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做相思夢,二人不解歸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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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生贈送賈寶玉并薛蟠的仕女圖由何而來?確由一夢而來?確然如斯。
這兩幅美人圖,乃偶然經(jīng)由前月的兩夢所得,一圖由南生自夢后,據(jù)夢中人描繪;一圖由凝香姐夢后所述說,畫影圖形所來。
話說凝香來小王屯后,日漸與二丫頭親如姐妹。前月九月初三,其時尚屬季秋,晨曦下清霜甫融,地上的臺階都滑滑的,石板上晶光濕潤透著寒涼,香女輕身去探屋檐下熟透的葫蘆,卻是夠不著,尋思之際,二丫頭進院來,邊走邊說,“我也是想著它,就來了?!闭f著取了條凳,嗖的一下站在上去,握住葫蘆用剪子連著一段藤蔓取了下來,指著帶著的藤蔓說,“這叫龍頭,留著吉祥?!庇謳椭鴮⒓茏硬鸬?。
這時南生才剛剛起來,見了二丫姐就問,“這么早早的跑過來,卻只為一個葫蘆,可見凝香姐天天念著你是有緣故的,你們?nèi)缃袷窃絹碓胶?,竟比我親近了。”
二丫頭抖落著一件東西,“你過來,我看看合適不合適?”
南生問道,“這么大清早急急地送來,是什么好寶貝呢?”
二丫頭道,“就憑你?有什么讓姐獻寶的呢,還不是沖著凝香姐的面兒?”
南生看那東西,是一個夾棉肚兜,上面繡著招財進寶的娃娃,針黹用了十分的功夫。
南生看過笑道,“這是給我的?豈不是肚皮上貼了年畫一樣?!倍绢^道,“想著夜里涼了,怕你蹬了被子不好,戴了這個,倘時不注意,也該能防著風閃著肚子。你怕貼畫不稀罕,我就不給了。”南生忙忙的搶過來,凝香道,“昨兒夜里,我也擔心弟弟被風冒了,還說要想個法子,正沒主意,妹妹已經(jīng)做得送來了,我得認了妹子這么個能人做姐的針線師傅了?!?p> 二丫頭道,“這個也是昨兒個才弄好,想著夜里就送過來,你們的院門卻關(guān)了,只聽見屋子里有些曲子聲,也聽不大真,知道你們沒有睡,正聽著卻又聽不到了,想著許是又睡了,就走了,你們夜里做甚么玩來著?”
凝香道,“是我教南生學曲子,怕他出門丟了面子,好歹是書生,要是讓人說對牛彈琴,咱們臉上也是無光的,故此我晚上無事時就教他些,做他的琴師傅?!睆偷?,“那時候都多晚了,可見南生遇了你這么個姐,他是有福的,要是有個人也這么想著我,死了也是知足的?!?p> 二丫頭道,“呸,年輕輕的,大早上說這晦氣話?快吐口唾沫?!蹦阈χ?,二丫頭把一個棉手套塞給她,“誰說就沒人想著你呢,這不是你的?以后冷了戴著,別凍壞了你那樣的手,我們是慣了不怕的?!?p> 凝香上前攏了二丫頭在懷里,“我也是一個人七八年了,六歲就沒了家,不成想今兒個也有了妹妹,不嫌棄就做了干親吧?!?p> 二人對著笑了,二丫頭道,“我這樣鄉(xiāng)下丫頭,怎么配得上你這么個人做干姐呢?沒得讓人說道?!?p> 凝香道,“難道妹妹是嫌棄我?我知道的,從那種地方出來,你們心里都是厭的,是我高攀了?!闭f著不由落下淚來。
二丫頭也哭了,“哪個要是存了這個低賤心,就讓飲牛河發(fā)大水沖了去。莊子里能和我一處玩的不是大就是小,半大小子多,一般大的姑娘卻少,我家也是我一個,沒個親兄弟姊妹,你來了我好容易有個說話的伴,模樣好不說,脾氣又好,我喜歡得恨不得心掏出來一樣?!?p> 南生見她二人都抽抽噎噎地,也眼睛紅了。凝香見他也在一邊跟著哭,問他,“你哭什么?”
