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母親和女兒
老實說,陡然聽到這個消息,拉拉是錯愕的。
兩邊的樹蔭倒退,順著小路,從樹林到花園,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來到輝色高塔下的銀漣花園,芳香撲鼻,風一吹,銀色的花朵齊齊地搖成一片,盡是爛漫之景。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悄悄的躲在小樹林里,遠遠的,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里的花,一晃十年,外面的世間變了許多,她也變了許多,曾經(jīng)的小女孩成了一位寡言的復(fù)仇者,銀漣花卻依舊在盛開。
“將她先關(guān)起來?!钡搅怂?,蘇珊娜吩咐小女仆。
“等等,你不是說帶我來見銀星的嗎?”拉拉想要掙扎,立馬就被兩個小女仆給按倒了,在路上的時候,她聽說這兩個小女仆叫檸檬和桃子來著......動了動胳膊,確定來自后方的巨大腕力不是自己可以反抗的之后,拉拉有種被水果擊敗了的羞恥感。
“不要動。”檸檬硬邦邦地說,扭了下拉拉的手臂,差點疼得拉拉把嘴唇給咬破了。
“就算要殺我,也該是見過銀星之后......你想要公報私仇嗎?”拉拉用最大的惡意揣測蘇珊娜。“還是說你想越過你的主子來審判我?”
“你不用激怒我。我與你沒有私仇。”蘇珊娜冷冷地撇了她一眼。
“那......”
“你太臟了?!碧K珊娜說出了原因,“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去見殿下?!?p> “......”拉拉臉色一紅。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跟這里格格不入,她們都穿著漂亮整潔的衣服,就連那條被牽著、懶洋洋趴在地上的狗都有一身雪白的毛皮,唯獨自己像個丑小鴨似的。
可這也不能怪她,在爺爺死后,她孤苦伶仃一個人,能活下來就算是堅強了。還能擠出閑余的錢和時間來練劍——鐵劍可是很貴的!哪里有心思打扮自己,也就是生活在海邊,要不然她早就從丑小鴨變成煤炭公主了。
身上到處都是灰塵,偶爾還有幾點血漬,緋紅的頭發(fā)凌亂的糾在一起。終歸是年輕女孩,蘇珊娜這么一說,哪怕拉拉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心底還是難免升起幾分酸澀。
“把她關(guān)到......給她清潔一番,然后......”
見拉拉不說話了,蘇珊娜也沒了在跟她交談的興致,轉(zhuǎn)而繼續(xù)交代起了小女仆們——如果不是阿德琳用傳訊阻止,拉拉無頭的尸體大概都涼了半截了。她并不喜歡這個對銀星出言不遜的人。
說完,蘇珊娜便牽著白晝往塔樓上方去了。
兩名小女仆——檸檬和桃子,則是把拉拉帶到了高塔的地下室。與拉拉預(yù)想的不同,這里并不是什么蟑螂和老鼠叢生,彌漫著惡臭和腐敗味的監(jiān)牢,反而是間頗為整潔的小單間,盡管沒有窗戶,但墻壁上卻有明亮的火燭,里面有床,桌子,廁所,甚至還有沐浴的澡池。
“我故意把你帶到了我們最差的房間?!睓幟视舶畎畹恼f。
“是的!你就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待著吧!”桃子叉腰,惡狠狠的說。
“等會兒我會提熱水過來,你得自己洗,沒有人會幫你搓背。”檸檬硬邦邦的說。
“最燙的那種!會讓你‘啊啊’的跳起來那么燙!”桃子威脅道。
“這就是你污蔑銀星大人的代價?!睓幟拾浩鹣掳?,硬邦邦的說。
“代價!”桃子大聲道,“這就是代價!”
“我們走,桃子?!睓幟收f,“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嚇死她?!?p> “好!”桃子哼哼,然后轉(zhuǎn)身,蹦蹦跳跳的跟著檸檬走了,“嚇死她!”
“......”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這比自己住的海邊棚屋要好上無數(shù)倍的環(huán)境,拉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不一會兒,兩位小女仆果不其然提著最熱的熱水來了,在她們或期待,或假裝不期待的目光下,拉拉故意在進去之前啊啊叫了兩聲,她們頓時便喜笑顏開的走了。
拉拉躺在澡池里,享受著難得的寧靜與溫熱,抬頭,看見天花板上美麗的星河紋路,感到了一陣迷茫。
所以......我以后會怎么樣呢?
她本以為,她今天,就是該死了的......
即便是活了下來,那也該是混跡在海盜中,過日復(fù)一日煎熬的日子......
“哈......總之,這應(yīng)該是好事吧?!毕胫约赫嬉y星,那永恒的銀色星辰見面,拉拉久違的感到了緊張。就連她去跟魚鸮決斗的那一刻她都未曾這樣緊張過,此時卻像個闖了禍的小孩似的,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家長的審判來臨。
想什么呢,我本來就是小孩啊。拉拉忽然笑了。
在爺爺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再未長大過了......
