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了一會兒,雪衣再道:“其后不久,江湖上便有傳言,說是,當年七巧圍屋之戰(zhàn)的另一家未曾死絕,終于又養(yǎng)出來一個絕代高手。雖則住在七巧圍屋里的那一家,早已退隱江湖,再難追蹤。但是,七巧郎在江湖上聲名遠播,只要留心,總能夠被找見。果然,在某次交易之后,那位絕代高手追上了七巧郎,殺了他報仇。這間天衣小院,便成了七巧郎僅存于世間的遺作。”
“死訊傳來那一日,我?guī)煾冈谠洪T外掛出了哀悼的祭幡。我?guī)煾刚f,無論七巧郎做的事引發(fā)了什么惡果,可他在這江湖上,只不過是想盡展他所會的高超技藝而已。不能因為他曾造出了惡果,就連他的技藝都一并否定。這世上,總還是需要有精致的美麗,若是為了害怕被人利用,就連美麗本身都不要了,那生活還有什么意思呢?”
來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絲追憶,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美麗的場景。
雪衣看著他,說:“我一直記得師父對我說過的這些話。故此,在我心里,從未相信七巧郎已死。我只是覺得,其人既然不愿現(xiàn)世,我又何必去查?這么多年來,我始終未曾問過與七巧郎相關(guān)的任何問題。直到那一日,我們姐妹齊聚,起棺見空,我疑心師父未死,這才開始思量舊事。后來,青衣去磨著老師太問,她說起前兩年,有位云游的厭畸和尚曾來祭拜過師父,我就在猜,莫不是七巧郎回來了?”
來人點頭道:“我法號厭畸,是取求正之意。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兩個字,竟暗諧燕幾二字,隱合了七巧之稱。噙劍那個丫頭,學(xué)武悟性甚高,上手很快,但若論心思機敏細密,就比門主你差之遠矣。那日,她向我傳話,我一聽她告訴了你,我曾說過怕見你,心里已覺得不妥。再聽得她傳來那八個字,便知你已猜到了我的真身?!?p> “燕子南來,擺茶上幾……燕幾圖!”老車恍然大悟。
來人瞥了老車一眼,道:“你現(xiàn)在才想明白?”
老車回瞪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來人又看向雪衣,好奇地問道:“能猜到厭畸和尚是七巧郎,雖遠勝于常人,但終究不是無跡可尋。門主竟還能猜到我的另一重真身,這就實屬出奇。敢問門主,究竟是如何想到的?”
雪衣淡淡答道:“我?guī)煾傅陌苍嶂?,除了天衣門中人和老師太,這世上再無人知。厭畸和尚云游得那么巧,竟能找到五靈觀后的靜地,去祭拜我?guī)煾?,顯然不止與我?guī)煾赶嘧R,肯定還知道些師父與老師太的淵源,這位和尚,專來五靈觀云游,怕是為了故意查探師父的生死?!?p> “再回想起,在三歲那年,我聽到的那番話,師父說過,那位七巧郎的規(guī)矩很大,我就想,也許,七巧郎并不僅止是個江湖人。而老師太本是從宮中出來的,若能知曉老師太與我?guī)煾概f時淵源,應(yīng)該也會是從宮中出來的才對?!?p> 來人點頭,贊道:“心思縝密,出神入化?!?p> 雪衣道:“我想到和尚的來歷有可能是宮中,便著黃衣和老車入京,想要他倆去查探舊朝的消息,問一問是否曾有過前朝的皇子出家,卻是,他倆卻都沒得著確切的消息。反倒是藍衣和赤衣,遠上嶗山九重洞,倒從仙翁那里聽來一個消息,印證了我的猜想?!?p> “老車在京中聽到謠傳,說忠帝的長子本該與父親一起被毒殺,卻有人傳言,其實際未死,已避禍出家。而仙翁則答我,四十年前,曾經(jīng)有位皇子,向他求取過道家閉息之術(shù)。我便猜到,那位皇子,想來必是早就預(yù)料到會有宮變之難,提前做了預(yù)防?!?p> 來人問:“門主無憑無由地,怎么會前去詢問嶗山仙翁?我的這段早年經(jīng)歷,除了仙翁,這世上再也無人知曉。我卻是不曾料到,就連仙翁都會欠你天衣門的問題?!?p> 雪衣笑笑不答。
來人自己想了想,忽有所悟,道:“哦,我曉得了,我素來討厭皇宮生活,圣皇還在世時,我就不愿意受皇家拘束,只愿意在江湖上憑自己的本事闖蕩。后來我父親即位,我是長子,雖然不得不回宮困守,可我早就料到必無善終,故此提前做了準備?!?p> “那一年宮變,我閉息裝死,終是練功難成,只能裝裝樣子罷了。幸好,當時負責裝殮的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偷偷讓我跑了。彼時我身無長物,就將記載閉息之法的那張紙留給了那位官員,當做謝儀……莫非是,這位官員的后代練會了閉息之法,惹動門主查問?”
