊去,再帶著貨回到北面,來來回回兩趟,攢的錢就夠你蓋個房子,娶個媳婦,剩下的還能拿去再買點豬狗牛羊,置辦點兒產(chǎn)業(yè),這樣子下來前前后后,夠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

  “只要我能堅持下去。”

  “只要你能堅持下去?!痹饔醚┥嚼锏姆窖曰貞?yīng)道。

  “既……既然……我來了,我下定決心做的事,我就會做下去……我,我一向如此。”這句話,伊奧斯是用當(dāng)?shù)厝说姆窖?,磕磕絆絆地說出來的,這些天,他一直跟著隊伍里的一個年紀(jì)偏大的騎手學(xué)習(xí)雪山里的語言,其實他更想和格桑卓瑪學(xué),但礙于面子,他不好意思向她開口請教。

  這些天,伊奧斯也不太和這個叫扎西的家伙說話,原因是看不慣他那副總是洋洋得意的表情,此刻,他想要“露一手”——向扎西展示自己的語言天賦,讓他瞧瞧這個沒來兩天的“外地人”,這么快就能用雪山上的單詞拼成的短語對話了,從而滅滅扎西那盛氣凌人的焰氣,“所以,我們,多……多久,才能進(jìn)……進(jìn)到他們說的那個?,斖咛匮┥饺ィ俊?p>  出乎伊奧斯的意料,扎西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相反,他的笑容依舊帶著幾分輕蔑,“很遠(yuǎn),還有很遠(yuǎn)?!彼f,同時那厚嘴唇撅撅著,仿佛用念詩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這讓伊奧斯感到十分惱火。

  “我還以為翻過那座山頭就到了呢!”伊奧斯恢復(fù)了自己的母語。

  扎西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了一下,然后立即開始發(fā)出不自然地咯咯笑聲,這嚇了伊奧斯一跳。他一邊笑還一邊半蹲起來,撿地上的石頭在手里擺弄然后又丟出去:“扯淡呢,這座雪山大得很,延綿不斷,沒有盡頭……沒有盡頭……你來之前就應(yīng)該打聽清楚了,這一趟你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是個事呢!”

  “你剛才怎么突然嚴(yán)肅了一瞬間???”

  “那……那沒什么,我只是聽到你這句話,想起……我不止聽過一遍——‘翻過了這座山頭就到了’,哎,我多少說過這句話的朋友都死在了路上?!?p>  伊奧斯不再吱聲,陷入沉默,原因是在想心事。

  這個金發(fā)的外來人的沉默尤其給人一種莊重過頭的感覺,甚至有些陰森,除此以外,突然中斷的對話也讓扎西感覺到有點窘,他趕忙沒話找話道:“那個,伊斯(扎西的口音讓他叫錯了他的名字),這幾天我聽他們聊到你,說你來這趟不是為了錢,而是要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廟里的和尚是嗎?”

  “是的。”

  “信敦巴辛饒(Tonpa Shenrab)的那幫?”

  “那不清楚?!?p>  “是去尋醫(yī)問藥?”

  “不,和這無關(guān),不是看病?!?p>  “不是看?。抗怨?,那是能為了啥個子重要的事,值得你這樣翻山越嶺?”

  伊奧斯苦笑了一下,不自覺地去拽了幾下自己那稀稀拉拉的胡子,看樣子是被突然問到的這個問題搞得緊張了:“一件私事而已?!?p>  “不妨說來聽聽?!?p>  “你想知道這些干什么?”

  “解悶。”

  “純是解悶?”

  “純是。”

  “好吧。”伊奧斯清了清喉嚨,開始很不自然地說道,“我要向那些和尚們打聽一個詞,估計是個地名,聽說他們懂得多。”

  “是個地方?”

  “是的,一個地方?!?p>  “哪里?”

  “一個從沒有人聽說過的地方……”

  “行了,你別買官司了,跟我說說,萬一我就知道呢?怪事了,這雪山里還沒有我不認(rèn)得的地方,快說吧,省得你再跑那么老遠(yuǎn)了!”

  伊奧斯瞪圓了眼睛,面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嘴唇發(fā)紫,一只手握成拳頭,另一只手蓋在上面,抵住下吧擋住了嘴,但咬字卻變得清晰起來:“‘阿卡西’”他說。

  “啥?”

  “‘阿卡西’,應(yīng)該是個地名,具體來說很可能是一座藏經(jīng)院的名字?!?p>  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詞,那種想顯擺卻撲空的心情寫在了扎西的臉上,由失望轉(zhuǎn)化為了近乎憤怒的語氣:“哎?那還真沒有。什么玩意?‘卡沙’?!藏經(jīng)閣?你找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币翃W斯下意識地回答道。

  “嘿!嘉措(Gyatso),過來一下!這邊有點事要問你一下?!痹鲯嗥鸶觳?,招呼著格桑卓瑪?shù)母绺纭I(lǐng)隊嘉措,其實這個人天生長了憨厚忠實的面孔,他皮膚黝黑,身材健壯,除了嗓門大之外也沒有什么太招人討厭的地方,就是平時少言寡語,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么。此刻,他正拿著烤地用的火把在營地里來回轉(zhuǎn)悠,聽到有人叫他就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呦!你們在聊什么呢?”卓瑪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哥哥的后面,探出頭來調(diào)皮又好奇地看了看扎西,然后又盯著伊奧斯,在那里傻笑起來,她的臉上泛起紅暈,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瞅著這個外來人。

  伊奧斯覺得這個女孩站在他哥哥身邊簡直小的可憐,但單獨看她的輪廓,卻又并不是顯得那樣幼態(tài),相反卻是一個成熟、挺拔的身姿,有一種少女妙齡時才會有的獨特的美感,伊奧斯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趕快避開女孩的目光。

  卓瑪看出了伊奧斯臉上的變化,就瞇了瞇眼睛,好似下了決心要更肆無忌憚的發(fā)起癲來,她沖了過來,繞到兩個人的后面,舉起兩只嬌小的拳頭,猛地錘了一下坐在那里的兩人彎曲的后背,接著擠坐到兩人的中間,朝著伊奧斯的方向,仰起又瘦又尖的下巴,問道:“哎,你還好嗎?大叔(她看伊奧斯留胡子顯老,就給他起了這樣的外號),別哭喪著個臉啊,說說,你還能堅持下去嗎?不行就別勉強自己!”

  “不需要勉強……我……我當(dāng)然可以堅持。”

  “你怎么不敢看我啊?嘿,離近了一瞅,你還長得還挺俊朗的嘛!”她說,“唉,唉,唉……干嘛!”

  扎西猛然推著女孩的肩膀,讓她騰開點地方:“行了,一邊去,別跟這兒搗亂!喂,嘉措,你在那里傻站著做什么,這黃毛怪(指伊奧斯)想問問你咱們什么時候才可能碰到像阿吉(Gyer)(人名)或是跟他一塊混的那幫老和尚?那幫人神出鬼沒的,你不是跟他們最熟嗎?你……”

  “熟?!奔未牖卮鸬溃ㄋ回炏矚g用這樣的短語斬釘截鐵的回答,從不多廢話,還老是喜歡搶在別人說完話以前就開口)。

  “這傻小子來一趟就為了找他們,啥時候才能……”

  “還著早呢。”

  “???有多早?”

