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
一縷日光穿過一旁榕樹密密的葉層，伴著微涼秋風，斜斜地放了下來，是難得的好天氣。
喬春生干笑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
“說的什么玩笑話?！?p> 說完，便邁出長長一步，徑直入了國公府。
陳康在后頭牽著馬繩，目光所及是主子修長急切的身影，便想起杜頤尚未下棺，棺槨如今還躺在小院里，無奈嘆了口氣，小心把駿馬帶去馬棚。
國公府瞧著與走時沒什么不同，下人見了喬春生，都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
他抬眼張望，府里人個個神色如常，哪有一點主子去了的跡象。
這般思索，他松了口氣，腳步也緩了許多。
將要拐進茯茗苑，周圍人氣陡然冷清下來，不知從哪鉆出個人來，擋住喬春生的腳步。
喬春生定睛一看，此人有些年紀，已然發(fā)福了，面上厚厚抹了層脂粉，全然擋不住歲月的殘酷。
便是在國公夫人身邊伺候的王嬤嬤。
“小的見過世子?！蓖鯆邒呶⑽旱蜕碜有辛艘欢Y，遂露出個笑來:“聽聞世子回京，夫人第一時間讓小的來尋世子。”
喬春生望著咫尺之遙的茯茗苑，不得已收了目光，和善詢問:“母親尋我有事？”
王嬤嬤板著身子，微微側(cè)開，讓出條路:“世子一去就是半年，夫人對世子掛念得緊?！?p> 便是要他一刻不停趕去前院的意思了。
喬春生抿唇，試探道:“我需收好佩劍?！?p> 王嬤嬤神色不改，語氣冷硬:“世子，事關(guān)老國公爺，還是不要耽擱的好?！?p> 聽得“老國公爺”四字，喬春生神色一凜，不再推脫，邁開步子往前院去。
正廳之內(nèi)，一個打扮得體的美婦人端坐在主位。她五官柔和，修長秀眉中藏著星點小痣，嘴角隱隱含著笑，此時端著茶碗的修長玉手五指都涂了丹蔻，顯得她優(yōu)雅又貴氣，即便是面上有幾絲細紋，都難擋她半分氣質(zhì)。
喬春生的親娘淑華長公主在誕下他后氣血虧損不止，沒過多久便去了，這位廖氏，是定國公后娶的。
見人進來，廖氏淺淺笑了，隨手往旁邊一指:“世子坐?！?p> 喬春生恭敬行了禮，道一句:“見過母親?！北阕聛?，直奔主題:“母親著急尋兒子來，可是祖父身體有礙？”
老定國公半生戎馬，身上攢了不少傷病，自一年前舊傷發(fā)作，便再難下床，就算御醫(yī)來瞧，都只有搖頭的份。
廖氏也不客套，點點頭回應(yīng):“前幾日老國公爺夢中咳血，請了御醫(yī)來把脈，說最晚也是年前的事了?！?p> 她語氣沉著冷靜，一番話說得行云流水般順暢，落到喬春生耳朵里，卻像是在下刀子雨，扎得他渾身生疼。
他張張嘴，想說點什么，半晌過去，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嗓子干澀得厲害。
不等他反應(yīng)，廖氏從袖中摸出點什么，喚王嬤嬤幫忙遞去。
喬春生拿到這東西，有幾分不解，疑惑著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屬于姑娘的畫像，旁邊列了許多東西，一時間看不全。
他抬眼看向廖氏，問出口:“母親這是何意？”
廖氏輕笑:“如今國公府無后，我尋思要盡快為你著一門親事，好將喜氣迎上府。一來驅(qū)散老國公爺?shù)牟?，二來府上后人有望?！?p> 喬春生聽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他低眸，定定望向手中的帖子，上頭所畫女子笑容滿面，一側(cè)是其姓名來歷，生辰八字，一側(cè)是其行為喜好。
其中細致入微，看得他胸口揪在一起，疼得厲害。
片刻后，他闔上帖子，將其放到一邊去，收回來的手顫抖。
他未曾抬頭，沉聲問:“祖父病成這樣，母親還有心思為我擇親?！?p> 雙手交握，指尖已是一片冰涼。
卻見廖氏用帕子捂了捂眼下，哭道:“如今偌大國公府唯有我一人做主，一切不還是為府中著想?！?p> 喬家是一脈單傳，老國公夫人在十年前就去了，現(xiàn)下老國公爺病重，定國公又奉皇命駐守在千里之外的北境，闔府上下可不是只有廖氏這個國公夫人能有資格管事。
哭了一會兒，廖氏放下帕子，眼眶濕紅:“這親事世子可不得推脫。你那帶回來的人是個沒福的，沒有誕下國公府血脈不說，人也就這么沒了。”
末了，補上一句:“死在這個時節(jié)，不是平添晦氣么？”
喬春生本就因老定國公病情而悲痛不已，聽得這句話，只覺腦袋一震，耳邊只剩嗡嗡的聲響。
他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廖氏。
“母親說什么？”
廖氏蹙眉，并不掩飾眼中嫌惡:“宜安死了，兩日前的事。”
話音剛落，眼前便掀起一陣狂風，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沒了少年蹤影。
廖氏重重拍了茶案，冷笑:“毛頭小子，還想跟我耍心眼?！?p> 王嬤嬤給她捏肩，笑著在后討好:“這下世子非娶青姑娘不可了，整個國公府都在夫人手中掌握?！?p> “少廢話。”廖氏并不輕易給她好臉:“若是出了紕漏，我拿你是問?！?p> 王嬤嬤便白著臉自小門走了。
喬春生疾步走著，見到茯茗苑苑門，終壓不下心中驚惶，抬起腿來沖了進去。
遠遠看見西側(cè)小院，自墻后飄出幾片白綾，高高揚起，又驟然落下，像是鞭子一般，肆意抽打他的心。
這時候，陳康恰好安置好駿馬，見他瘋了似的沖向小院，連忙跑過去替他開門。
門敞開到一邊，露出來里頭方方的一角。
喬春生停了腳步，用力揉搓雙眼。
“陳康，是假的吧？”
他邁步進去，孤零零的一口棺槨敞在空曠的院子里，上頭系一朵碩大的白花，美麗又凄慘。
陳康跟在他身后，大氣都不敢出:“照您吩咐，安排陳婆子在苑里隱秘住著。溫姑娘是夜半發(fā)作的，沒到寅時便竭了力，彼時孩子頭未出來全，辨不出男女……”
這話有如一記重拳，砸得喬春生心都要碎了。
兩行熱淚自眼中奔涌而下，他喃喃:“怎么可能……”
猶記得初見時，女子著一身素凈的粗布衣裳，長相如畫中仙般靈動美麗，又黑又直的秀發(fā)粗粗綰起，都能留好長一截垂落至腰窩。見他有傷，便不言不語備下熱茶熱湯，對他的照顧從來不含糊。
他還記得清楚，有一回為他上藥，他已快大好，存了捉弄的心思，便故作疼痛，呼喊出聲，女子嚇得臉都白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一張小臉上寫滿了愧疚與自責，只是片刻，額角便冒出了汗。
待他哈哈大笑，才反應(yīng)過來，丟下藥膏轉(zhuǎn)身離去，等他溫聲哄了半天，才氣鼓鼓繼續(xù)為他上藥。
在山中相處的短短半月，幾乎構(gòu)成喬春生對下半輩子生活的所有夢想。
如今，所有人都在告訴他，這個女子死了。
他怎么能接受。
又該如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