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臺有甚么煩心事,都會告訴李虛谷和瞿碧玉。
黃云臺自小發(fā)現(xiàn)莊中有數(shù)人對他懷有惡意,便刻意對服侍自己的仆傭很優(yōu)容,時常賞賜他們。有好幾次,都是小廝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來報告他,黃云臺分析下來有人要對他下手,便會讓他的心腹小廝去明月灣村李宅報信。
李虛谷或是派人來邀他去小住幾日,或是親自來萬戶莊一次,他少年老成,端著官家公子的派頭,震懾住了一些蠢蠢欲動的壞心思。
李虛谷是詩禮之家的大家公子,李虛谷的亡父李令,原籍在烏程縣,烏程李家門戶很尊貴,可惜人丁稀少。
李父堂堂兩榜進士,去歲病卒在吳縣知縣任上,官聲很不壞,端看他身后家資不過小康,也知道李父為官尚可。
李母是個柔弱的官家娘子,不久悲傷過度撒手人寰。
繼任的知縣吳令,是李父的同年好友,李虛谷一張拜帖就能把縣衙的公差叫來辦差。
瞿碧玉家中大排行第三,人稱瞿三姑娘,她的父親早亡,母女二人一向是依附叔父過活,她并不是經(jīng)常住在村里老宅,有時也回到蘇州城里居住,這幾年因她叔父去了山東做同知,她母親病著不想動彈,因此母女二人回到鄉(xiāng)下老宅生活。
為了減輕黃永寧的敵意,避其鋒芒,黃家大姐數(shù)年前就稱病不出,莊中諸事不理,病廢在家。黃云臺十歲上還沒怎么念過書,只略識幾個字,他發(fā)蒙讀書,都是李虛谷教的。
三個孩子,相互依偎取暖,一起讀書,一起玩耍,逐漸長大。
過得幾年,那一個春日時疫洶洶,洞庭西山戶戶都有染病的人,每天都有人家在吹吹打打辦喪事,到后來,死的人多了,找個地兒埋了就完事。
李虛谷家的老仆也傳上了疫病,服藥無效,沒幾日就故去了,李虛谷漸漸也出現(xiàn)了時疫的癥狀,他家中本還有三兩個雜役,此時見勢不妙,怕染上時疫,竟都不告而別逃走了。
碧玉發(fā)現(xiàn)了李宅只剩李虛谷一人,便和黃云臺一起照顧李虛谷。
李虛谷身體孱弱,熬不過幾天眼看不行了,回光返照時,說:“碧玉我沒有甚么不放心的,卻不放心云臺,你那個家中虎狼環(huán)伺,伺機謀奪你的萬貫家財,你的姊丈武藝高強,心思叵測,你若是再長大幾歲,礙了他的眼,隨時都有危險。等我西去,你們不要報喪,云臺本就跟我年貌相仿,可以扮作我讀書科舉,求取功名,做一個強者才能自保。我烏程族中已經(jīng)沒有甚么要緊人在,不會有人看出來的?!?p> 李虛谷掙扎著把家中族譜和地契等物交給黃云臺,臨終之前,拉住黃云臺和瞿碧玉的手,說:“李虛谷和瞿碧玉黃云臺,永遠在一起?!?p> 因是感染了時疫身亡,停靈七日,棺木便入土為安。
碧玉看中了李宅東方的一片李子林,從那里朝山下望去,可以眺望到萬頃太湖碧波,想來李虛谷也會喜歡。那里是李虛谷家的田產(chǎn),就讓李虛谷長眠于此吧。
兩個人挖了半天,墓穴還是挖得不夠深,這時有個年輕人路過,見兩個少年人身體單薄無力,便留下來幫忙,這個年輕人是縹緲峰無塵老劍客的徒弟青雀,奉了師命下山在各個村子施藥。
忙活到天將黑,墓穴才封好,黃云臺親手立的碑:恩兄李異庵之墓,立碑人李虛谷。異庵是李虛谷的別號,用了沒多久,外人不會知道。
碧玉和黃云臺在墓前墓后種了幾百株菊花,陪伴李虛谷。
黃云臺回到萬戶莊去后,碧玉便放出風來說時疫嚴重,李虛谷避難去了烏程。
