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其他,這該是跟蹤廢相文淵之的第三年了。
冬日里良渚好冷。
這種冷和眉縣的冷不大一樣,干冷,不潮濕,吸到鼻子里,鼻子都要抖擻抖擻。
勾月不喜歡這里的冬天,漫長而孤獨(dú)。
街上行走的人穿著厚厚的棉袍子,頭上戴著氈帽,這種氈帽本是大楚人在草原過冬戴的,現(xiàn)在燕人也開始戴了。
文淵之總是那么忙,他有處理不完的事兒,明明已經(jīng)沒有官職,可信函還是一封封朝宅子里遞。
她便坐在門檻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
這些時候快過年了,文淵之怕她悶得慌,有時候也會帶她出去走一走,家家戶戶都在存年貨,她跟文淵之也買了許多,放在馬車?yán)?,馬車?yán)曦洠s車的人在前頭走,他們在后面慢慢跟。路人好奇,這兩個人大冬天不坐馬車,跟在車屁股后面走,可謂是腦子壞了。
勾月比在汝陰說話要少了很多,沒有紀(jì)樸,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院子里練劍,過一會兒又練鞭。
文淵之答應(yīng)她,開了春,他們會離開良渚,往南找個暖和的地方。
她只是點(diǎn)頭應(yīng)了。
紀(jì)樸很少來這邊了,御史臺每日都有案子要查,分到了臺院那頭,紀(jì)樸便忙活起來,聽說他要查的命案,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還沒有頭緒。紀(jì)樸說星華樓被封了整整一個月。
勾月很久沒有給尋常堂回信了,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師傅一定會派阿沁過來調(diào)查,她只希望師傅能多給她些時間。
她在腦子里想了又想,把這幾年發(fā)生的事過了一遍,才覺得仿佛昨日才發(fā)生這些事。
好像昨天文淵之還在黃河口看奔騰的流水,前天她和文淵之才從二全的客棧出來,大前天紀(jì)樸才和她比試過刀法。
有時候她會愣住很久,記不清哪日發(fā)生了什么。
她覺得日子混沌極了,可又無從下手,亂成麻團(tuán)球。
那些閃爍的片段無法組成完整的記憶,她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最后總是空空的,只有空曠,無邊無際的草原。
似乎一切都像是夢,只有那片草原,那片湖水是真正存在的世界,其余不過菩提下塵埃一點(diǎn)罷了。
她醒著,耳邊是文淵之的聲音,眼前是側(cè)臉,她伸手便能觸碰到他。
她睡著了。
呼嘯的風(fēng)聲掠過,她仰頭看,頭頂是蒼鷹,遠(yuǎn)處是高山。
這風(fēng)吹啊吹啊,到了后來,她甚至覺得自己骨子里就藏著風(fēng)。
她不站在風(fēng)中,風(fēng)正從她身體中沁出。
她不怕夢見草原的風(fēng),那讓她感到自由。
唯一害怕的是草原的雨。
那雨是多么可怕,傾盆而下。
紅色的雨。
下的是紅色的雨。
她不知道世間怎么會下紅色的雨。
但她卻是看見了。
雨水沾滿她衣襟。
很多人和她站在一起,他們歡歌起舞,紅色的雨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每個人都像是惡魔,可在夢中,勾月覺得自己認(rèn)識那些人,好像他們都曾照顧她,疼愛她。
她穿過人群往一個石頭砌成的四邊矮臺上走,四面放了祭祀的犧牲。
一面高聳的大旗在雨中隨風(fēng)飄揚(yáng),紅雨順著旗幟往下滴落,旗桿高處綁了一只剝了皮的羊,血淋淋。
她仰著頭去看那頭羊,草原上太陽刺眼,照得她看不清,這樣毒的太陽,還下著這樣暴的雨。
他們要將祭品分給南場諸神。
勾月依然看著他們切開牛羊,不為所動。
后來旗幟被砍倒。
那頭羊重重摔在地上,人群一擁而上,將羊蠶食干凈。
只剩下白骨。
他們喊她一起分食,勾月?lián)u頭。
她在等什么。
紅色的雨從她額間滑落,從她眼眶低落,從她下巴流進(jìn)她衣領(lǐng)里,那樣寒冷。
地上全是紅色的雨水。
她踏足其中,鞋襪盡濕,于是赤了一雙足踩在紅雨中。
如踏過血海。
他們分完了祭品,漸漸散去。
勾月伏在地上去尋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只是覺得,必須要找到。
她的眼睛被紅色的雨蟄得無法睜開,只好趴在地上,深深地低下頭去找。
找到了。
她找到了第一塊。
泥地濕滑嵌著鋒利的石頭子,她的雙手,腳掌,膝蓋,手肘,盡被磨出鮮血。
她不在乎。
第二塊。
天黑得很快,她只能盡快找。
天亮得很快,她不怕了。
因?yàn)樗慷颊业健?p> 她將那些拼湊在一起。
原來,竟是一具白骨。
忽然悲從中來,只覺得滿心都是苦,那苦澀從她肺腑反到喉嚨,又順著喉嚨往口舌去。
她大吐了起來。
還是苦,好苦。
她喊不出,只覺得心被緊緊握著,只要一瞬便能握碎了。
她哭不出,眼淚堵在心中,一滴也落不下。
誰來救救她吧。
草原諸神,隨便哪個都可以,若有天神,誰來相救,她便終生侍神。
求了又求。
神問她,是要救誰?
她道,救一具白骨。
神又問,這白骨是誰?
她道,我不知了。
神嘆了口氣,離開了。
她回身一看,哪里還有白骨一具。
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p> 她大吼著,還是尋不到。
耳邊是文淵之的聲音,“要什么,你同我說?”
她捂著心口,痛極了,無法大口呼吸。
文淵之將她唇邊的碎發(fā)撩到一邊,“你做噩夢了?!?p> 勾月仍在半夢半醒中,“默毒,我看見了紅色的雨。”
他的手一頓,依然慢慢攬住了她的肩膀,“別怕,我在?!?p> 心頭如被刀刺開一個小口,呼呼進(jìn)風(fēng)。
勾月靠在他肩頭,渾身冷汗,她被他鎖在他懷里,連喘息也要慢一些,不然牽動心頭,痛得難以呼吸。
文淵之閉了眼,撫著她的頭頂,輕輕安撫她,“勾月睡,勾月乖,勾月睡著了眼不睜開。”
她閉了眼。
那殘缺的身影在風(fēng)中時隱時現(xiàn)。
月光下借月光起舞。
她身上散發(fā)著神女的光芒,比月色更柔和,比日光更溫暖。
勾月睜開眼,眼前卻是文淵之。
她不敢再睡了。
坐起來,身上的冷汗還未干。
夢已經(jīng)全醒了。
純白的寬袖云紋舞裙,鮮紅的落雨。
勾月睡不著了,靠在床頭出神,這夢似乎很消耗她力氣,比練武還累。
文淵之披衣下床,過了沒多久,拿著一張紅色的紙來了。
“這是什么?”
“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