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四人拉拉扯扯,相持不下。
文中君忽然死命一推,把劉鐵蘭推了個踉蹌倒地。
這算是以下犯上,冒犯師父了。
在從前的梨園行里是絕對不允許的,是以大伙兒都驚得動彈不得,不敢相信地看著文中君。
文中君也是失手,登時也愣了一下,但他只稍作尋思,便開始整理自己的妝容,故作灑脫地看著劉鐵蘭說道:“師父您還不知道吧,我能唱戲了,吉祥大戲院,唱中軸子,我要唱紅了?!?p> 這會兒戲院里頭唱戲還沒有廣告,也不放戲單,觀眾進(jìn)場之前,并不知道今兒有哪個角兒要唱戲,更不知道有什么戲,得等到聽了一兩出戲后,看后臺人走動,才能知道誰來唱,是以戲院里還有專門的一個買賣叫做賣戲單。
因此角兒們也不會去爭什么頭牌二牌,壓根也沒有這個。
大家要爭就爭出場順序。
一般有頭有臉能給賞銀的戲迷聽?wèi)颍际堑鹊綉蛟洪_場時才出門,等到了戲院,前軸子已經(jīng)唱一半了,他們再進(jìn)場宴客,聊聊天,到真開始聽?wèi)虻臅r候,正好是中軸子開始。
一兩場戲聽完,就該走了。
到后面唱大軸子的角兒多半是表演要連唱好幾場的新戲,這種新戲有實(shí)驗(yàn)性,或許好聽,或許不好聽,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愿意做這小白鼠,往往沒空留下繼續(xù)聽。
一般都是難得有余錢進(jìn)戲院聽一回的販夫走卒一類人,才會從頭聽到尾,可這類人也沒有余錢打賞了。
是以角兒們唱戲往往要爭唱中軸子,不過要不是功夫過硬或者名氣很大,一般也輪不到他來唱。
所以一聽說文中君要在吉祥大戲院唱中軸子,劉鐵蘭蹭的一下站起來,啪啪就給了文中君兩個嘴巴。
“在吉祥大戲院唱中軸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那里唱中軸子的角兒,哪個不是一頂一的好?你把人家擠下去唱,你也配?
師父早就跟你說過,做人最重要的是認(rèn)清自己的本事,德不配位,早晚是要跌跟頭的!”
劉鐵蘭說著,就又要打文中君嘴巴,想把他打醒,讓他不要做白日夢。
不想文中君卻一把攥住了他手腕,不叫他打了。
“方才我白白挨您兩巴掌,是念及師徒之情。如今是不會再忍了。
您老說的都對,只不過您說漏了一條。天賦異稟的角兒是可以本本分分憑本事唱戲,可這世上哪有那么些天賦異稟之人?
像我這種資質(zhì)平庸的,是要有人捧的。
如今金三爺愿意捧我,叫我到吉祥大戲院唱中軸子,還說要連包三場,找報社登報夸我。
您老不也說過嗎?
這世上懂戲的人不少,但不懂戲的人更多,大部分人看戲,不過是看個樂呵,哪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不過是人云亦云,說我好的人多了,我也就變成真的好了?!?p> 金三爺?
劉喜來京城的時間短,對這里的名人名士都不大了解,不過正好有路過的人小聲議論,她便聽了一耳朵。
“金三爺今天高興,賞了好幾個新來的小相姑,聽說有一個服侍他最賣力,討了金三爺?shù)臍g心,明兒就能上吉祥大劇院唱中軸子了?!?p> 劉喜知道這是在說文中君了,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文中君方才的話意味著什么,猛然朝文中君看去,就見劉鐵蘭直接往他臉上啐了一口,緊接著又是一口。
“自甘下賤!我劉鐵蘭就當(dāng)白養(yǎng)了你,從此以后,你我恩斷義絕,全當(dāng)不認(rèn)識吧!”
劉鐵蘭說完,背著手就走。
走出兩步后,才回頭瞪著幾個徒弟道:“不跟著一塊走,是瞧見了好處,也想留下來一塊走捷徑是嗎?”
申良君與沈夢君一致?lián)u頭。
甭說是他們不想,就算是想,相姑這個活兒也不是誰都能干的,非得像文中君這樣長得好,年紀(jì)又小的人才有人要呢。
申良君于是狠狠瞪了文中君一眼,“你可真是糊涂了,好自為之吧!”說完便也走了。
沈夢君早都跟文中君把好話說盡,沒勸住他,才叫他跑來的,這會兒也是無言以對,搖了搖頭,跟著申良君和劉鐵蘭便走了。
只有劉喜瞧著文中君站在巷子口,久久呆立著不進(jìn)去,那副樣子,不禁讓她想到了當(dāng)初眼見著全家被火燒光的自己。
她一下子動了惻隱之心,走上去,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
“小師兄,你先擦擦臉吧。”
文中君看了她一眼,眼中竟多了許多柔和。
他接過劉喜的帕子,擦了兩下臉后,忽然就笑了。
“你也覺得我很下賤是吧?”
劉喜心里想著別的事兒,下意識就點(diǎn)頭,等她意識到以后,又連忙搖頭。
可文中君卻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沒關(guān)系,路都是自己選的,我如今選了這條路,將來是好是壞,都由我自己承擔(dān)。
倒是你,這世道戲子的路難走,男戲子尚且如此,女戲子更是艱難,你若非要唱戲,只盼你將來不要走到我這一步才好?!?p> 他說著,又俯下身去把方才劉鐵蘭扔在地上的幾兩銀子撿了起來,交到了劉喜的手上。
“這幾兩銀子,是我平日省吃儉用攢下的,它是干凈錢。天氣漸冷,師父的老寒腿又該犯了,你拿去給師父買些棉花,做個護(hù)膝什么的,只別說是我給的錢就成。”
他說著雙眼一紅,再沒說什么,盯了盯手里沾了污穢的帕子,沒有還給劉喜,轉(zhuǎn)身回去了。
劉喜看著他越來越模糊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文中君大概也是舍不得喜榮生,舍不得師父的,但他有了自己的選擇,并為此付出了行動,她有點(diǎn)佩服他的勇氣。
只是他們不一樣,文中君覺得資質(zhì)平庸者必須要靠人捧才能唱紅,她不這樣覺得。
她喜歡唱戲,不在乎給多少人唱,能不能唱紅,她只要能站上戲臺,能有人與她對戲,過了這個戲癮,她就很滿足了。
戲曲自古以來就該是純潔的藝術(shù),戲開場前有青龍白虎震場,為的就是告訴觀眾,我的表演很神圣,不得打擾。
所以它本質(zhì)是不容許任何腌臜的東西玷污的。
這是自劉喜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講給她的道理。
是以這一天,她在幼小的心靈中立下誓言,將來不論遇到何種困難,她絕不會選擇文中君的道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