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吵完架，冷靜下來以后陸文嘉都會懊喪不已，“怎么又惹到了姑奶奶？不是告誡自己不要再發(fā)生爭吵了么？本來就沒什么事情，非要弄僵到這里?！?p> 告誡是沒有用的。陸文嘉不會哄女孩子，自己的臉皮薄不說，又總是很忐忑被動，不敢主動去找李云輝說話，生怕又觸霉頭，再次被怒懟。在陸文嘉看來，家里面的氛圍完全是由著李云輝一個人打造，李云輝想要天空燦爛，就涂抹上絢爛色彩，李云輝想要烏云密布，就展開幕布遮住陽光。他陸文嘉是可有可無的，完全看李云輝的臉色行事。這話讓李云輝聽起來，卻格外刺耳。
“你這純粹是推卸責任，好像每一次吵架都是我在跟你無理取鬧一樣?！?p> “你完全看不到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你根本不是在關(guān)心我。”李云輝又難過得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真心向你道歉?！?p> “我也不懂得你。沒有搞清楚你真正的忌諱是什么，在哪兒，所以說的話都不中聽，碰到你最難受的地方。”
“不懂得你心思卻要啰里吧嗦，肯定會走到自己的反面去。不能夠很好地交流，全都搞成了爭吵。”
“想了一路，應該向你道歉?！?p> 陸文嘉的道歉無疑是誠心實意的。雖然他確實沒有完全懂得李云輝，但是看到李云輝痛苦不已，他的內(nèi)心更加煎熬。經(jīng)歷過與呂英琪的婚變打擊，陸文嘉對愛情對婚姻的思考，在于他，肯定是產(chǎn)生有震撼效應的。就是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跟呂英琪，他也還是無法相信，怎么最后竟然是以婚姻解體結(jié)束了兩人的愛情。即使他自己也無法饒恕自己背叛了同呂英琪的愛情，但是還是無法在內(nèi)心里真正接受這鐵一般的事實。背叛不可饒恕，但是過往的真情，并非虛情假意。在心里，呂英琪是他的女人，是他刻骨銘心愛著的女人，這一點，從無改變。但是現(xiàn)在，如果呂英琪成為其他男人的女人，他也無可奈何，只能是深深地祝福她也幸福。哪怕是忍著剜心之痛，他也要忍著，深深地希望，深深地祝福。背叛愛情的人，并不一定都可以舍棄過往，并不一定不知道痛疼。就像呂英琪當初質(zhì)問陸文嘉說，“為什么你們犯的錯，受到懲罰的卻要是我？”
“你們犯了錯，難受的卻要是我？”
面對這樣的質(zhì)問，陸文嘉無言以對，但是在心里，卻要百倍地在忍受著雙層的痛苦，“我也要承受失去愛情的痛苦，我還要承受背叛的罪責而產(chǎn)生的負疚之痛?！?p> “你站在審判席上來審判我，我站在被告席上獨自承受犯了罪的羞辱，還無從辯駁。一輩子，我都要承受羞辱。羞辱是我自己涂抹在自己臉上的，痛苦是我自己施加在自己心上的。”
“我真的沒有因為得到李云輝的愛情而欣喜過，我只有惶恐。我也真的因為失去你呂英琪的愛情而痛苦，而揪心。更有因為丟臉而自我厭棄。”
所以，現(xiàn)在面對李云輝，縱然是有再多的不舍，再深厚的愛戀，陸文嘉即使永遠接受不了這樣的觀念，卻不得不終于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愛情不是為了擁有。愛是為了成全?！?p> “即使即將成為陌路，更應該把你作為獨立的個人加以尊重?！?p> 所以陸文嘉對李云輝說，“不過，你也有些多心。你也不知道我修身養(yǎng)性到了什么樣子，所以我說的很多話你都以為我是在說空話。其實，我是真的那樣認識，并不是在說空話哄自己玩?！?p> “以前自以為是的很多地方，我都重新有了更深的體會。慢慢可以客觀些，可以真做到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
“說這么多，擔心你心情不好。因為我而起，很過意不去。但愿看過這幾句話能讓你好過一點。至少，我承認我有錯了。”
“我不會成為你的麻煩或者阻礙，不要因為一個你已經(jīng)輕看的人而郁悶了。因為別人的過錯而心情不好，真成了拿人的錯誤懲罰了自己。得不償失。干脆祈禱上天懲罰那個人好了。也會的。”