黃云臺回萬戶莊后,姐弟籌劃了很久,過了大半年,黃云臺找準機會去城里紫陽書院上學,又因袁山長提倡親力親為,把帶去的四個伴當遣回西山,就此獲得自由。
與此同時,李虛谷帶著一個門子兼雜役回明月灣村讀書,回村即告病,除碧玉姑娘外,幾乎沒見外人,而后把門子留在村中老宅,獨自去蘇州城里求學去了。
碧玉的叔父,現(xiàn)在調(diào)任蘇州通判,她母子便也回到城里大宅生活,碧玉拜在沈孝廉的夫人門下。
這一年中,李虛谷訪遍三吳名師,學問大增,聽說吳令高高地升去了湖廣,他當即下場,縣試,府試,院試,幾場下來不出意料考取了秀才。他對外只稱身體羸弱,除了初一十五縣學考評,輕易不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平時,他都是在紫陽書院,以黃云臺的面目出現(xiàn)。
去歲秋,紫陽書院外舍來了一對同宗兄弟,人稱王氏二摳的王恒與王才,和他很投緣,他發(fā)現(xiàn),王恒那種小鄉(xiāng)宦家庭的氣質(zhì),與黃永寧不發(fā)瘋時候極為相像。
到了深秋時節(jié),黃家大姐寫信來,用暗語通知他,他假死遁走,鏟除黃永寧的時機到了。
教書法的葉先生兼管庶務,黃云臺在幫葉先生謄寫書院花名冊時候,發(fā)現(xiàn)了王氏二摳的秘密,袁山長沒有那么出塵,他入世得很,每一個書生花名冊下,或多或少都寫著幾筆。
比如他黃云臺,備注那里寫的是洞庭春山貨行,茶葉行少東,王恒的備注是文淵閣大學士,次輔王元馭之侄。
一個大膽的計劃浮現(xiàn)了,黃云臺準備將王恒引入黃家大姐的復仇計劃,他要將王恒誘到萬戶莊,讓他見證黃云臺的殞身,由他來向外人宣布這個消息,并且,在以后能夠適當?shù)谜辗饕幌曼S云臺的遺族,黃家大姐這些女流。
說到這里,黃云臺躬身一揖,致以誠摯的歉意。
王恒楞楞地打量他,心中充滿哀傷。
“如果不是豫章王和白鳶教主謀反,我父親好好地還在山上修道,我們好好的生活,被這些野心家,投機者操縱,又能怎么辦?所以張西如先生說得對,我們怎么能夠每個人都去做隱士,都應該積極地入世,去扭轉(zhuǎn)壞的世道?!秉S云臺道:“小王,你知道在定慧寺誘捕八十二條白鳶教漢子的柳知府怎樣結局?”
王恒搖搖頭。
“那酷吏在外任上生病死了,被他死了個痛快,阿虎他們尋到他的蹤跡時,早就死了多年,人死業(yè)消,從前的人做出的犧牲怎么辦?”黃云臺熱切地說。
王恒茫然,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從前的人做出的犧牲,也只好算了。
“所以,我要入朝為官,要讓普通小民也有申訴的機會,讓柳知府這樣的狗官交由有司,接受國法的審判,明正典刑。”黃云臺的情緒依舊高漲。
王恒凝視著黃云臺,真摯地說:“張西如先生的主張,我也很欣賞,要入世,要做事,兄臺說的要由有司來審判,來定罪,要有正義和公道,我更是贊成。但是,兄臺,世事多變,將來你若是在朝堂上,無論作甚么決定,都要多想一想云亭大姐,想一想碧玉姑娘,黎民百姓不需要救世主,豫章王和白鳶教主他們何嘗不認為自己就是救世主?!?p> 黃云臺一愣,低頭沉思不語。
躊躇了多時,王恒下定決心,唇邊浮出一絲笑容,道:“兄臺說了這許多,現(xiàn)在,我也來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有一個人,叫沈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