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數(shù)十步,大雪很快將她的足跡覆蓋。
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脖子,將她的臉按在粗糙的巷子墻壁一側(cè),那張假的人皮面具劃開口子,露出她的皮膚,像是不當心似的。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遇上你,跟你過招,你還不還手?“
“放手,阿沁?!?p> 阿沁是她的師弟。
“哦,對不住了,把你面具給你刮壞了,不過,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不就是你要跟蹤的人嗎?”
“嗯?!彼筲蟛粯?。
阿沁松開她,“是我刮壞了你的面具,生氣了?“
“不是。“
“見了我,你一點兒都不開心,哎,我路過眉縣,還能碰見你,這可是緣分啊?!?p> 少年眉眼濃重,一看便是大楚人。深邃的五官和他不羈的性格極為相符,草原上野久了的少年。
他抓著勾月的手。
“去哪兒?”
“這么冷,你不嫌冷,我還凍得慌呢?!卑⑶哒f。
桌上一壺熱茶,旁邊還溫著一壺酒,茶面撒著茉莉花,阿沁記得她很喜歡花茶。香重了,便不覺茶苦了。勾月說過。
溫著酒,阿沁道,“上次你托我打聽的事兒,我還真打聽出來了。“
此時勾月已經(jīng)撕了人皮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我不是有個老鄉(xiāng)嗎?那個老鄉(xiāng)前幾年娶了個南燕老婆叫小澄?!?p> “說重點?!?p> “哎呀,你別急,他老婆曾經(jīng)在大楚放羊。文淵之的老婆,就在他們那個部落生活過?!?p> 勾月慢慢坐直了身子,“說下去?!?p> 阿沁賣關子,“你先喝杯熱茶,我就跟你說?!?p> “好,我喝了?!?p> “話說,你怎么忽然問起這個女子?“
“閑得無事,心血來潮。“
“你可不像是閑著?!?p> “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p> 阿沁無奈,她可真沒耐心。
這便說起文淵之的夫人。
那亡故的夫人名叫塔蘭。
小澄那一日見塔蘭和一個高大黝黑的草原男子站在一處。
那男人羊羔皮衣裳穿過腋下,露出有力的一邊肩膀。
小澄跳下馬,“哎,讓讓……“
“不好意思,讓一下啊。“
沒等擠到內(nèi)圈,又自動被人群推出。
她想了想,也怪沒意思的。
問周圍人說,“他們在做什么?”
“拉事。”
“什么意思?”
“就是有事要眾人評判。就拉出來就大家瞧瞧。”
小澄覺得塔蘭不是愛出風頭的人,“她有什么事要眾人評判?”
“你自己沒有眼睛,唉,小小年紀,眼睛就不好啦?!?p> “你們不要取笑我,我來得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塔蘭去若枝前養(yǎng)的馬,喏?!彼附o小澄看。
一匹棕褐色的大馬,看得出是一匹矯健的好馬。
“毛色光亮,目光炯炯,不賴?!?p> “豈止不賴,是匹汗血寶馬。這馬是塔蘭從小養(yǎng)到大的,大王子成年得禮之一,后來就送給了塔蘭?!?p> 小澄見汗血寶馬旁邊還有一匹馬,“那一匹呢?”
“罪魁禍首唄?!?p> “什么意思?“
“塔蘭養(yǎng)到大的馬,跟索拉圖家的馬搞在了一起,跑了。這她一回來還能愿意?叫嚷著讓索拉圖還給他?!?p> “索拉圖就是那個男子?“
“不錯?!?p> “那就還給她,也這不是什么大事?!?p> “要是他跟你一樣好說話就好嘞?!?p> “馬自己跑到了他家,鉆進了他家的馬廄,周圍帳包的人都看見了?!?p> “可是,那不是塔蘭養(yǎng)的馬嗎?“
“她都走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馬不認主了也在情理之中?!?p> 小澄問,“現(xiàn)在他們在說什么?“
“索拉圖說,要他還給她也行,答應他兩個要求?!?p> 小澄果然見他舉起兩根手指。
“是什么要求?“
“第一,要她吃下一只羊。第二,她若能吃完,騎著她的馬兜一圈。這樣一來,馬就還給她了。“
小澄質(zhì)疑,“一只羊?“
一個人哪能一次吃下一只羊。
周圍人也發(fā)出竊竊私語,不久便有個男子大聲說了一句話。
“他說什么?“
“說這是為難人,就算是索拉圖本人也吃不下一只羊?!?p>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指責他。
這種情形下,索拉圖只好退了一步,說,吃下一只小羊。
“就算是一只小羊,撥皮拆骨了也有三十斤吧?”韓澄道。
“差不多。”老漢點點頭。
“叫她吃三十斤羊肉?”韓澄覺得不大妙。
不久便有人抬上來一只活羊,剛掙扎著叫了兩聲就被尖刀割破了喉嚨。
火堆聚起來了,羊也被剝了皮。
“這是?“
“塔蘭接受了挑戰(zhàn),要拿回自己的東西?!?p> 小澄隔著人群看著腰背挺直的姑娘,草原的風撫彎了草地,唯她亭亭玉立,站得筆直,林間草叢里抽枝椏努力生長出來的野花,她就站在那里,好像眾人的議論都和她無關。
她倔強地抿著嘴,小澄看出她的猶豫。
“哎,不看熱鬧了?“身后有人叫小澄。
小澄折返回來,遇見了從高丘回來的文淵之。
小澄正要說,聽見他接著問道,“塔蘭呢,一早上都沒有見到。”
說話間,聽到兩個男子說著話走過。
文淵之急忙上前,“你們說什么?”
