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書上寫了半頁,她歪著頭,躺在他膝上,目光唯獨停留在一句。
前世注定,莫負良緣。
勾月指著問道,“為什么寫前世注定?”
他笑了一笑,“想著了,便隨手一寫?!?p> “婚書也能隨便寫嗎?”
他道,“那你應(yīng)不應(yīng)呢?”
外頭的天還沒有亮,他將被子往上提提,蓋在了勾月肩膀上,自己則靠著床倚坐,穿著褻衣半身凍在外面。
勾月渾然不覺,她看著手里的婚書,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另一封以紅紙金漆寫下的婚書。
“你給其他女子寫過婚書嗎?”她忽然有此一問。
文淵之誠實道,“從沒有。”
“撒謊?!惫丛虏恍潘?,他那夫人都成了親,如何沒有婚書呢。
文淵之由著她使性子,將那婚書塞在了枕頭底下,翻個身將被子全都裹走了。
屋子里的燈油快燃盡了,半明半暗的跳動。
她閉了會兒眼睛,從被子里出去尋他的手,摸到冰涼的手背。
勾月猛然睜了眼,將被子蓋回他身上,湊在他懷里,拿暖和的身子捂他,“你冷怎么不告訴我?”
他近來在調(diào)理身子,雖未回文家,可勾月見過宅子外面有輛馬車,馬車里有個跟文淵之長得有幾分相似的男子,估摸著是他的兄弟,臉型都是很像的,可勾月只一瞥便覺那人跟文淵之截然不同。他臉上有一種敦和之感,可文淵之仿若是深潭底下涌動的暗流,越是回到良渚,她就越發(fā)感知到這一點。
他像是繃緊了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不再有那輕松的笑了。
文淵之的臉貼著她的下巴,手指則總是無意在她脖頸處輕輕摩挲,他的指尖劃過她血脈流動之處,似在感知她的生命,驗證她還活著。
“你答應(yīng)了嗎?”
勾月抬眼看他,發(fā)覺他也在垂眸看自己。
“你求,我就得答應(yīng)么?”她逗他道。
她不知這話多么傷人,亦不知他已經(jīng)等待了多久。
等得久了,連他自己也記不清要從哪一日開始算起等待了。
“我想一想?!惫丛路瓊€身壓在他胸膛上,叫他仰面睡著。
她聽著他的心跳,想起了她在客棧勾引他那時的舊事。
文淵之捻起她一縷發(fā)置于虎口處,靜靜等著她的答案。
他想要知道,卻也矛盾得不想知道。
“等一等,好不好?”勾月說。
這答案已經(jīng)很好了。
“可以,無論你要我等多久都可以?!彼@樣說道。
勾月?lián)纹鹗直劭此?,見他眼圈卻紅了,“我不是不答應(yīng),只是要……要回一趟家,等我從家回來,得我家人應(yīng)允,我就與你成婚。”
“我不能同你一起回去?”他問道。
勾月?lián)u搖頭,細密地吻在他唇角,她的手環(huán)在他脖頸后。
她已經(jīng)不再討厭他身上的清苦冷冽,原來當她開始喜歡一個人,好的,不好的,她都會喜歡。
他叫她想起深林中的松柏枝,壓著厚雪,仍舊挺拔凜冽。
草原上再有多少勇敢的騎士,大漠上再有多少訓鷹者,良渚再有多少文臣武將,也與她無關(guān)了,她只要眼前這一人就夠了。
勾月打定了主意。
那些殘缺的記憶片段,她不要再想了。
習武之人的感知力比常人更敏,她想過或許是因為白石沙漠走鏢受的傷讓她忘了一些幼年的往事。
既然已經(jīng)記不起,她也不愿追溯了。過去的記不得,便罷了。
前面是光亮,她察覺到那無邊的黑暗就在身后。
她不敢回頭看,仿佛只要一回頭就被黑暗淹沒,文淵之就站在光亮中,向她伸出手來,她也決定好了,要緊緊牽著他的手。