  “看見前面的山口了嗎?”嘉措緩緩地挪動自己又圓又鼓的肚子,朝向里側(cè),手指向遠(yuǎn)方。伊奧斯感覺他的方形的食指簡直像極了一塊又厚有粗的干木條。

  “看到了。”

  “過了那兒才算進(jìn)了‘世界之巔’……至于你要……等我們到了世界之巔的南端,在那些村子里,才有可能碰到他們……”

  “你找他們干什么呀?那些怪老頭!他們……”卓瑪自從剛剛被推開后,就站在一旁鼓著嘴氣哄哄的,微微垂收著下巴,雙手叉腰,瞪著伊奧斯,不耐煩地聽著幾個男人無趣的聊天,現(xiàn)在她終于忍無可忍,插嘴叫道。

  “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伊奧斯假裝沒有聽見女孩的‘質(zhì)問’,依舊擺開頭,避免與她有眼神交流,繼續(xù)朝向他的哥哥發(fā)問。

  “智者、醫(yī)生……僧侶,誰知道呢,一些住在雪山里的怪人,到處做好事,有著自己的行動方式和……他們的大本營是年曲麥(Shigatse)的修道院,等我們路過那附近的村落,自然會看到那些到處行醫(yī)的人?!奔未氲恼Z速越說越快,仿佛又變成了他自己的自言自語,不想讓別人聽清似的。

  “年曲麥……我們要走多遠(yuǎn)?”

  “少說要幾個月?!痹鲹屩f,面露‘專家’常有的得意表情。

  “哎呀!”卓瑪更生氣了,“伊奧斯!”她叫道。

  伊奧斯吃了一驚,很顯然他并沒有想到她會用本名稱呼自己,更沒有想到她念這個詞的發(fā)音(指阿維斯陀語)如此地道。

  “你還沒回答我,你究竟為什么要去找那些老頭!你在聽嗎?喂!說話呀!”

  “他要打聽個地方?!痹骼^續(xù)面帶嘲諷和得意的微笑替他回答,“‘阿夏’,一個寺廟?!彼f。

  “什么?寺廟?你是要出家是嗎?!見到他們你就不會跟我們一起走了是嗎?!”女孩近乎歇斯里起來,語氣轉(zhuǎn)變的近乎突兀;她臉上的肌肉也緊繃起來,剛剛那種憤怒中帶著的不易察覺的快樂神情消失了,完完全全變得認(rèn)真起來。

  “也許是的,我不知道?!?p>  “你個傻瓜!”卓瑪說完就跑開了。

  伊奧斯陷入沉默,扎西和嘉措又和他說了些什么,但他幾乎完全沒有聽見,每當(dāng)他沉下心來想什么事情的時候,就會這樣,忽略周圍的一切,甚至連感官都變得遲鈍起來,無論炎熱還是寒冷抑或是身體上的傷病都能在此刻暫時的消失,好像剛剛的所有身體的難受在這一刻都被某種黑色的深淵吞沒,這個時候別人如果跟他說些什么,他大概率是什么也聽不到的,他這特點挺讓別人惱火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但這么多年了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動力去改正。

  不知不覺間,已入夜了,隊伍里的人們開始烤羊腿。他的思緒仍舊不受自己控制的漂泊在回憶的海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最后停留在了格桑卓瑪最后跑開的情景,他看著那些烤地和用已經(jīng)快要磨禿了的鎬挖地窩子的人,想著卓瑪聽到他可能離開隊伍時的表情——那近乎泛著淚光一閃一閃的眼睛,那被厚厚的褲子裹得圓滾滾的雙腿,那因為氣憤而跺著的小碎步……想到這里,他微微感覺到莫名其妙的舒適,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女孩——阿彌蒂斯,數(shù)日前,那個少女曾哭紅著眼圈,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盡頭的驛道旁,他答應(yīng)她如果翻過這座山,問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馬上回去接她。

  “我究竟為什么要答應(yīng)她?”他想到,“不!我怎么能這么想?她是那樣可憐,那樣無助……”他搖了搖頭,“她們兩個,都很好……不,我應(yīng)該只鐘情她一個,因為我答應(yīng)過她,我會回去的,等我完成這件事——這件煩人的負(fù)擔(dān),我會回去娶你,請你等我……”

  不知不覺中,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困意襲來,于是就倒在篝火旁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個女孩正望著遠(yuǎn)方的雪山,憂傷、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人歸來的身影;在山的另一頭,一個人手杵著拐杖,孤身走在雪山的深處,已經(jīng)蒼顏白發(fā),接著,他倒在路上死掉了。

  兩個月后,隊伍穿過了銀霜遮蓋的眾山之主岡仁波齊(Kangrinboqê),抵達(dá)了當(dāng)惹雍錯(Tangra Yumco)湖。伊奧斯聽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那些僧侶會時常出沒的地界。

  隊伍里又有人失明了。飯后,扎西自告奮勇(他表示自己對這附近的路比較熟),帶著幾個失明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尋醫(yī),他極為自信地說太陽落山前就能回來,但過了整整一夜,扎西他們并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嘉措把仆從索南從甜美的睡夢中叫醒:“該走了!”他用腳尖踢著躺在地上的索南的腹懷。嘉措一向認(rèn)為索南是一個‘懶漢’,倒不是因為他干活不賣力氣,而是他總是那樣的無精打采、貪睡,沒人叫的話能睡到第二天中午去。

  “他娘的?!彼髂弦贿吜R罵咧咧,一邊扭捏著屁股從地上坐起來,他看上去干瘦的要命,細(xì)胳膊細(xì)腿兒,用腳蹬踹著地面,刺溜一下就站了起來,揉揉眼睛,啐了口吐沫。

  “說好的一早就走?!奔未胙a充道。昨天晚上,隊伍里的幾個漢子在篝火旁做出決定,今天一早就要起來去找扎西他們。

  說完,他又走到營地另一頭,來到側(cè)臥著的伊奧斯的跟前。他看見她妹妹早就醒了(她每天起的都很早,不是第一個也是第二個起),蹲在伊奧斯邊上,她正聚精會神地瞧著這個男人睡相發(fā)愣,臉上帶著傻笑。

  “把他叫起來。”嘉措道。

  “再讓他睡會兒。”

  “不行。”嘉措踢了踢伊奧斯的后脊梁。“起來,黃毛。”

  “你們昨晚聊那么晚,再讓他睡會兒!”

  “昨晚說好了,他今天跟我們一起走。”嘉措看到伊奧斯身體動了,就轉(zhuǎn)過身去走開,“有可能碰到和尚們?!彼詈笳f。

  伊奧斯揉了揉眼睛,看到卓瑪正在看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傻瓜!”