“也會的”這三個字并不是說給李云輝聽的，更多的像是說給呂英琪聽的。
“還是上次我說的對。沒有什么對與錯，只有愿意不愿意，只有合適不合適。這是我最新的認識?！?p> 李云輝的痛苦感也是與生俱來的，陸文嘉一直很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樣的成長經(jīng)歷，讓李云輝有著這樣一種性格。這天閑來無事，兩人各自看著書，李云輝起來續(xù)茶的時候說，“下周我們?nèi)ハ珊敕ㄋ掳桑蚁肴ズ煤每纯?。我真的很想出家?！?p> “你看的是什么書呀？惹得你能想起來這個？”陸文嘉被唬得心“突突突”地跳了起來。
“跟書沒關(guān)系。我有這種想法又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前不也跟你說過。”
“以為你是跟我吵架煩啦嚇唬我的呢?！?p> “跟你也沒關(guān)系。跟你吵架的時候，我反而沒有這種想法。倒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時不時地會想想?！?p> “雖然周圍有很多人，可我自小一直感覺無盡的孤獨和痛苦。曾經(jīng)以為你可以清除，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一時的喜悅遮住了傷痛，實際并未清除。我渴望拋棄一切得到解脫，真正能讓我與這個世界平靜地息息相通?！?p> “佛可跟這個世界不是息息相通的，更不是平靜的?！?p> “出家，在家，都是修行?！?p> “我覺得我應該歸到一個地方，顯然這個地方不是你，也不是家庭。我一直在痛苦地原地打轉(zhuǎn)?！?p> “真想出家啊。在廟里，不問是非?！?p> “佛家豈是清凈地。不是嚇唬你，出家后你會更后悔、更沒轍。因為廟里根本不是清凈地，一樣的有層級，一樣的有分別。人世間又有幾個大德高僧？就算有，也未必急于幫忙小和尚去悟道，去講求廟里的平等。出家修行，就是苦修呀。層級，欺壓，不正是一種苦嗎？出家更接近煩惱。出家就不靠吃飯活著么？要是因為信仰出家也還將就，要是想躲開什么的話會更糟糕。妙玉，夠有背景夠厲害的了，結(jié)果呢？寄身賈府難道真沒煩惱嗎？”
“不是躲，是主動迎上去，解決問題?！?p> “我覺得很冷，誰都溫暖不了我；我覺得孤獨得絕望，誰都不明白，也給不了答案和指引。”
這些話顯然真不是說著玩的，難怪從前李云輝總是有那么多的問題要問，原來也是想從自己這里找到更多的答案，來解開她自己內(nèi)心里面的困惑。陸文嘉自己又何嘗沒想過“出家”，放下紅塵，放下牽掛。但是陸文嘉是為情所困，并不是為“理”所困，好好想想，放下紅塵里面的情感糾葛，自己也還是悟不透宇宙奧秘，于是就作罷不再去想。李云輝的想出家，顯然不是這種情況。雖然一樣有發(fā)自內(nèi)心里面的孤獨，陸文嘉覺得從佛家里面無法尋求到解脫孤獨的方法，佛家并不是講這個的呀。
“佛并不是宗教，佛也不是神。廟里肯定給不了你解脫孤獨的答案?！?p> “讓我好好想想，回來我們再好好探討這個問題。應該可以談談的。你以前沒有這樣說過，表達過，還真沒有認真地體會你的感受?！?p> “我總以為你是厭煩了我，才這樣說的。”陸文嘉只想先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說不明白的時候，萬萬不敢胡亂解釋。
李云輝的妹妹早已結(jié)婚生子，在鄰近城市生活，姐妹之間的感情聯(lián)系要緊密得多，李云輝經(jīng)常會去妹妹家里住上一兩天，抱抱小外甥女，逗逗孩子，會由衷地開心好久?，F(xiàn)在李云輝也不再避諱，終于肯帶著陸文嘉一起去妹妹家里玩。
“小孩為什么老喜歡被抱，不喜歡平躺？是不是在肚子里圍慣了？”
陸文嘉感覺這應該會是個比較好的機會，就半認真半打趣地說道，“怕孤獨啊。沒人抱的孩子長大了就會得“愛撫饑渴癥”，不會愛人，也不會被人愛。例如，你。你從小肯定沒有人抱，多半時間睡搖籃?！?p> 聽見陸文嘉這話，李云輝竟然沒有反駁。
“難道真的被自己說中啦？”
