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喜三人在里頭正說笑著,忽聽到外頭老爺子說話:“丫頭,你來我這兒是學(xué)戲的,不是給人當(dāng)雜役,收拾東西的。
你要再這么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隨意對待自己的身子,那便趁早別學(xué)了吧。”
劉喜三人面面相覷,申良君先笑出了聲:“得,這你還沒成角兒呢,就先過上角兒的日子了。
也算是你有福氣,老爺子器重,別跟這兒杵著了,趕緊出去學(xué)戲吧。”
說話間,他便半開玩笑似的推推搡搡,把劉喜推出門去了。
劉喜出門來,本想解釋一番,請老爺子考慮一下西耳房寒冷,不好住人,讓劉鐵蘭和申良君能到暖和的地方擠一擠。
再不濟(jì),能給一套暖和的鋪蓋也成。
不想老爺子看都不看她,緊接著又沖著屋里說道:“兩個懶鬼!誰家苦力來了大半日,不干活,縮在屋里頭胡咧咧?就你們這樣的,擱在海參崴,到哪都活不下去!”
“老爺子可別嚇唬人!”
申良君打一開始就看不上老爺子,不愿意在這兒待,這會兒幾句話不中聽,當(dāng)即不樂意了,從屋里頭沖出來道:“我們是唱戲的,又不是打雜的,只要有戲臺給我們唱,哪里就活不下去了?”
老爺子胡子一吹,恥笑道:“唱戲?就你那師父,旦角和凈角的苗子他都看不清,能帶好徒弟?你們要能有戲唱,我李金水?dāng)嗤葦嗄_!”
“你——!”
申良君剛想再跟他說兩句,一想又不對勁,他李金水腿早斷了,跟他掰扯這個有什么意義?
劉鐵蘭多少還了解老爺子的脾氣,從方才就沒當(dāng)真。
這會兒聽到這兒,他終于從里頭出來,沖著老爺子問道:“老爺子,方才我們初來乍到,有些事兒不好多問,如今既然說到這兒了,就算是晚生冒犯,您的腿——?”
李金水眉頭一抖,轉(zhuǎn)動著輪椅背過身去,聲音暗淡:“放心,不是皇上打的?!?p> 說話間,他人已經(jīng)朝著老牛過去,嘴里念叨著道:“既然出來了,就趕緊準(zhǔn)備一下,趁著集市還沒散,現(xiàn)在過去還來得及?!?p> 大約是他專注著想事情,沒注意路面,輪椅被一個沒鏟平的硬雪包絆了一下,眼見著要摔倒。
劉喜眼疾手快,忙的奔過去扶,等快扶到的時候,忽聽李金水大喊一聲:“都別過來!我自己能成!”
就見李金水用力壓著左邊扶手,努力地保持平衡,可他下身幾乎沒有知覺,光靠手的力氣壓根不足以保持平衡,再加上雪包后頭竟然還有個小坑,他沒掙扎兩下,還是栽到地上去了。
就是這樣,他也不喊人,依舊努力掙扎,想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沒多久,就已經(jīng)一身的雪,狼狽的狠。
這會兒劉鐵蘭申良君都已經(jīng)看傻了,誰能想到當(dāng)年鼎鼎有名的“活曹操”竟然在過這種日子?
只有劉喜再看不下去,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拼盡力氣想把人扶起來。
她年紀(jì)小,力氣自然也小,加上李金水不配合,一直掙扎著讓她不要管,很費了她許多力氣。
但她始終沒有放棄,一直緊緊地扯著李金水的胳膊想把人扶起來。
申良君反應(yīng)過來,也想去幫忙,劉鐵蘭卻一把將人拉住了。
“別去!這是喜丫頭的事兒,不是我們能參合的?!?p> “這有什么不能參合的?先把人扶起來再說吧?!鄙炅季龥]明白,仍要往前沖。
劉鐵蘭卻不放他。
“好的師徒關(guān)系,是要無條件信任,不光是徒弟要信任師父,師父也要信任徒弟。李老板要是過不了這個坎兒,我也不會放心把喜丫頭交給他的。”
申良君偏頭看向劉鐵蘭,心里忽然有了疑惑,他自問自己是無條件信任師父的,可師父也無條件信任他嗎?