  伊奧斯感覺窘得厲害,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以來第三次發(fā)現(xiàn)她在自己睡覺的時候盯著自己瞧了。他擔(dān)心自己因勞累疏于清潔的面部、因惡劣的環(huán)境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因困倦和苦惱而腫脹的眼圈讓自己看起來更老了;他本就因很少打理和修剪自己的胡須而顯得蒼老不少了(為的是讓毛發(fā)遮住自己過于‘突?!拿婵锥谌胫車娜?,盡管實際讓他感到與隊伍中的人產(chǎn)生隔閡的原因不在于此,而是這么久他仍舊聽不慣那些人講自己方言時的‘大大咧咧’和嗓門),他擔(dān)心變老和憔悴的面孔使自己喪失了在卓瑪面前的吸引力,兩個月以來,他曾控制不住自己地,數(shù)次幻想自已與她交媾的場景,雖然他知道這不可能,無論從道德還是條件上講(因為自己已對另一個女人做出承諾,且他自己隨時可能離開隊伍去往他處——當(dāng)找到那些僧人問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他還要原路返回,回到自己曾發(fā)誓要廝守終生的那個人那里去),但僅僅是保留這種可能性,都能使他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快樂,這是他自己片刻獨享地奢侈品,但是他也盡量克制著這些想法的出現(xiàn),他強迫自己用一系列沉重的思緒和回憶替代這個想法的出現(xiàn),壓制著這種向往。

  “我起來了?!彼吐暤?,“不用拉我,我自己能起來?!?p>  女孩雙手握住伊奧斯的胳膊,把他往起扽,她臉上洋溢著的又吃力又歡快的表情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個喜歡干力氣活的姑娘:“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早點回來,我做燉肉咱們晚飯吃!”

  “好?!?p>  “你怎么老是那么木訥,那么呆?哈哈,好了快去吧,那頭驢子拉來給你們馱東西,喂!哥,別在路上東張西望的,早點回來,他們八成是迷路了肯定沒發(fā)生什么事,扎西的命大得很,他真是討厭,老是叫人替他操心,你們找到人就快點回來!喂!伊奧斯!回頭看我啊,我在向你告別呢,再見!”

  “再見。”

  搜索小隊出發(fā)了,山巔和峽谷險路重重,這個季節(jié)的冰已經(jīng)化了,他們時不時都能看到失足墜入激流的駱駝和馬的尸體,伊奧斯看到那些動物的遺骸不禁冷汗直流,殘留的睡意蕩然無存,因為他知道自己落腳的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聽著,你小子要是敢對我妹妹做什么,我會立刻把你殺死,從這兒推下去!”伊奧斯仿佛聽到了嘉措的聲音,也許……他瞅著嘉措那陰沉著的臉,曾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相信這聲音確實是他從他口中冒出來的,“他說過這話,肯定說過?!彼南?。

  人在苦難與惶恐的壓力中,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流逝。幾個小時后,一行人抵達(dá)了最近的村落,由于他們行進(jìn)的速度比較快,有那么幾次,伊奧斯感覺到他們幾個人是在那些巖石上飛翔,因為一直要踏在不平的地面上,伊奧斯的腿腳酸的厲害。當(dāng)村子那些方方正正的白房子突然從那些山石中冒出來的時候,他吃了一驚,仿佛自己出現(xiàn)是像在做夢一般,眼前的場景毫無邏輯的銜接和出現(xiàn)。

  村口的幾個少年晃晃悠悠,痞里痞氣,他們穿著棉布和白繭綢,左襟大,右襟小,外面套著圓領(lǐng)寬袖長袍,他們有說有笑,由于這些男孩沉重的口音,伊奧斯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那邪魅的臉色和下流的比劃可以看出,他們正在講粗俗的笑話;看到有外人來了,那些少年的臉?biāo)查g變成嚴(yán)肅的表情,向他們行禮問好;嘉措走過去和他們小聲交談了幾句,那些孩子就一溜煙地跑回村里去了。

  “他們說他在村里?!?p>  沒過多久,扎西就走了出來,腳步落拓不羈,神態(tài)輕松,甚至有幾分嬉皮笑臉。

  “你這貨!在這里做什么呢?!”嘉措面露怒色,大聲吼道。

  “等會兒!先別著急怪我,特殊情況!昨天我們到這兒,村里醫(yī)生正好不在,你們猜怎么著,醫(yī)生是去鄰村請高人了,今天回來。伊斯(仍然叫錯他的名字),你也來了,正好!估計這次你要見到你那些朝思暮想的‘老情人’了。索南!別用那張臭臉瞅我,我們在這兒等了一宿,不是在這兒圖自己舒服呢!”

  “我看那邊站著有不少人呢。”伊奧斯問。

  “對,那邊兒烏泱烏泱的,吵得要死,兩天了……不過,這就是我說的特殊情況,村里有戶大人家出事了……”

  “是什么事?”

  “一個老太太,突然病了,快死了,據(jù)說人緣好,村里人都過來看她?!?p>  “醫(yī)生怎么說?”

  “村里的醫(yī)生看不了,聽說那家伙本來就是二把刀,說這是‘中邪了’,干他娘的,在逗樂呢?我看這就是中毒了,而且是沒救的毒!肯定是誤食了黃蓋鵝膏菇,我見過這樣的……后來村里人聽說‘那些師傅’正在附近的村子里邊,她家里人就陪著醫(yī)生去請人了?!痹髀柭柤纾劬Φ傻玫瘟飯A,眉毛也歪七扭八地亂跳,“不過都是瞎折騰,肯定是沒救嘍!”

  “我們也過去看看?!?p>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著人群的那戶房子走去,他們進(jìn)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圍在那個平躺的老婦人的周圍,她面色發(fā)白,時不時的口吐白沫。

  “她肯定活不成了。”索南小聲地跟其他幾個人說。

  他沒有猜錯,很快,眾人就見證了那個時刻。那位老婦人的臉從白色開始轉(zhuǎn)為青紫,張著嘴大口喘著,時不時的咳出黑紅色的液體,她的眼睛凝視著正上方,最后一口氣吸到一半就停了,這時后面的人群開始出現(xiàn)哭聲。老婦人已經(jīng)死了。晌午,太陽開始升到半空中,掛在高高的地方。眾人吃完午飯回到屋子這邊,那老婦人的尸體一動未動,依舊擺在那里,甚至沒有人靠前。這時,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議論聲。

  “醫(yī)生來了!”外面一個族里的青年沖進(jìn)來。

  眾人的目光來到門口,一個披著松煙為底色,勾勒著紅藍(lán)淺色紋理的長袍的長者走了進(jìn)來。

  “阿達(dá)師傅,阿達(dá)師傅,請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著,“請救救我的阿嬤吧!”