南是大楚的鬼神之稱,她聽楚人說過,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南,只是當人長大后,能察覺到南的靈識慢慢喪失。如果有些人沒有失去這個能力,可能會得到南的幫助,南有三朵花,從外觀看一模一樣,他會讓你從中選擇一朵,如果選中好的,他會幫你達成心愿。三朵花中有一朵是毒蛇幻化,意為人生無常。如果選中那一朵,將會遭受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懲罰,被南詛咒。
勾月想,假如自己是楚人,某天也能看見南,她一定不去選擇。
選錯了會放出毒蛇來,多么可怕啊,終身被詛咒。
次日她起來,身旁已經(jīng)沒有了文淵之。
勾月卷了被子,倒頭又睡下了。
聽著院子外面有麻雀的嘰嘰咋咋,她捂著耳朵,聽著鳥雀不止。
片刻后鳥雀最后一聲叫,宅子里靜極了。
不是一種殺意的靜,純粹是所有人都壓低了聲音。
她好奇怎么沒有一個人說話走路。
勾月攀著窗戶,一打開,寒冷的風吹散了房中的熱氣,她的長發(fā)在風中張牙舞爪地飛,肆意極了。
定睛一看,院子里沒掃凈的雪地上殘留一絲鮮血,她微微瞇起眼睛,叫了一聲,“金戈?!?p> 須臾便有女子回應(yīng)。
“欸,姑娘醒了?”
勾月說是,“那兒怎么會有血?”
金戈有些慌亂,擋在窗前道,“我現(xiàn)在就去拿炭灰掩了,掃出去?!?p> “是……雀鳥嗎?”勾月問道。
金戈點點頭,“我是怕鳥雀吵了姑娘休息,才打跑了它們?!?p> “拿什么驅(qū)趕的?”
金戈獻寶一般伸出手來,手里是幾顆小小的鵝卵石。
“就拿這個打的鳥兒?”勾月不信,至少要用彈弓吧。
“你打中了一只?”這個準頭,丟飛刀剛好。
金戈怕她責怪,道,“是不小心的,本意只是想要驅(qū)趕他們,丟在它們周圍。沒想到丟近了,砸死了一只?!?p> 嘿,聽這話,本意若不是嚇唬,便能砸中所有的飛鳥。
“早晨小酒起來搬糧食,灑了一些在地上,我正要叫人去收拾,雀鳥就飛了進來啄食,冬日里食物不夠,雀鳥就喜歡偷糧食?!苯鸶陮⑸砗蟮呐L解下,遞進窗子里給她。
勾月說我不要,“你系著吧?!?p> “姑娘才起來,外面清冷呢?!?p> 勾月道,“我沒那么冷,你再給我丟一個看看。”
“???”
勾月重復道,“你丟一個石頭子,我瞧瞧你是怎么丟出去的。”
金戈道好,食指中指夾住一顆,猛地飛射出去,擊打在一堵灰黑的墻壁上,“嘩——”石子彈回來,落在了雪里,墻壁上留下一點白色的擦痕。
怪不得能打到鳥雀,勾月心道。
她鼓掌叫好,“你沒想過學飛刀嗎?”
金戈長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了屋,關(guān)了窗子道,“呃……以后我學一學?!?p> “我見過有人能用飛刀刺開人的腦子,你見過沒有,好像是甜瓜炸裂一樣?!惫丛碌?。
金戈像是在聽,又像是沒有,自顧自挑出一套冬衣,圍了一條狐裘圍脖,“好,姑娘就這樣穿吧?!?p> “怎么好端端讓我穿這樣整齊?”
金戈道,“紀大人已經(jīng)等了你好一會兒?!?p> 她道,“該死,我忘了他說這幾日來找我?!?p> 金戈道無礙,“文大人入宮前說紀大人在用早膳,還留下了棋局,讓他不要叫你,等你起床?!?p> 他是擔心她昨夜做噩夢沒有睡好,心疼她跟著紀樸跑出去玩兒沒有精力??墒亲蛲硭哺蚜?,后來也不知有沒有睡著。
“阿淵為何入宮?”
金戈說不知,“文大人晚間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一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