“好好想一想，我豈不也正是犯了‘愛撫饑渴癥’？不要說被抱起來了，父親連話都很少跟自己說?！标懳募涡睦镆患れ`，莫非還真是這么一回事？李云輝作為家里的老大，又是一個女孩子，重男輕女的風氣，他們家未必沒有。就算沒有重男輕女，估計肯定也不會見天有父母抱著長大，估計也就是奶奶一邊趕著家務活，一邊照看著。不然的話，為什么李云輝總是念著奶奶的好，而會怪罪爺爺?shù)钠獗┰辏?p> “回來非找丈母娘的麻煩。搞得現(xiàn)在我接手了弄得這么痛苦。”
“你快去多抱抱那個小家伙，丑是丑了點，好歹也是人家大姨么。回來了才好好讓我抱抱。唉，補補沒人疼的小可憐。”
陸文嘉甚至想說，“你也好好抱抱我，補償一下我的心理需求?！毕胂脒@畢竟是在妹妹家，不能顯得太輕薄，硬生生地掐斷了話頭。
李云輝瞟了陸文嘉一眼，“反正也沒打算娶我，那就暫時戀愛吧?？茨軔鄱嗑谩！?p> “沒良心。不為了娶你，我干嘛啊這么折騰？只是你不想嫁?！?p> “貌似你不是奔著娶我來的，連一個求婚都沒有?！睕]有容陸文嘉辯解，李云輝接著說，“以后不要再輕易地離開我了，沒有你在身邊好沒意思，好容易心灰?！?p> “不是不要我了嗎？”
“哪里真的不想要了。激勵你更好的用意，不想叫你驕傲么。更主要的是，去哪兒找一個比你更好的人呢？雖然你不夠好。”
“新鞋子還沒有縫好以前，先別急忙著把舊鞋子脫吶”，小時候都唱過這首歌吧？
“明天有慶祝深圳特區(qū)成立焰火晚會，我們一起去看哈?！?p> “當然。你先去，我下班了直接過去找你。不知道幾點能下班，萬一我去的太晚，你都也看不到煙花啦?！?p> 煙花預報說是八點半開始燃放，陸文嘉七點半才下班，急匆匆地趕到中心城喜來登酒店邊上的時候，剛剛八點過一點，“總算是趕上了?！笨墒菑V場上的人太多啦，整個街區(qū)全部變成了人的海洋。陸文嘉打通李云輝的電話，“吱吱喳喳”的雜音很重，根本聽不清楚在說什么，并且李云輝還說手機快沒電了，不能保持在通話狀態(tài)里面。說了半天，陸文嘉也沒聽清楚李云輝在哪里等著自己的，看看自己周圍，也是說不清楚自己的方位，心里越來越急。滿大街的人幾乎有一半在打手機，如此密集的人群同時使用手機，估計移動公司網(wǎng)絡都快要崩潰了吧。
眼看著信號不好，人聲嘈雜的，再加上李云輝手機電量不足，陸文嘉只好掛斷了電話，改為發(fā)信息。
“我就在中心城喜來登酒店大門的正對面。能夠過來就過來，實在過不來，就先看煙花哈。散場的時候我再去找你。”
焰火規(guī)?？涨?，絢爛壯觀。陸文嘉心里總是想著李云輝，也沒什么心情去看了，滿天斑斕色彩，留在心底的痕跡卻沒有太多印象。好不容易煙花燃放結(jié)束，人群開始慢慢散去，喜來登酒店大概位于燃放區(qū)域靠近中心的位置，警戒線撤得比較晚，想走還不能走，陸文嘉急得什么似的，跑到平臺中央顯眼的位置，四下里踅摸，唉，還是好多人，就是沒找到李云輝的身影。再打電話，李云輝的手機已經(jīng)無法接通。撥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說：“您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這個時候打電話的人更多，估計都是在找人等人吧，好多次電話根本撥不出去。陸文嘉萬般無奈，只有按照發(fā)出的信息說的那樣，站在原地等。
又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人群才真的散得差不多了，陸文嘉還是沒有找見李云輝，心里簡直跟響鼓一樣亂糟糟的，不知道該往哪邊挪動腳步了。不經(jīng)意間，一下子看到了李云輝弱小的身影，心里狂喜了起來，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連忙跑了過去，“丫頭，總算找著你啦。”