  那巫師的表情凝重,穿過人群。

  “什么時候中毒的?”他問。

  “昨晚?!彼勒叩膬鹤恿⒓椿卮稹?p>  巫師走到床前,打量著死者的全身。他吩咐眾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幾個孩子把老人床下的雜物搬走;接著,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脫去。人們知道,他要開始做法了。這時候周圍沒有了哭聲、喧鬧聲,空氣中只有凝重地等待和人們專注的目光。巫師開始繞著床行走了數(shù)十圈,眼睛一直盯著死者身體的各個部位。不久后,他停下來,低下頭,開始低聲誦念一長串咒語。那聲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得快,伊奧斯并不能聽得十分清楚。他只能勉強地聽清前幾句:“烏摩缽底(Umapati),請借我你的權(quán)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吶帛息息瑪瑪嗦哈(AH-KAR A-ME DU-TRI-SU NAG-PO ZHI-ZHI MAL-MAL SO HA),啊噶阿昧都智嘶吶帛息息瑪瑪嗦哈……”

  突然間,整個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老婦人的尸體開始發(fā)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的閉合,臉上的青紫色和身體上的黑斑開始快速消失,這過程持續(xù)了一會,甚至幾個站在一旁的孩子都給嚇哭了,接著,老人猛地干嘔起來,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來,然后把那一朵黃蓋鵝膏完整的吐了出來。那些親屬們迅速上前把她扶起來坐好。老人的兒子和兒媳婦一邊端水給她,一邊不停地答謝著那個穿著長袍的老僧人。在場的人都發(fā)出驚呼的聲音。

  只有嘉措和扎西幾個人,他們談笑著揮了揮手走出房門,很顯然是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至于伊奧斯,從那老婦人坐起來開始,他的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內(nèi)心十分驚愕,暗自驚嘆道:“這……這……這是,復(fù)活。”

  在眾人答謝和散開后,老僧人阿達(dá)·丹增(Adara Tenzin)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扎西趕忙迎過去:“上師,這邊還有幾個病人?!?p>  “好的。請帶路?!?p>  老僧人幫兩個失明的人上好了藥,并用干凈的紗布覆蓋了眼睛。他們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時間,快到傍晚,阿達(dá)大師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幾個病人的治療,向村口走來。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幾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們的大部隊離這里不遠(yuǎn),還有幾個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話,同我們一起去吧?”領(lǐng)隊嘉措問道。

  “當(dāng)然。治病救人,是我們的使命……”

  這時,扎西拍了拍伊奧斯的肩膀,跟他說:“就是他們,你倒是問??!”

  沒等伊奧斯開口,扎西就向兩位僧侶介紹起伊奧斯來:“上師,對,您瞅這邊,這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他是從很遠(yuǎn)的西域過來,他進(jìn)大山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們,為了向你們請教一個問題!”

  “哦?是什么問題?”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問。

  “‘阿卡西’,這個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嗎?”伊奧斯問。

  阿達(dá)與他的同伴面面相覷,然后搖了搖頭。伊奧斯沒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微微點了點頭。

  “好吧,你們之后再聊,時間不早了,我們先上路吧……”嘉措提醒著大家。

  于是,醫(yī)者阿達(dá)·丹增和另外一個小僧人拉莫(Lhamo),加入了伊奧斯一行返程的隊伍。在路上,伊奧斯繼續(xù)追問關(guān)于阿卡西和圖書館的問題,可惜,他們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許更高階、更年長的老師聽說過?!卑⑦_(dá)·丹增說,“那樣的話,你就必須同我們一起回年曲麥的修道院了?!?p>  “更高階,你們……真的太偉大了?!?p>  “哪里,舉手之勞而已。”

  伊奧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語氣說著:“上師。我今天,看見了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都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這是奇跡。對我們來說,這也是奇跡?!毙∩死f。

  伊奧斯點了點頭:“是的,是奇跡。你們是真正會魔法的巫師嗎?”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們只是借用她的力量?!?p>  “她?”

  “是的,雪山女神?!?p>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嗎?”伊奧斯嘆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親死的時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邊,能將她復(fù)活……那該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達(dá)問道。

  “十幾年前了?!?p>  “啊,那我?guī)煾敢簿炔涣怂!毙∩死f,“時間太長了?!?p>  “為什么?”伊奧斯問。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內(nèi)死亡的人?!崩仙嘶卮?,“這是雪山女神烏摩缽底與我們定立的契約,如果我們這些使者,私自違反了契約中的規(guī)定,那么使用咒術(shù)的人會她被定罪。因為,我們借用她的力量,謀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會被會定為惡,然后被撤銷和逆轉(zhuǎn)……”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惡嗎?我不理解……”伊奧斯說著。

  此時,幾個人已經(jīng)來到營地的邊緣,眼前的一切再次讓他們挫敗。他們看到,營地里放養(yǎng)的馬死了幾匹,牦牛全跑沒了,羊丟了一半,四周散落著血淋淋,人的肢體——這是雪山灰狼襲擊了營地,啃食著不幸的人的殘肢,而剩下的人跑到高地去了。

  “卓瑪!”嘉措大喊著,眾人看到野狼叼著他妹妹的半個身子,跑向一邊。

  狼群還在瘋狂地進(jìn)食。

  “上師,快救救她,快救救他們?。∷麄兪撬涝谝蝗罩畠?nèi)的!”

  伊奧斯看到兩個僧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并沒有反應(yīng)。

  “快??!你們還在等什么呢?!”

  “不,我們不能?!卑⑦_(dá)老者對伊奧斯說,“一種生命被另一種生命用作食物,這種,我們不能救……”

  “這毫無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們。

  “快!他們要過來了!”伊奧斯驚恐地喊道,同時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其他的狼見狀倉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幾個人跑上前去查看隊伍傷亡的情況。那些人類的尸體中,有不少是伊奧斯在這趟旅途中認(rèn)識的好友。

  “為什么不救他們?!”伊奧斯看到隊友死去的慘狀,帶著怒氣回頭看向阿達(dá)·丹增大師,向老僧人質(zhì)問道。但他看到阿達(dá)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緊閉著眼睛,默念著什么。

  突然,剛剛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來,而那把射中它的箭從狼的體內(nèi)飛快地竄了出來,朝向伊奧斯的方向襲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躲閃,箭就已經(jīng)來到伊奧斯的跟前。此時,他看見的是箭羽正對著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那只被復(fù)活的狼也逃走了。群山宛如大海起伏的波浪,野驢與羚羊在黃昏的夕陽下奔跑著,周圍的一切荒涼而靜謐。重整的隊伍決定明天朝著南方最近的鎮(zhèn)子昂仁金錯前進(jìn),僧人阿達(dá)和拉莫醫(yī)治著傷員和病患,那些被野狼咬爛的衣服,就用野牦牛毛捻出毛線,用牛羊角制成的骨針進(jìn)行修補。其余的人把死掉的動物剝下獸皮,稍微剪裁做成御寒的皮筒子。而死掉的人則放在高地上,切成碎塊,用石頭將骨頭搗碎,點起火堆和桑煙,吸引著禿鷹前來啄食。傍晚,眾人圍坐在篝火旁取暖,有人唱起了雪山上的挽歌。除了嘉措的抽泣和嘀咕聲以外,其余的人一言不發(fā),伊奧斯·卡夫索目視著火焰,陷入回憶。

  過了一會,伊奧斯從飄揚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因為老僧阿達(dá)打破了沉寂。

  “所有的生命都有靈魂,我們這些雪山上的人,管這些‘靈魂’叫笨……”他說道,“我們這些雪山上的人相信,一種生命的肉體,被另一種生命吃掉,這是一種轉(zhuǎn)化,而不是死亡……所以,我不能救這些被吃掉的人……”

