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良君是個務實的人,一聽說京城出了事兒,沒等喜寶反應過來,就把他剛送出去的香粉給搶了回來,揣自己懷里了。
“既然你走不掉了,就不需要送這么早了。我先替你收著,等你生辰的時候再給你?!?p> 洋人打進了紫禁城,連老祖宗和皇上都走了,誰還有心思聽戲了?
在京城的戲班指定要另謀出路,牛在和自然不能叫宋有貞帶著喜寶去冒險,不單不能叫他們過去,還得叫在京城的喜聯(lián)社來哈拉賓躲一陣子。
所以喜寶他們還沒真正啟程,就又提著行禮回了牛府。
然而事情卻并不全在牛在和掌控之中。
他的書信送出去沒多久,葉榮臻社長就給回了信。
信上說京城情況未名,戲班難以生存不假,但班里幾十位門生多為京城子弟,大多數(shù)不愿遠赴哈拉賓。
且京戲不在京城唱,多少就失了味道,牛在和當年創(chuàng)立戲班有多么豪言壯志,若今日他葉榮臻舉家遷回哈拉賓,便就多么的如喪家之犬一般,叫人恥笑。
老祖宗人雖已離京,卻召回宇文世科與洋人交涉,未必就不會迎來轉(zhuǎn)機。
與其這會兒遷回哈拉賓,來回奔波,浪費工夫,不如先空下時間叫門生們潛心修習功法,精進技藝。
因此,他在信中懇請牛在和,讓想過來的門生和班頭先過來,他帶著另一波人堅守陣地,為喜聯(lián)社將來在梨園行博得一席之地占據(jù)先機,未為不可。
葉榮臻一席話皆為肺腑,且也是真心為喜聯(lián)社和牛在和著想。
牛在和很是感動,當即命人給葉榮臻送去幾張大額銀票,用于他維持戲班生計以及打通關(guān)系。
同時派人去接愿意來哈拉賓發(fā)展的社員回來。
前前后后折騰了近兩個月,總算把一匹喜聯(lián)社的社員接來了哈拉賓。
結(jié)果只來了一位叫唐叢山的鼓師班頭,帶來的社員也很少,五根手指數(shù)的過來。
喜寶他們這會兒坐在暖房里,瞧著一大四小五個人,各個頭上戴著暖和的羊皮帽子,手捧熱湯咕嚕咕嚕地喝著。
尤其那四個小蘿卜頭,一邊喝湯還東張西望的,好像看著哪里都新鮮。
唐叢山似乎是瞧出了大家異樣的眼光,看了一眼他們四個,笑瞇瞇說道:“都是窮人家的小孩兒,說是沒來過哈拉賓,想過來看看世面的?!?p> 他說著,便看向宋有貞道:“正好都是旦角的苗子,葉社長讓我?guī)н^來讓你先瞧瞧合不合適,若是不合適,我還帶回去,好叫他們改行當?!?p> 宋有貞瞧向個五個小娃娃。
年紀都不大,最小的好像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比喜寶還要小。
模樣倒是都挺好的,至于嗓音資質(zhì)之類的,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來的,得鍛煉些時日,多瞧瞧才看得出來。
不過從唐叢山的話里,他倒是聽出了點別的事兒。
“這么說你還要回去?”
唐叢山一口氣喝完了肉湯,還把碗里的肉渣都扒干凈了。
“可不得回去么?你是不知道如今京城的情況有多慘烈。洋鬼子到處搶東西,管你鎖沒鎖門,家里有沒有人,直接拿著洋槍沖進去就搶,搶不走的,竟然還放火燒,聽說連宮里的園子都給他們燒了兩座。
留下葉社長他們照顧幾十個娃娃,我是不放心的。
對了,老祖宗最寵的那個唱青衣的內(nèi)廷供奉陳老板知道吧?”
這些日子喜寶對于老祖宗的消息總是格外地留意,聽唐叢山說起這個,不覺豎起了耳朵。
就聽宋有貞問道:“你說的可是陳宥霖陳老板?”