等他們到的時候,此時塔蘭已經(jīng)吃完了大半,只剩下一小塊兒,吃得很勉強,見她隨時要吐出來,一張臉盡是油漬,如此狼狽,小澄躲開臉去。
是她自己要將自己置于這種境地,不怪她報信報的慢。
文淵之急忙讓塔蘭停下來。
那姑娘頭也不抬,吃干凈了最后一口。
她站起來,向眾人展示吃光的骨頭。
文淵之看著地上的骨頭,又看了看她脹大的肚子,恨鐵不成鋼,“你吃這么多做什么?”
她看也沒有看他,推開文淵之吃力上馬。
“別!”文淵之喊了一聲,可已經(jīng)來不及。
那匹汗血寶馬發(fā)起癲來,將吃了一肚子肉的塔蘭顛起來,若是平時還好,此時塔蘭已是強弩之末,轉(zhuǎn)瞬之間,她便被寶馬重重摔下來。
后背著地。
幾乎沒有停留,她側(cè)身便哇哇嘔吐,吐了一地。
周圍一圈人見她如此丟人現(xiàn)眼,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吐得太兇,兩只眼睛被眼淚浸通紅,兩滴眼淚從眼眶滑落,被她拿袖子抹掉。
文淵之半俯身拍著她的后背,“沒事,吐出來就好?!?p> 聽到這里,勾月疑惑,為什么,這樣一個愚蠢又自負的人,文淵之會……
文淵之如何看不出索拉圖的詭計,縱使她能吃完,也會被汗血寶馬顛得蠢相盡出。
索拉圖就是要這個結(jié)果。
勾月不禁想,是她自己蠢貨一個,人家張開陷阱,她便跳進去。
就在小澄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結(jié)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塔蘭竟還有力氣揪住索拉圖。
她狠狠擊打索拉圖的鼻子,打得他口鼻流血。
索拉圖的妻子哭叫起來。
殺人啦!殺人啦!
小澄被她吵得頭疼。
文淵之扯住她的手臂,“別打了?!?p> 塔蘭不理他,一把攘開他,文淵之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jīng)被推飛了好幾步,坐倒在草地上。
她打得更加兇狠了,拳頭絲毫不留情。
文淵之也顧不得屁股疼,急忙爬起來摟住她的腰,“你先停手,我給你報仇。”
“我有辦法奪回來!”
“夠了,別打了!你會打死他。”他飄逸的衣衫此時狼狽得極其可笑。
幾個漢子上來才制住發(fā)瘋的塔蘭。
她披頭散發(fā)地站在人群中,臉上有兩塊血跡,是打索拉圖時不當心濺在臉上的。
當晚大王子默毒回來,塔蘭已經(jīng)被綁在祭祀臺附近半個時辰了。
她被反綁著手臂,仰頭看天,旁人也不能從她眼里看見什么情緒。
默毒聽完,把索拉圖叫來。
他被塔蘭打得鼻青臉腫,默毒險些笑出聲,“我給你一包金子,你拿著作為補償,把塔蘭的馬還給她?!?p> 索拉圖不肯,“那瘋子將我打成這個樣子!”
“難道不是你先算計她?”