  老者停頓片刻,望向伊奧斯,他看到青年仍然目視著火焰,沒有理睬,于是他繼續(xù)講述:“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地流轉(zhuǎn)在這樣的轉(zhuǎn)化過程之中,它們的肉體死了,而‘笨’卻能永遠(yuǎn)活在其中……所以,這種情況我們不能干預(yù),女神也禁止我們干預(yù)……”

  “她是誰呢?”伊奧斯開口了,“什么樣的女神,會這樣的殘忍……一個寧愿去救活野獸,也不愿救被野獸啃噬的死者的女神……”

  “不能對我們的女神不敬!”年輕的僧侶喊叫著回應(yīng),企圖站起身來示意。

  老和尚制止了他同伴的魯莽,并向伊奧斯道了歉,然后,他接著說:“她是山神希馬瓦特的女兒,河神殑伽(Padma)的姐姐——烏摩缽底,是現(xiàn)在我們整座雪山唯一的庇護(hù)者。數(shù)千年來,她救助了無數(shù)傷殘和死去的人,對于什么樣的情況,使用什么樣的力量,她是有自己的原則的,我們這些借她力量的人,不做揣測也不試圖去理解……”

  “雪山女神……”伊奧斯默念著,他的聲音十分平靜,“那么,請告訴我,你為什么可以去救起那只狼?”

  “因為你對那只狼的殺戮,不是為進(jìn)食而起的,這樣的行為被女神,定為惡……對于惡行,我們見到了,就必須逆轉(zhuǎn)?!?p>  伊奧斯苦笑著搖搖頭。眾人再次陷入沉默,篝火之中,火焰跳動,映照在每一個的臉龐。歌謠的聲音再次響起,扎西拍了拍伊奧斯的肩膀:“眾生皆有一死,昨天那個被救下的老太,即使她逃過了這一次毒蘑菇,也逃不過接下來的時間和歲月,衰老、疾病和死亡還是會接踵而至……”

  “是的?!卑⑦_(dá)補充到,“旅者……你可否知道在雪山的南邊,是富饒的森林和平原,數(shù)萬年前那里居住著眾神,眾神與凡人們生活在一起,他們親密無間;諸神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著世間的一切,救助苦難、建設(shè)家園;惡魔之軍無數(shù)次的來犯,神靈們與人類一起并肩作戰(zhàn),一度締造了繁榮、美麗與富饒的國度。

  “但是……死亡最終還是會到來,像一把巨大的鐮刀,收割著一切,吞沒著一切;死亡……并不僅僅吞沒著每個個體的生命,也吞沒著整體的生命……那些國度因諸多原因相繼覆滅,因為貪婪的擴張、戰(zhàn)爭,無序的管理、瘟疫、饑荒……

  “久而久之,南方的眾神們漸漸放棄了,因為無論他們把什么巨大的、神奇的力量借給人們,無論他們做出什么樣的干預(yù)、努力……他們也無法改變?nèi)祟惖谋拘?,那些力量被用在錯的地方,助長了邪惡與魔鬼的氣焰,毀滅最終還是會降臨于世……最終,他們隱匿了自己的行蹤,任由地上的一切自生自滅,朝向無盡的深淵和黑暗墮落。但是,在他們之中,有一位女神,她不愿意放棄救助生命……她就是慈悲的烏摩缽底,我們雪山的女神,數(shù)千年來,在這片高原之上,唯有她還在憐憫著眾生,對眾生施以救助……

  “她跋山涉水,獨自前往吉羅娑山(Kailasa Parvata),拜訪在那里隱居修行的濕婆,懇求他借給自己修改和逆轉(zhuǎn)時間的權(quán)柄;她向濕婆承諾,自己會謹(jǐn)慎使用這些力量,她要做最后的一次嘗試;濕婆同意了,接著,她就走遍這在整個世界之巔的每個村落、每戶人家,尋找著本性善良的娃娃,把這權(quán)柄一一分發(fā)下去,讓他們同她一起,救助這世上的悲慘……”

  講到這里,伊奧斯終于抬起頭來,望著老者的眼睛。

  “是的,我們就是那些孩子,一代又一代,她與這些愿意奉獻(xiàn)自己一生的行善之人定立契約,限制我們權(quán)柄和力量使用的范圍;她把我們這些被她選中的人——堪布,引導(dǎo)聚集在年曲麥,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圣所,那圣所包含了學(xué)校、講經(jīng)院和關(guān)于‘力量’與‘權(quán)柄’知識的藏經(jīng)閣,她還為那些無家可歸者們、受疾病之苦的人所蓋的庇護(hù)所。”

  “藏經(jīng)閣,也就是圖書館嗎?”

  “是的?!?p>  伊奧斯猛地站了起來,他向老僧人鞠了一躬:“懇請您,一定要帶我去到您的修道院!我要到那里去參觀女神烏摩缽底的圖書館,并向女神烏摩缽底親自請教……”

  老僧人也站了起來,他請伊奧斯先坐下,然后嘆了一口氣:“女神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以實體的形象露面了,你想要見她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困難?為什么?”伊奧斯不解道,“你不是說她就在那座圣所里?”

  “不,她很早就不在那兒了,那里由我們這些僧侶照看?!?p>  “那么,藏經(jīng)閣我至少可以進(jìn)去吧?”

  老者搖搖頭,說:“除非,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成為一位堪布?!?p>  “好!我愿意加入,我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已經(jīng)付出了這么多,只要能找到我想找的東西,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達(dá)聽后點點頭,但是語氣依舊十分低沉:“但是,事情沒那么簡單。你想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是要被女神確認(rèn),通過試煉,才能真正被她選中……”

  “試煉?什么試煉?好!我參加,但如何才能被她選中呢?”伊奧斯問。

  阿達(dá)抬頭看了看天空,向上指了指:“女神她,其實一直在天上觀察著我們,她觀察這高原上,每一個孩童幼年時的行為。比如,有人從垂髫之年,就顯示出對鼠兔、旱獺或者雪雞等憐憫愛惜之心,救助這些小動物,那么這樣的孩童的身上就會被印上符文標(biāo)記,當(dāng)他長大成人以后,就獲得了到煨桑之火前,接受最后考驗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這是自愿的……”

  “什么樣的考驗?”

  “受試者如果自愿接受考驗,他就會走上火臺,女神烏摩缽底,會以某種方式在火中顯靈,她會在那里觀察受試者的眼睛,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未來。

  “通常,我們這些參加儀式的人,也會從火中看到異象?;鹧鏁淖冃螤?,展示出受試者在獲得‘力量’之后,在未來的所行所為,我們會看到他是否會按‘契約’中所立的規(guī)定,在這雪山上行法力和奇跡之事。

  “如果受試者未來的種種行為,被女神定義為善,那么火焰會瞬間熄滅,化為一道閃光,進(jìn)入受試者的身體。從此,受試者就成為了我們之中的意愿,獲得了進(jìn)入藏經(jīng)閣繼續(xù)學(xué)習(xí)圣知識的權(quán)限;在他們經(jīng)過修行和畢業(yè)之后,就會逐漸獲得女神所分發(fā)下來的權(quán)柄,正式成為一位堪布。

  “每一位堪布,所擁有的力量并不相同,每個人都會根據(jù)自身的善根,被女神劃分等級;成為我們以后,就要始終依著契約所規(guī)定的范圍,在這世上行救助苦弱的善行,直至自己的死亡。從這世上第一位堪布,也就是最早與她立約的那個孩子——敦巴辛饒開始,世世代代的僧侶們都依著女神的教導(dǎo),行有限的善,直至今日,無不如此?!?p>  “那么,如果被定義為了‘惡’的人,會怎樣?”