南生道,“我瞧著你們哭,心里難受?!?p> 二丫頭聽了這話,撲的一聲又笑了,“有撿笑的,還有撿哭的?我們哭我們的,你跟著湊什么熱鬧?橫是傻病又犯了?!?p> 凝香聞言也笑了,“我們姊妹說點知心話,你一個男人跟著摻和,反而不好了,二丫姐臉皮薄,掛不住的,該說的也不說了。飯我做得了,你吃了去忙你的去?!?p> 南生說,“二丫姐臉皮可不薄呢,你不知道罷了,我可是見識過?!?p> 二丫頭罵,“你倒說說我哪里臉皮厚了,說不出讓凝香姐抓你的臉?!?p> 南生道,“看和誰比唄,和我比還是薄的,原是我臉皮更厚?!倍绢^聽了才放過南生,南生此時字攤受到阻撓,心里正計劃著報名院試,就忙忙的扒拉一碗,出去籌措了。
見南生出了院子,凝香道,“妹子快進屋吧?!倍绢^道,“還進屋做什么呢,一塊去我家,我爹怕是出去了,我娘也想著你呢,咱們娘兒三個嘮會話,成天悶頭針頭線腦的,怪悶的,南生不在,你一個也沒意思,不嫌棄妹妹家里寒摻,就和我去吧,還想著給姐做雙冬鞋,只是不知道姐的尺碼,就入冬了,可別涼著腳底板。咱們女孩子最怕這個的,不比他那個半大小子。家里樹上的棗子也熟了,又紅又大又脆又甜,想著給你送些,竟忘記了,咱們一塊去嘗嘗,好吃的?!?p> 凝香道,“怎么敢還勞煩呢,你教給我,我也學學做鞋樣子去?!眱蓚€人就去二丫頭家串門學活計。等到香姐同二丫頭再一道見到南生時,兩個女孩子已經(jīng)拜了干姊妹,凝香又認了二丫頭的母親做了干娘,自此香姐成了王家的干閨女。
姐妹認了親,凝香說自家妹子也該有個好聽的名字,不能“二丫頭,二丫頭”的叫到老,況且小名叫起來也不尊重,香姐遂為妹子起了個新名字,從此二丫頭遂依著姐姐的予名,正式改名為——芷笑,王芷笑。
芷笑天天同凝香姐泡在一處,南生備考時兩個女孩子一處女紅,芷笑教會凝香做衣服、做布鞋,要是做得晚了,芷笑就同姐姐同榻而眠。
這一日芷笑又同姐姐一處睡,第二天一大早,南生,凝香,芷笑開頭的話都是:“我昨兒個夜里做了一個夢?!?p> 芷笑先道,“大概是昨兒個姐姐教我唱“長相思”,夜里想親人了。做夢夢見故去的爺爺了,我爺爺過世時我才四歲,平時想起他老人家,模模糊糊的根本記不清樣貌,可是在夢里好像看得十分清楚,醒了卻還是記不清,可不奇怪?可見夢是有靈的?!?p> 南生道,“我就夢不到誰,睡了一覺大天亮,縱然做夢,醒了也什么都不記得,昨個夜里卻稀奇,夢到一大家子人在吃螃蟹宴,杯盞珠璣,席繞羅綺,畢競豪奢。周圍樓臺,清妙暄妍,鶯鶯燕燕,裙釵飛揚,泉石清曠,綠染如茵,有花半開,有樹怡然,當真“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又有七八女孩會亭閣中,圍在一處作詩,別的面孔看不大清,只一個女孩十分清晰,都寫了一些詩句,也記不大真,只記得那女孩的其中一二,什么“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復道,“忽然夢又變了,那個女孩在一處落紅成陣的桃林,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后來就收拾花瓣,撅土埋了,做了一個花冢,葬花后又哽咽著低吟作詩,是首長歌,聽著柔美,感人肺腑,也記不大清,不覺記下幾句:
花謝花飛花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
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
……
愿奴肋下生雙翼,
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
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
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
兩位姐姐,你們說說看,夢里自己作詩倒還平常,夢到別人作詩,還是長詩,可是稀罕事?”
芷笑問,“不是凝香姐嗎?”