“就是了!”
唐叢山放下碗筷,嘆著氣道:“我從前給他當過鼓師,也算有些交情,聽說老祖宗西逃時沒來得及帶上他,想著過去探望一下老友,不想才剛到他家胡同口,就聽到陳老板在院子里大喊,‘拿我什么東西都行,戲箱子得給我留下,不然就是要了我的命了!’”
“陳老板都被搶了?”
“可不是么?”
唐叢山一想到當時的情景,臉上都還帶著驚悚。
“那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陳宥霖是位很有毅力的藝人,當年因著倒倉,六七年唱不出去,可他卻偏不放棄,每天清早太陽沒出來就去天壇根底下喊嗓子,有時候喊不出來,還要氣得蹲在墻根底下哭一會兒,哭完了也不放棄,繼續(xù)吊嗓。
連譚金榮這樣的大佬都勸他放棄,說你看看哪個好角是天壇根兒出身?祖師爺要不愿意賞飯吃,再努力也是白搭。
可這句話反倒激勵了陳宥霖,他不但沒有放棄,反而更較真,更努力了。
努力了七年,終于唱出了名堂,而且還開創(chuàng)了青衣戲的先河,在京戲中融入梆子腔還唱紅了,讓之前唱昆弋腔的那些個青衣名角都得跟著他改唱梆子腔。
不然就沒人聽他們唱了。
是以如今很多唱旦角的藝人,都是很佩服陳宥霖這個人的。
宋有貞也不例外,聽到他糟了難,遇到了麻煩,自然多關(guān)心些。
喜寶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也跟著師父一起關(guān)心。
就見唐叢山會心一笑,慶幸道:“多虧了齊先生打那路過,聽了一耳朵。他懂洋文,過去和那些洋鬼子說那東西不值錢,除了咱們唱戲的沒人買,然而唱戲的也沒錢。那些洋鬼子見齊先生會洋文,一高興就把陳老板給放了,也沒再找他的麻煩。”
“齊先生?”
宋有貞一時確定不了是哪個齊先生。
唐叢山于是又給他解釋道:“是同文館的一個學生,對戲曲有很深的研究,經(jīng)常各大戲院的聽戲,與我們都很熟識。你這幾年沒在京城待過,不知道他也正常?!?p> 宋有貞聽了,沒再深究齊先生的身份,終于把目光落在了身邊的喜寶身上,沖著唐叢山說道:“這大半年我一直病著,有件事兒倒是給耽誤了。正好你來了,不如待會兒幫我瞧瞧我這新收的徒弟,夠不夠資格進咱們喜聯(lián)社吧?!?p> 唐叢山初聽這話,還很高興。
自古京戲苗子多在京城、天津衛(wèi)等地出,是以京戲也只在這幾個地方紅火。
其余地方多被地方戲占據(jù)戲院,京戲很難打進去。
若是在當?shù)匾材馨l(fā)掘到好苗子,培養(yǎng)出本地的名角,興許也能叫京戲遍地開花,開枝散葉呢。
能唱戲的地方多了,同行們的日子自然也好過些。
可當他瞧見喜寶之后,臉色立時就冷了下來。
“有貞兄,你新收的徒弟,該不會就是這個女娃娃吧?”
匆匆夫人
文中關(guān)于陳宥霖的內(nèi)容,化用了齊如山先生在《氍毹留痕》一書中自述地關(guān)于他與青衣名角陳德霖的一段經(jīng)歷,并非作者原創(chuàng)。 陳德霖是一位心胸豁達,德藝雙馨的老藝人,他在慈禧身邊很長時間,參與了升平署很多戲曲典籍的編錄,其中就有慈禧親自參與編劇的宮廷戲《昭代簫韶》。 有不少人寫過關(guān)于他生平的書籍,或是或多或少在書中提到過他,大家有興趣的可以去搜來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