不知不覺,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劉喜,莫名竟有點羨慕。
就見劉喜在李金水無數(shù)次掙扎之后,忽然開口道:“不要怕,您以后有我了,師父?!?p> 她說這話的時候,似水的明眸里帶著輕飄飄的目光,滿是幼童的懵懂,卻莫名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踏實。
李金水竟然鬼使神差地放棄了掙扎,就那么任由劉喜扶著,拍干凈身上的雪后,一點一點扶到了輪椅上。
可等他坐好了,劉喜再要往前扶,他還是一把拍開她的手,兇巴巴道:“多管閑事,都說了我自己能行,瞧不起誰呢?”
只是這語氣可比方才緩和多了,劉喜便只顧傻樂,依舊上前去幫忙推輪椅。
“您自己能行是您的本事,我?guī)湍剖俏覍煾傅男⒕?,這是兩回事?!?p> 這一次,李金水倒是沒有再拍開劉喜的手,由著她推了。
但劉喜卻有些納悶兒了,看著眼前的院墻問道:“師父不是剛說要去趕集?怎么往這兒走?”
李金水于是給她指那頭老牛,道:“自然是去找它,它叫牛叫天,堪比劉韻卿的墨玉。從前你們沒來,我都是靠它拉著上街的,它可是你大師兄,你以后要好好待它?!?p> 劉喜看向牛叫天,正低頭吃草吃得香,心道管老牛叫大師兄?它會唱戲?
結(jié)果牛叫天好像聽見了似的,抬頭與她對視,“哞——呃呃呃額額!”
唱起了花腔!
就連申良君和劉鐵蘭都驚了,跑到老牛跟前兒看了又看。
申良君:“師父,它剛才——是唱戲了吧?”
劉鐵蘭盯著牛嘴,也是一臉懵。
“聽著像,不過也有可能是幻覺,得讓他再唱一句,才保準(zhǔn)?!?p> 可牛叫天卻一直看傻子一樣盯著二人,眼珠子頂他們兩個人的大。
二人盯了好半天,總想等著牛叫天再開口,漸生逗弄之意。
申良君還拿起一根牛草送到牛叫天嘴邊,“你再唱一句,唱好了,給你吃好草。”
牛叫天果然張了嘴,鼻孔也跟著一起張大,很有剛才唱那一句的架勢。
叫劉鐵蘭師徒二人好生期待,紛紛做足了架勢洗耳恭聽。
“阿嚏嚏嚏嚏嚏——!”
牛叫天一個大噴嚏出來,帶著草渣子的口水噴了二人一臉,直噴的二人坐倒在地。
于是二人拿出了看家本領(lǐng),罵回去。
申良君:“我就說一頭老牛,哪能與劉老板的毛驢墨玉相比?你也配!”
劉鐵蘭:“就是!人家墨玉懂戲,戲臺上不怕人,那是皮黃史上獨一份兒的活砌末,唯一能在紫禁城里溜達(dá)的毛驢。
就你?呵!只配吃牛草!”
匆匆夫人
關(guān)于劉韻卿和毛驢墨玉。 劉韻卿是著名丑角大師劉趕三的字,他也是一名下海票友,內(nèi)廷供奉,在梨園行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位很敢說話的大師。 咸豐期間著名的科舉舞弊案就是他在戲臺上一句話給揭露的。 他還曾經(jīng)當(dāng)著慈禧的面在戲里諷刺她,說我是假皇帝尚且能坐,真皇帝卻天天站著呢。 打那之后,慈禧與光緒一道聽?wèi)?,也允許他坐了。 至于毛驢墨玉,是在演《探親相罵》時上場的,京劇是門寫意的藝術(shù),是以所用砌末都是意思一下就行,馬和毛驢一類多拿馬鞭代替。 劉趕三別出心裁,牽真驢上臺,此驢便是墨玉。它不驚場,不怕人,很通人性,慈禧很喜歡看它,允許它在紫禁城溜達(dá)。 劉趕三去世沒幾日,墨玉也絕食斷氣了。 泠風(fēng)先生的《京劇票友史話》中專門有一章講劉趕三的事跡,很有意思,有感興趣的寶子可以去了解一下。 另外《探親相罵》這出戲非常好看,時間很短只有二十幾分鐘,在網(wǎng)上很容易搜到,有興趣的寶子可以看一下,體會京劇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