南生搖搖頭,“好像不大是,依稀記得樣子,雖然凝香姐也傾國傾城的,卻是不大像?!?p> 這下連凝香也驚奇了,“葬花賦詩,凄婉纏綿,讓人心都碎了,這樣的奇女子我想見見呢,快快畫來給姐看看?!?p> 凝香又道,“昨個夜里我也夢到一個女孩,肌骨瑩潤,潔白如雪,脂如潤玉,舉止嫻雅,脖子上掛著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那金鎖上還有字,只是看不大清,也有八九個女孩聚在一處飲酒對詩,似是詩社結(jié)文,那女孩寫了一首《臨江仙》,姐也記住幾句:“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薄?p> 南生道,“好詞!自古柳絮詞少,此詞可以獨樹一幟了,以絮銘志,不寫漂泊無定,卻寫得轉(zhuǎn)折悠揚,直上青云,其女“堪憐詠絮才”了!”
芷笑道,“柳絮有什么好的?春天后頭,剛一入夏那時候,飛得到處都是,飄飄忽忽的,人要是和柳絮一樣,連個家都沒有,多可憐?”
凝香道,“弟弟是論詩,不是論事,論事姐從前不也是漂泊無定,同是離亂之人?我想這也是那女子給我托夢的原因吧,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心心相戚,而能有感吧?!?p> 凝香復道,“我的夢還沒完呢。同你一樣,夢境一轉(zhuǎn),只見一個花園中,處處花枝翠樹,枝條上紛揚系掛著數(shù)不清的花瓣柳枝編織的轎馬,綾錦紗羅疊成的干旄旌幢,又系著隨風飄蕩的千百彩線。到處繡帶飄飖,花枝招展,真正裙比桃夭,面比花嬌,滿苑繁華,入目喧囂,那瑩潤女孩卻不和她們一處玩,獨處一處花徑處,前有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女孩就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似是要撲來玩。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得那女孩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的一角臨水的亭上,也沒有撲到,蝴蝶飛走了,方才止住??粗w走了,我也醒了?!?p> 聽凝香訴說完畢,南生悠然神往,笑道,“沒準咱們夢到的是一處園子呢,只是夢中所見,不能互相驗證罷了?!?p> 芷笑卻道,“你們都夢女孩,獨我夢到爺爺,作詩我不會,彈琴我不會,連做夢都不如你們好玩,氣死我啦!”
二人笑道,“我們夢到的卻不是親人,你反而是有福的,我們羨慕呢?!?p> 姐妹遂讓南生依夢畫圖,兩張圖做就,即使只得八九分神韻,圖中女子的美貌已經(jīng)驚訝了凝香芷笑。
一張仕女圖中的女子——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蒹病葭悲?;ㄈ菟茓苫ㄕ账?,不勝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芷笑道,“偏你心眼不一樣,夢里也見漂亮姑娘,真有這樣的女孩嗎?這姑娘的容貌不下凝香姐了,只是一付病殃殃的姿態(tài),像是美人燈,直怕風一吹就滅了?!?p> 芷笑復看另一張圖,趴著只瞧了一眼,笑道,“畫了半天,揉了一地的紙,原來畫的是年畫??!”
南生忙問為何,芷笑道,“這不就是年畫的“四美圖”嗎?一個西施,一個楊玉環(huán)?”
南生凝香恍然大悟:捧心病西施,舞扇楊貴妃,神形具似!”
美人圖畫不舍得損污,南生遂將兩圖仔細收好。
等到南生趕考時,一連多日都是芷笑陪著姐姐作伴,待南生中了榜,又隱瞞多日,直到劉姥姥同南生一同進過榮國府,姥姥再返回小王屯才帶回了南生小子是個秀才的消息。
劉姥姥道,“本來榮國府璉二奶奶施舍給老婆子二十兩銀子和一吊大錢,我就要家來,王家太太又打發(fā)一個叫“金釧”的姑娘給我送了二兩銀子,還埋怨我說,“親戚家的孩子是秀才,怎么也不同我們說一聲呢?”
劉姥姥就罵南生,“多暫的事情?瞞著全莊子是怕我們吃窮了你?你們姐弟請了我們吃“收秋宴”,明兒個老婆子做東回席,請你們倆吃“秋風宴”?!?p> 第二天劉姥姥的“秋風宴”還沒排設,南生即被賈寶玉請到百花樓寫《小王屯記》了,南生見寶玉索美人圖,急切之間不趁手,遂帶了兩幅夢中美女圖應事,薛寶釵、林黛玉機緣作弄,畫圖終歸本主,其中之巧合,非鬼神之功,誰可測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