拉拉放縱自己的身體沉入溫熱的水,像是漂浮在午后的海面,兒時的夢包裹著她。
......
阿德琳要見拉拉,自然不是生出了什么......“愧疚”的心理。
她不會有這種想法,別說她現(xiàn)在是阿德琳,就是以前,在她還是蘇的時候,她也不會為了這種事而起太多的波瀾——是現(xiàn)實還不夠殘酷?還是都市上空永無止境的陰云不夠沉悶,連綿不絕的酸雨沒能給你帶來足夠的憂郁?蘇不想為別人哭泣。
她覺得自己的淚水很珍貴。
但她的母親只是抱著她,問她為何這般生性涼薄。
蘇也不覺得自己生性涼薄。相反,她覺得自己很是多愁善感,會為了世界的未來而憂郁,也會為了明天該吃什么而苦惱,大小該是個哲學(xué)家。
輝色高塔的最頂端,阿德琳的房間,十二英尺的落地窗能望見遠方的山,海,還有炊煙裊裊的城鎮(zhèn),她坐在天鵝絨軟椅上,捧著一本書,看得很認真,手指偶爾輕輕敲打扶手,發(fā)出噠、噠的清脆聲回蕩在安靜的房間里。
她在重溫一道名為“靈魂歸去”的巫術(shù)。
這是一道能令靈魂回歸到它本該所在之地的術(shù)法。施展難度很高,可以用到的地方卻很少,屬于那種關(guān)鍵時刻無可替代,但大部分時候都跟沒有一樣的東西。所以它雖然作用強大,但鮮少會有巫師去主動學(xué)習,也就是銀星,這位高塔女巫魁首的家里,才能找到這么古老冷門的術(shù)法。
咚、咚,敲門聲響起。
“進?!卑⒌铝障ё秩缃稹?p> 蘇珊娜推門走了進來,名為白晝的狗狗一下就脫離了她的牽繩,躥到了阿德琳的腳邊。阿德琳沒有穿鞋,只有一雙輕薄的白色絲襪防護著她如玉的小腿。狗狗的體型并不算小,蓬松柔軟的毛蹭在阿德琳的皮膚上,有癢癢的感覺。
“......討厭?!卑⒌铝照诳磿?,無奈地踢了踢白晝,將它踹開了些。
“嗚嗚。”白晝委屈的在地上叫,阿德琳又沒有辦法,只好在看書之余特意伸出一條腿,時不時勾勾它的狗頭,又時不時在她身上揉一揉,踩一踩。白晝這才滿意地趴在了地上。
它懶洋洋的翻過身讓阿德琳踩它的肚皮,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殿下?!迸c這條蠢蠢的小母狗(無貶義)相比,蘇珊娜無疑令人舒心得多。她見阿德琳正在看書,就連前行的步子都放緩了許多,踮著腳尖,來到阿德琳的身后,輕輕為她揉捏肩頸。
舒馳有度,力道正好。
技術(shù)實在過于好了,阿德琳伸展了身子,也露出了跟白晝一樣懶懶的表情。
“事情我都看見了,你做得很好。”阿德琳說。
“這都是我該為殿下做的?!?p> “你洗澡了?”阿德琳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蘇珊娜的黑發(fā)垂下來落到了她的肩頭,帶著一股濕潤的氣息。與之一并的,還有接住了她后腦勺的柔軟山峰。
“怎么能讓鮮血的腥氣被您聞到?”蘇珊娜輕聲說。
“我又不是小孩子......”阿德琳笑笑。
不管是阿德琳,還是蘇,都不是象牙塔里的乖寶寶。阿德琳參加過偉大戰(zhàn)爭殺了不知多少人不說,就連蘇,死人也是見過的。游戲里更是比阿德琳還夸張,尸山血海也走過許多了。
“您當然不是,從理論上說,您應(yīng)該是我的母親才對。”蘇珊娜溫柔的說。
阿德琳微微一愣......好像還真是。
是她制造了蘇珊娜,蘇珊娜可不就該是她的女兒嗎?但阿德琳又是抱著制作理想中的母親為目的而創(chuàng)造了蘇珊娜,這到底誰是媽,誰是女兒,可真是一筆分不清的賬了。
不過,也不重要就是。
此刻她躺靠在蘇珊娜身上,蘇珊娜溫柔地為她按摩肩頸,體溫彼此交互,溫馨而靜謐的氛圍在房間里彌漫開來。這讓阿德琳體會到了一種難得的溫暖——親情,這就是親情嗎?以前的阿德琳對這種感覺很淡漠,現(xiàn)在,她倒是感覺深些了。
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得更緊了些。蘇珊娜似乎也是察覺到了阿德琳的情感變化,雙手微微靠攏,像是要環(huán)住銀發(fā)的女孩,眼中的柔軟幾乎能滴出水來了。
“汪!汪!”