  老者沉默了片刻,同時伸出雙手,湊近火焰取暖:“若火中預(yù)言,此人未來所行的事為惡,則那大火會越燒越旺,最終吞噬受試煉者的身體……此過程,我們不得妨礙和救助……”

  伊奧斯低下了頭,喃喃低語:“太可怕了……”

  “所以,為了盡量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我們圣所里的大堪布們,會在自己庇護(hù)所里的孤兒之中,那些受了印記的孩子里,先做一輪篩選。并不怎么接受,讓一個陌生人,前去接受試煉……”

  殘月和星空俯視著大地,伊奧斯陷入了沉思:這起死回生的權(quán)柄、這珍藏著神圣知識的藏經(jīng)館和這些行走山巔救助苦難的虔誠而偉大的生命,莫非這就是母親所暗示的旅途的終點:莫非這圣所中的藏經(jīng)閣,就是那座名為阿卡西的圖書館?他并不能知道,但他現(xiàn)在也別無選擇了。他為尋找這座圖書館,已經(jīng)付出的太多太多……他已經(jīng)不可能中途放棄了。無論如何,這一次,可能是他最接近答案的一次。

  “我要去?!币翃W斯說,“我要參加那個試煉?!?p>  次日,伊奧斯同扎西和嘉措一行人告別。

  “保重,沙漠里的男孩?!彼麄冞@樣稱呼他。

  “保重?!?p>  隨后,伊奧斯隨兩位僧人踏上前往年曲麥鎮(zhèn)的歸途。一路上,他又目睹了這位僧人所行的諸多奇跡,更加堅定了他對接受參加試煉的決心。數(shù)十日后,他們到達(dá)了目的地,一同上山去了曼日寺(Menri)。那是一座整體為白色,依山而建的宏偉建筑群,錯落地布置與山丘渾然一體,在上山階道的外側(cè)筑有護(hù)墻,突出了層層橫向階梯形的線條,分為上、中、下三閣和一個邊側(cè)閣。上閣為主閣,有著由石塊砌起來的高墻,主要的大堪布們聚集在那里議事和修行,中閣為藏經(jīng)閣,下閣和側(cè)閣就是庇護(hù)所和醫(yī)院。

  山頂,就是那接受試煉的煨?;鹋_。在上山的路上,伊奧斯時不時見到寺廟收養(yǎng)的那些兒童,正在奔跑玩耍,還有那些披著長袍并排行走的僧侶。當(dāng)天,阿達(dá)長者就安排了伊奧斯與大堪布們的見面。阿達(dá)帶著伊奧斯進(jìn)入了曼日寺的主殿,向那些高階的大堪布們介紹著他的情況。但是,無論是這里最博學(xué)的,還是最年長的,仍然沒有人聽說過‘阿卡西’這個名字。接著,他們開始談試煉的事。如伊奧斯與阿達(dá)所預(yù)期的那樣,整個殿內(nèi)吵作一團(tuán),毫無疑問,這是幾十年來,出現(xiàn)在這座寺院里,最有爭議的議題。最后,他們得出結(jié)論,根據(jù)女神契約中的條目,這世上任何人都有接受試煉的權(quán)利,并不僅限于被女神標(biāo)記過的;所以,他們開始了對伊奧斯最后的盤問。

  “你為什么想要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寺院大主持——堪布·千波(Chenpo)問道。

  “為救我母親的生命。”伊奧斯毫不猶豫地回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堪布·千波搖搖頭:“為一己私利而尋求權(quán)柄的力量,是罪惡的。”

  伊奧斯慌亂了,他本以為這個回答十分穩(wěn)妥:“拯救……拯救一個人的生命……難道也是罪惡的嗎?”

  堪布·千波捋了捋胡子,擰住眉頭,并與周圍幾個人小聲交流了一番。最后,他開口說:“你是否知道,我們的權(quán)柄在于將時間逆轉(zhuǎn),你是否想象得到,若使你那位已經(jīng)逝世十余載的母親重新活過來,必然殺死無數(shù)其他的生命?!?p>  “為什么?!怎么會呢?”

  “因為你母親的身體,在她死后已經(jīng)消散,分解……成為組成這世上諸多事物、諸多其他生命身體的一部分,若我們使時間退轉(zhuǎn),讓這十多年前曾聚合在一起,如今已經(jīng)分散在大地各處的諸多事物,重新聚合回來,組成你母親的身體;那我們就必殺分解死成千上萬生命的身體!

  “如果女神把她的力量借給你,你就會以此殺死無數(shù)的生命!所以,外來人。對不起,你沒有到煨桑臺接受試煉的權(quán)利,請離開吧?!?p>  老人給出了解釋,他的解釋讓伊奧斯無比震驚,同時,啞口無言。此刻,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也并不知道該說什么。直到老堪布們揮手示意散會。伊奧斯才撲通跪了下來,淌著眼淚,驚恐的央求著。

  “求求您!求求您!給我一次機會吧!我和我的父親行走了千萬庹的路途,用了十幾年尋找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這里!上師!求求您!求求您!這我的母親死前唯一的遺愿……啊,求求你了!也許,我說錯了什么,也許我表達(dá)的并不清楚!我并不是要那逆轉(zhuǎn)時間的權(quán)柄,我并不是要通過這樣的魔法讓我母親復(fù)活!我只是想進(jìn)到你們的圖書館里!到里面去找……找那些我想要的東西,當(dāng)我找到了,我馬上就走!我會馬上就走!”

  “請離開吧?!崩先藳]有任何的表情,然后轉(zhuǎn)頭就離開了。

  阿達(dá)走過來,把伊奧斯扶起身來,說道:“請你諒解,我們不可能讓你冒這個險……”

  伊奧斯陷入迷茫的低沉,老者帶著他一起穿過寺廟的走廊,下到最外面的門前,在此過程中,伊奧斯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他看向地面,低垂眼簾。

  “我送你下山吧?!?p>  伊奧斯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似的,沒有作答。

  “伊奧斯?伊奧斯……”

  “哦……哦……謝謝,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阿達(dá)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然后就回去了。伊奧斯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寺院的門前,這時候天空開始飄起了雪。半晌后,他才一點一點向前挪了幾步,但很快又轉(zhuǎn)過身來,撲通跪了下來。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壓了下來,不一會兒,積雪逾尺,已經(jīng)蓋住了伊奧斯·卡夫索的膝蓋和小腿,眉毛和胡須也被染成白色;當(dāng)毛茸雪毯鋪滿了山崗上層層的樓宇以后,路過的人們以為有人在那兒堆起了一個雪人。夜晚的寒風(fēng)更加凜冽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屋里躲避。大雪整整下了三天。

  三天后,當(dāng)陽光從迷霧中撥開縫隙,烏云散去,金色的光芒融化了冰雪,人們才看到一個死者,跪在門前??安肌でР匆娋奂陂T口的人們,便從上閣下來,來到門前。

  “發(fā)生什么事了?”