李云輝滿臉恨意，恨恨地瞥過陸文嘉一眼，一瞥輕得猶如鴻毛，一個字都沒有，腳步絲毫沒有遲疑，走過了陸文嘉身邊。弄得陸文嘉郁悶到了極點，只好跟在李云輝身后，一句話也不敢說了。陸文嘉心想，“是你的手機沒電了又不是我的手機沒電了，電話聽不清又說不清，又不是我不愿意去找你。我也要找得到呀?！?p> “見面了就給我臉色看，好像就是我犯了錯一樣。”但是陸文嘉也是真怕了吵架，又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要吵不要吵。想想等待時候的焦急吧，難道那個時候是為著見了面好吵架的？”
跟著跟著，一個不留神，走在前面的李云輝轉(zhuǎn)過彎竟然又從視線里面消失了，此時紅燈又亮了起來，陸文嘉站在街角那個心焦呀，真是有點崩潰到想要喊叫的地步。
“朝著左拐啦，還是要朝右？”陸文嘉很少來過這一帶，在深圳的方向感完全沒有，這會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了，再說街上這么多的人，又不由地替李云輝擔起了心，“小丫頭是單純的在生氣呢？還是氣糊涂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兒？”
本來想著擁有多么美好的一個夜晚，竟然弄成了這樣一個局面，陸文嘉心情真是糟糕到了極點。先是沒有等到人，現(xiàn)在又把人給跟丟了，說不定李云輝還以為自己是因為生氣故意丟下了她呢！要真是這樣誤會起來，他陸文嘉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除了氣鼓鼓地趕緊回家去，先找到李云輝，陸文嘉再也想不起來還能做什么。好不容易看著路牌想了又想，陸文嘉才辯清了回家的方向。這個時候公交車早就停運，出租車更別想打到，陸文嘉走出去好遠才總算是攔住了一輛的士，急急忙忙趕回了家。
“無論如何，今天不能吵架。心里再生氣，也不能跟小丫頭置氣。”
“也不知道小丫頭現(xiàn)在打著車沒有？是不是還在路上走??？”
走在路上，陸文嘉想了好多，擔心了一路。一會兒為李云輝擔心，一會兒又為自己擔心，“小丫頭該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
“小丫頭不一定能夠成為我的妻子，就算是已經(jīng)是，我能夠要求她什么呢？人都是獨立自主的，不因為他成為你什么人或者不成為你什么人而改變。即使她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也不能強求她為我做什么，如果她不愿意，也不能夠說就是不正常。她首先有她自己的意愿。那么，我能夠因為她的錯誤而生氣么？生氣對身體真的不好，猶如充滿了毒液。因為別人的錯誤而生氣，等于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的身心。人真正應該生氣的，只有因為自己有了錯誤而生自己的氣，那么我今天有錯誤么？有，但是也不至于應該得到小丫頭如此的對待。何況，她的錯誤比我大多了去了，手機沒電的是她不是我，是她事前沒有算計沒有準備。也不一定非得我去找她，她在一個警察已經(jīng)封鎖的小區(qū)域里我又去不了，為什么她不能來找我呢？其實，喜來登酒店這邊并不是看煙花最理想的地方，在中心城西邊就比在這東邊要看的更清楚。所以，她是在用生氣來懲罰她自己的吧？我就不要乘人之危，再雪上加霜?！?p> 想了一路，陸文嘉還是沒個準主意，只是告誡自己，一定不要讓事情再走到最初出發(fā)點的反面上去，除非出發(fā)點是錯的。勇于承認錯誤，勇于承擔自身錯誤造成的后果。
“噗通”一聲用力推開了房門，看見李云輝已經(jīng)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陸文嘉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安全到家就好，安全到家就好?！?p> 陸文嘉靜悄悄地洗漱完畢，輕手輕腳地拉起自己的小被子，躺了下去。感覺又不太好，就又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李云輝好半天，見她一直沒有動靜，只好又無奈地躺了下來，在胡思亂想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