“愿賭服輸,她沒有騎著她的馬兜一圈,那她就輸了。”
索拉圖洋洋得意,仿佛今天被打得喊爹叫娘的那個人不是他。
默毒不想在此事上磨蹭,正不知如何解決。
欲以殺威脅他,又覺在阿達部落此舉不妥,一時想不到說辭。
聽見文淵之慢悠悠說,“這幾日有大風,我觀你家的穹頂似乎不牢?!?p> “怎么會,我家婆娘早就加固了不止——”
見這個南燕人眼中的笑意瞬間消失,盡是冰冷,索拉圖立刻明白過來。
“你家的穹頂很是華麗,想來要是因為大風倒下來,砸死人也是可能的?!蹦久靼祝樦臏Y之的話說道。
索拉圖拿了金子憤憤不平,“是,索拉圖告退了?!?p> 軟硬兼施,是最妙的法子。
“不許再找塔蘭的麻煩,她的馬還給她?!澳镜?。
“明白了?!?p> “阿達那邊怎么說?”默毒問蘇瑪。
“眾目睽睽之下行兇,首領也不好服眾,這會兒還綁著呢。“
“她脾氣倔起來,誰也攔不住。“默毒嘆氣。
“現(xiàn)在解開了嗎?“
文淵之問道。
“已經(jīng)解開了,但……“蘇瑪?shù)?,”塔蘭跑到了山上去?!?p> 默毒點頭,“隨她吧,想通了她會自己下來?!?p> “我去找找她?!?p> “淵之,你找不到她,那山很大,你不知道她躲在哪里,要是她想躲著,連我都找不到她?!?p> 夜幕過去,霞光劃破云層。
一夜已經(jīng)過去。
山間冷得人發(fā)抖,文淵之慶幸自己來時還披了件狐皮襖子。
高山之巔他終尋到塔蘭。
山頂上。
塔蘭已經(jīng)吹了一夜的風,身上那件衣服還是白日里那件。
文淵之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懸崖邊,兩條腿晃著,好像在很遠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接近她,生怕驚擾她。
但塔蘭早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對不住,我本來不想吵你?!八忾_狐皮襖子。
塔蘭說,“謝謝。“
他受寵若驚,解襖子的手頓在半空,她竟然也會和他道謝。
“哪里。“
“我在沙漠里受傷的時候,是你救我?!?p> “我被索拉圖戲弄的時候,是你幫我?!?p> 文淵之看著她的側(cè)臉,在霞光下,金色染了她的發(fā)梢,她絲毫不知自己像是大殿中鍍金的神像,有一種令人寧靜安心之感,文淵之從沒在自己身體中感到這種力量,卻在靠近她的每個時刻愈發(fā)能感知。
文淵之將襖子遞給她,“你知不知道他是故意在逗耍你?!?p> “知道?!?p> “那為什么還要被耍?“
“是我的?!?p> “嗯?什么?“山風太大。
“小馬,是我的?!?p> 他心頭一顫,憤道,“這很重要嗎?你的馬已經(jīng)跑到了別人家里。“
“曾經(jīng)是我的,就得一直是我的?!?p> “你拿回來了,那你要如何處理,殺了它?“
“不?!八m疑惑地看著他。
“把他還給索拉圖。“
出乎意料,她竟不要奪回那畜生。
他撲哧一笑,“那你還費這么大的力氣,徒勞?!?p> 她說,“是我的,就該是我的。只有我不要,送給其他人,他們才能拿走。我不愿意,誰也不能拿走?!?p> 她是這樣堅持,文淵之嘆息,“看來以后你的東西都要給你寫上名字,免得旁人覬覦,你說呢?這樣吧,我們回去就在那匹馬屁股后面燙個標,寫上塔蘭之馬?!?p> 她被逗笑了,“也不必。”
“還難受嗎?“
她搖搖頭。
“你來這么遠的地方散心,不怕默毒找你?”
“他不會。因為我會回去。”
文淵之皺了皺眉,“挺有默契?!?p> “走了?!八酒鹕?。
塔蘭不走。
“太陽都出來了,不回去睡一會兒?”
“很鬧,底下?!?p> “你說部落里很吵鬧?”
塔蘭想了一想,“所有?!?p> “所有人都吵鬧?“
“嗯?!?p> “你呆在這里就安寧了?“
她指著遠方,“高山很高,所以一切都會變得渺小,山風呼嘯,萬物皆為寂寥。”
聽到這里,勾月好像隱隱有一些明白了,為什么文淵之會喜歡這樣一個倔強又愚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