  “是那個人,他還沒走……”

  千波看到那雙仍然睜著、帶著堅毅的目光,便對這位死去的青年,心生了敬畏之情。寺廟中其他的堪布們也聚集過來,他們紛紛輕聲說道:“好吧,我們就給他一次機會……”

  時間逆轉(zhuǎn)的法術(shù)就這樣在伊奧斯的身上被行使,他死于三天之內(nèi),且仍未被任何動物進(jìn)食。當(dāng)日下午,眾人來到山頂?shù)撵猩E_,薩滿巫師點燃了火,開始了他的儀式。在隨風(fēng)飄蕩的五色風(fēng)馬旗的包裹中,濃煙開始升起,薩滿巫師向火中扔了幾個由奶油混和青稞面粉揉成的,如黏土般質(zhì)地且形狀各異的面團(tuán),開始念起咒語圍著篝火逆時針的轉(zhuǎn)起圈來。大堪布們凝視著篝火,等待著異象的出現(xiàn)。

  伊奧斯·卡夫索,堅定地站在火焰的正前方。巫師念誦著咒語:“吽嘛吱木嘢薩來篤(Om Ma Tri Mu Ye Sa Le Du),吽嘛吱咪嘢薩來篤……啊,雪山的女神烏摩缽底,請您屈尊下來,幫助我們分辨這個男人的善惡,請您告訴愚癡的我們,他可否有資格分得您的權(quán)柄……”突然間,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風(fēng)掛了起來,大火的形狀開始狂舞起來,越發(fā)的飄忽不定。

  “是她……她來了……”阿達(dá)和其他人低語道,同時低下頭,雙手做出崇敬的手勢。

  伊奧斯望向火焰的中心,企圖一窺女神的容顏,可是他什么也沒看到。他知到,在異象之后,如果火焰熄滅,他則獲得新生,如果火焰逐漸變大而最終吞噬他,這一次他將永遠(yuǎn)的死去。此刻,他的內(nèi)心中并沒有畏懼,只是有著些許的悲傷。因為此刻,他又想到了阿彌蒂斯,他仿佛看到了她那雙純潔的大眼睛,望著雪山的方向,祈禱著他的歸來。他低下頭,默默的等待著?;鹬械漠愊筮t遲沒有出現(xiàn),每個人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的邊上。突然間,風(fēng)完全停止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鹧婕葲]有被熄滅,也沒有繼續(xù)增長,只是靜靜地維持原狀……最終,大火里什么異象也沒出現(xiàn)。薩滿巫師向后退了幾步,也停止了咒語,驚恐地凝視著篝火。這時刻維持了很久,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待著他對這從未出現(xiàn)的狀況給出答復(fù),這一刻如死一樣的沉寂。

  “她走了?!蔽讕煷蚱屏思澎o,他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所有人的方向,繼續(xù)說:“女神離開了,她只留下一句話給我?!?p>  他瞪大雙眼,緊緊注視著這個站在火前的陌生人:“她說:‘他,沒有未來?!?p>  “沒有未來?!什么意思?!”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驚訝和不解中面面相覷,他們從沒見到過這樣的情況,開始了低聲嘈雜的交談。堪布·千波,這位鶴骨霜髯的老人,則是他們之中唯一鎮(zhèn)定的一個,他捋了捋胡須,泰然地對眾人說道:“這沒什么……很顯然,他沒有通過試煉?!彼腥送V沽私徽?,視線回到了他們的長老身上。

  “沒通過試煉?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必須……”人群中有人問道。

  “我們必須殺了他?哈哈,不不不!我們不能替代女神做出任何的決策……”長老立刻笑著揮手道。千波老者走到伊奧斯·卡夫索的面前,凝視著這位年輕人堅毅而從容的目光,他繼續(xù)說道:“你們沒有看到嗎?雖然,這個人沒有通過女神的試煉,但女神也沒有對他采取任何的行為……毫無疑問,這意味著烏摩缽底也沒有否定他?!?p>  “那么,他究竟是屬于善,還是屬于惡的呢?”阿達(dá)向千波老者問道。

  堪布·千波嘆了一口氣,向眾人,也向伊奧斯說道:“我們聽?wèi)T了人們贊譽我們是這雪山上的智者,但請別忘了,在女神面前,我們同那些愚癡的孩童沒有區(qū)別……我們所有的知識、藏經(jīng)閣里古卷,還有一切一切的準(zhǔn)則……全部都是來自于女神烏摩缽底的教導(dǎo)。我們所有的行為,何為善,何為惡,并不是由我們自己去定奪的。我們仰仗和遵循著女神的指導(dǎo),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諸位,如果今天,女神她都無法判定這個年輕人是屬于善還是屬于惡,那我們這些孩童,又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他呢?”

  因為語速很快,伊奧斯并沒有十分理解這些雪山智者們的談話,他只是垂下眼簾,長舒了一口氣……他心想:“啊,阿彌蒂斯……你能相信嗎,我還活著……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但我竟然活了下來……我怎么那么傻,為了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被活活凍死;又冒著被燒死的風(fēng)險,站上試煉臺……啊,好在,現(xiàn)在我還活著,我很高興,這讓我看清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的……事實證明,這世界上沒人懂那‘阿卡西’的含義,我父親、微精靈們,他們怕也都是搞錯了;甚至也許,我母親生前特別強調(diào)我父親和我記住的那首詩,本身就沒有任何特殊的含義……好了,我不想再想這些事了……阿彌蒂斯,我要回來了……我要回來找你了……”

  眾人回到議事廳,然后散了場。伊奧斯向堪布·千波和阿達(dá)上師鞠躬行禮:“謝謝你們的照顧,雖然走了這樣遠(yuǎn)的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最終一無所獲;但我至少學(xué)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的可貴,我會好好活下去,珍惜這第二次生的機會……回到珍重的人身邊,好好過完這一生……”

  堪布·千波點點頭,問道:“你要向北走,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是嗎?”

  “是的,回到雪山北麓、沙漠的南端,那里有座小村……我將回去那里,那里有一位女孩正在等我?!?p>  “你要放棄去尋找那個叫‘阿卡西’的地方了嗎,那個你找了十幾年的地方?”

  “如果我真能找到那個地方……在未來的某一天,那么女神就不會說我‘沒有未來’了。如果我真能復(fù)活我的母親,這樣大的事,至少她會給出我是善是惡的評價……她既然說我‘沒有未來’,那就意味著,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我只是渡過了平凡的一生?!闭f到這里,伊奧斯露出輕松的笑容,好像解開了長久以來的心結(jié),“這也正是我想要過的一生,和我即將去踐行的一生!”