就在阿德琳享受她的親情之愛時,不合時宜的犬吠聲響了起來......就是這狗有點煩人,阿德琳這樣想著,卻又見白晝快樂的搖尾巴,似乎是想提醒她,它也是這家庭中的一員。
阿德琳頗為嫌棄的用兩只腳揉了揉它的狗腦袋,算是勉強承認了它的地位。
“那個凡人,您打算怎么處理?”蘇珊娜輕聲問,“您真要見她?”
“你不喜歡她?”
“她竟敢說您的壞話。”蘇珊娜說。
阿德琳不以為意,又踢了踢狗狗,“她為什么不能說我的壞話?永恒銀星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個被困于一隅之地的囚徒,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嘲笑我。難道我必須靠欺負領(lǐng)地里的凡人來維持自己的威嚴嗎?”
蘇珊娜沉默了下,但還是搖了搖頭:“但她還是不該說,您是神子。”
畢竟是有真神的世界啊......阿德琳想,要是現(xiàn)實世界里有真神,恐怕神明和凡人的地位之差將會大過天塹......那可都是一神教。
阿加隆大陸上的教會雖然叫“一之教會”,也只尊崇“一之神”,但它并不是一神教,它是承認有其他神明存在的。只不過因為偉大戰(zhàn)爭一之神勝利的關(guān)系,他們將其他神稱作舊神。
“的確,我是神子,她是凡人,她無論如何不該說我的不是——至少不該讓我聽到,所以我懲罰她也是當然的。”阿德琳輕笑,“我打算罰她一輩子,讓她替我做事。”
“替您......做事。”蘇珊娜緩慢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
然后極為難得的,這位總是云淡風輕的女仆長臉上浮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不悅,“抱歉,殿下,我不覺得那個凡人能為您做些什么?!彼驳卣f道,“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還是說給我聽吧?!?p> “不行。”
“為何?”蘇珊娜即問。
“因為我舍不得?!卑⒌铝瞻櫫税櫭迹吧耗?,你是不同的。還有,你太用力了?!?p> 舍不得?
不同的?
蘇珊娜從未在殿下口中聽過這樣的話,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話語,卻怎么就像是往她嘴里灌了一縷春風?張嘴花便要開了,沉默心就要結(jié)出果來?;问幓问幍?,騰起一股喜悅,要把人帶到天上去,吹一口氣,讓快樂到千萬里外去。
“......抱歉,殿下。”蘇珊娜的聲音陡然柔軟了,“我只是,只是......太高興了。”
“是嗎?是不是有點太夸張了?!卑⒌铝胀耆珱]有意識到自己女仆的心情,她一邊說話,還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書,“難道我不說,你以前就沒意識到嗎?”
那不一樣......蘇珊娜想,有些事情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為什么千言萬語不敵一句我愛你?不是因為那三個字有魔力,而是因為它里面有千言萬語。
阿德琳看著書說:“你就不必在意那個凡人了,我會處理好她。不僅是她,以后可能還會有許多人成為我新的追隨者......我打算將凡人們利用起來,代替我走出黑斯廷斯。”
阿德琳想過了,她短時間內(nèi)估計是不可能脫困了,但她也絕不能白白浪費時間,等到女巫戰(zhàn)爭開始后,許多事情就成了定局,必須提前做好準備才行。
首當其沖的,她得打贏這場戰(zhàn)爭才行。
雖說女巫戰(zhàn)爭只是外神削弱一之教會實力的陰謀,但女巫們的訴求卻是真的。如果不擊敗一之教會,阿德琳就永遠不可能施展開拳腳,而且在一之神隕落后,也需要有新的神明去接替祂,抗住外神對阿加隆世界的侵蝕......而教會是不可能同意解封舊神的。
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理論上阿德琳跟教會合作才是最好的辦法,但雙方的立場,雙方的信任,都不可能讓他們走到一起。而其中一方想要集合所有的力量,就必須擊敗對方才行。
這聽起來就像那個一之神一樣......阿德琳古怪的想。
千年前外神開始入侵阿加隆大陸,一之神就是發(fā)動偉大戰(zhàn)爭,擊敗其他本土神明,汲取了所有神明的力量,化作天之壁,將外神們擋在了世界外。
“走出黑斯廷斯......”蘇珊娜驚訝道,“沒想到殿下您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p> 畢竟阿德琳都宅了一千年了。如果真有雄心壯志,早該奮起而上了。
我說我是迫于無奈你信嗎?阿德琳也是心中悲鳴。沒辦法啊,要是不反抗,那可就要被觸手狂暴鴻儒,開始生兒育女了!那樣的未來她才不要?。?p> “那這也是您為此做的準備嗎?”蘇珊娜看向阿德琳手中的書,她雖然因為是煉金制品,很多巫術(shù)無法使用,但見識卻是有的,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巫術(shù)——靈魂歸去。
“是的。”阿德琳把書一合,“珊娜,幫我去準備一些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