  “年輕人,你可能誤解了女神的意思……”老者停頓了一下,“她的話,并不是在說你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而是說她‘無法閱讀你的未來’,或者可以理解為,她‘沒有閱讀你未來的權(quán)限’?!?p>  聽到這句話,伊奧斯再次怔住了。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事關(guān)重大。年輕人,我已經(jīng)活了九十多年了,這件事是我頭回遇到……我認(rèn)為,現(xiàn)在還不是你該放棄的時候?!?p>  堪布·千波老人轉(zhuǎn)身在書寫臺用薩奎特語(即梵語)寫了一封信,用細(xì)麻繩系好交給伊奧斯。

  “這是?”

  “這是一封介紹信,我把你的情況都寫在了上面。從這里向南走,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了這座雪山。雪山南麓的平原,就是上古眾神居住過的地方,那邊有著眾多的圣人,他們的人數(shù)車載斗量,其中就包括我的朋友,我青年時的好友——禪怛羅乞答(Santaraksita)。年輕的時候,我們都選擇了自己所認(rèn)為的‘義’,他的‘義’是追求宇宙無上的知識,并選擇留在了南方,跟隨著當(dāng)?shù)氐拇髱煟瑢W(xué)習(xí)瑜伽與冥想;而我則選擇上了雪山,治病救人?!?p>  伊奧斯接過信,卻仍在猶豫。

  “相信我,年輕人,南方的圣人們,有著更為精深玄妙的圣知識。他們平易近人,不像我們這些住在希馬瓦特的老頭子們,即無知又頑固,還有著太多的條條框框。”

  “我不知道……我……”

  “你現(xiàn)在往北走,還要幾個月才能走出雪山,但是你向南,從年曲麥到聶拉木(Nyalam)去,穿過塔覺嘎布(Khasa)的山口,很快就能到達(dá)摩揭陀的羅閱揭黎酰(Rajagaha)?!?p>  “您真的覺得,我該繼續(xù)下去嗎?”

  “是的?!崩险呋卮?,“起初,我以為你同那些想要獲得這權(quán)柄法術(shù),以謀私利的人一樣,隨便編纂了一個理由,想試一試女神的試煉,只是為了豪賭一把;但當(dāng)我拒絕了你以后,你展現(xiàn)出了你為了某種舍生取義的精神,雖然你追求的這種‘義’不是我們雪山女神規(guī)定范圍內(nèi)的‘義’,但我也相信那一定也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義’的精神。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朋友禪怛羅乞答一定能夠回答你的疑問。我不能替你做出決定,但我還是建議你,能夠到南方去……”

  伊奧斯深深地鞠了一躬??安肌でРㄅc眾人及阿達(dá),站在長廊上行合十禮,向伊奧斯送別,目送他向山下走去。在山腳的分岔路口,伊奧斯停了下來。向北,他將永遠(yuǎn)放棄繼續(xù)追尋母親詩作中的秘密,向南,他將繼續(xù)拉長回到阿彌蒂斯身邊的時間。他的眼睛望向天邊夕陽下月牙的輪廓,然后含著淚水,選擇了向南的方向。

  經(jīng)文注解:

  Achchan,地名,今天位于田地區(qū)YT縣下轄的一個鄉(xiāng)

  Kelsang Dolma,藏族人名,意為“好運女神”

  Sonam,藏族人名,意為“美德”

  Avestan,是一種古老的印歐語言,屬于伊朗語支的東伊朗語,亦是波斯古經(jīng)《阿維斯陀》成書時所使用的語言

  Tashi,藏族人名意為“吉祥”

  Tonpa Shenrab,即敦巴辛饒·米沃,是統(tǒng)一XZ建立象雄王朝的首任君王(生活在前6世紀(jì)),也有觀點認(rèn)為只是象雄王朝的一任王子(生活在前4世紀(jì)),他同時是一位宗教改革者,將原始苯教(多苯時期)改良為雍仲苯教(恰苯時期)

  Gyatso,意為“海洋”

  Gyer,“苯”字在象雄語中為“gyer”,這個字在藏語中也通用,是一個象雄語和藏語共享的詞語,其意思是“誦讀”。苯教經(jīng)文中有很多咒語需要反復(fù)誦讀,故“苯”字有誦讀之意

  Shigatse,即日喀則(Xigaze),原稱“年曲麥”或“年麥”(即年楚河下游的意思)

  Kangrinboqê,即岡底斯山脈(Gangtise),位于中國XZ自治區(qū)的山脈,位于喜馬拉雅山脈以北并與平行,在藏傳佛教中,“岡底斯(山)”或“底斯”常特指岡底斯山脈第二高峰的岡仁波齊峰(梵文稱Kailas / Kailash“凱拉什”)

  Tangra Yumco,湖泊名,又名唐古拉雍木錯,是一個咸水湖,是苯教徒心目中的神湖,湖東岸有苯教寺廟玉本寺和圣地窮宗山

  Umapati,雪山神女,古名Umapati,字面意思是山的女兒,雪山神女為雪山神的女兒,妹妹是恒河女神,她的前世是濕婆的第一個妻子娑提,因其父反對其與濕婆結(jié)合而投火自焚,另一位大神毗濕奴為了勸阻悲傷的濕婆,將娑提的尸體切碎投向世界各地,后來轉(zhuǎn)生為雪山神女

  AH-KAR A-ME DU-TRI-SU NAG-PO ZHI-ZHI MAL-MAL SO HA,苯教咒語,?????????????????????????????????????????????

  Adara Tenzin,藏族在稱呼、書寫普通人名是,常在人名的前面或后面附加一些尊稱字眼,“阿達(dá)”(????),意為“先生”,而丹增是藏語名字,又叫“單增”,丹的意思是“教法”,增為“固守”,合在一起意思就是“持法”

  Lhamo,藏族人名,意為“公主”,另外指精通于白面具跳神和藏戲儀式

  Padma,恒河女神,因為情節(jié)需要,這里使用孟加拉國語Padma一詞或其他印度地方的小語種來代替Ganga(恒河)一詞

  Kailasa Parvata,意為“雪山珍寶”,即岡仁波齊峰,岡底斯山脈的第二高峰,海拔6,638米,印度教認(rèn)為岡仁波齊是主神濕婆的居所

  Menri,又稱扎西梅日寺或曼日寺,位于日喀則地區(qū)NML縣土布加鄉(xiāng)境內(nèi),是苯教祖寺之一

  Chenpo,“千波”(chenpo)即“大”,堪布千波又稱為堪千,也譯作堪欽;義為“大堪布”

  Om Ma Tri Mu Ye Sa Le Du,苯教咒語,?????????????????????????

  Santaraksita,這里借用了八世紀(jì)印度佛教僧侶,那爛陀學(xué)者,XZ佛教人士,將印度佛教傳入XZ,建立了最初的藏傳佛教僧團(tuán),是XZ前弘期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寂護(hù)(Santaraksita)的另一譯名

  Nyalam,地名,意為“頸道”,位于日喀則西南部,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南臨尼泊爾

  Khasa,即樟木鎮(zhèn),古稱“塔覺嘎布”,藏語的意思是“鄰近的口岸”,尼泊爾卡斯族人稱之為‘卡薩’(Khasa)

  Rajagaha,印度古城,摩竭陀語為Rajagaha,即王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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