雪衣還是不答。
來人嘆道:“若果真如此,則人算不如天算,信焉?!?p> 雪衣不經(jīng)意般轉(zhuǎn)開話題,問:“大師此來,除了敘舊,是否還需問案?”
來人將裝著七巧棱鏡的盒子蓋好,往前遞了遞,道:“門主料得不錯。我不再遮掩身份,將舊事細細陳述,便是想請門主接下尋人的案子,替我找一找那位將七巧棱鏡送來的黑衣人。”
雪衣問:“大師可知我天衣門接案的規(guī)矩?”
來人道:“天衣門接案的規(guī)矩,江湖盡知。案子結(jié)后,我自然也欠天衣門三個問題,絕不會有違。除此之外,這枚七巧棱鏡亦是酬勞,我愿意現(xiàn)在就交給門主。”
雪衣頜首示意,老車收勢,將門栓用一只手執(zhí)著,豎貼在身后,提步出院,到那和尚身前,取過了漆盒,轉(zhuǎn)身回院,呈給雪衣。
雪衣接過漆盒,放在身側(cè)的矮幾上,又道:“大師的厚意,雪衣敬領(lǐng),這案子天衣門接了。只是,還有些雜事,我需要先問一問大師?!?p> 來人雙手合十,道:“門主請問。但答與不答,此時仍得由我。”
雪衣道:“這是自然。只是我的問題與舊事無關(guān),想來不會觸碰大師的忌諱……我其實想問,大師與我那位姐姐噙劍,究竟都說過些什么?”
來人略微一楞,竟爾啞住。
雪衣等了一等,再問:“大師是有什么不便說的嗎?”
來人苦笑道:“倒也不是全不能答……門主的問題好生刁鉆。也罷,我若不說,你終是要查,與其讓你去問噙劍那個丫頭,還不如我現(xiàn)下就告訴你。說起這七巧棱鏡,此前還有段往事:當年,我自宮中得了塊罕見的水晶,將之一剖兩塊,精心打磨,大塊的制成了七巧棱鏡,小塊的制成了薄透凸鏡。”
“后來遇見了你師父,為她建造天衣小院,那枚薄透凸鏡,我就送給了你師父。你三歲那年我來此地見你師父,與她不歡而散。但想到我離去后再難見她,就將這枚七巧棱鏡留在了小院門前,并附了張紙條,望她讓這兩枚鏡子成雙成對,不要分開?!?p> “但這之后,你師父刻意冷淡對我,且絕不允許我靠近天衣小院。我的武功不如你師父,更覺心涼,故此,我開始云游四海,向東去到東瀛,向西去到西域,向南去到南島,向北去到外藩。在這期間,我多次回過本土,行跡四散,只有這天衣小院,我絕足不踏。”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竟然過去了十年,而天衣小院的消息,若非我刻意打探,亦難以得知。我倒不太擔心,我以為,女子不出宅院,你師父要養(yǎng)孩子,自會加倍小心,不該出什么大事??v使聽聞你師父去世,我也沒當真。直到兩年多以前,我從外藩回來,才發(fā)現(xiàn)你師父音訊杳無,似是真不在世了。我知曉天衣門與五靈觀一向過往甚密,就去五靈山查探?!?p> “我探得你師父葬在觀后靜地,便趕去祭拜。祭拜之后,我與老師太閑談了一會兒,問起了那兩枚鏡子的下落。我一見老師太,就發(fā)現(xiàn)她竟是故人,與她言談便自然有了章法。她倒是不怎么防我,聽說我是你師父的舊友,且對天衣小院和你的來歷都十分熟悉,老師太便直言相告,說那枚薄透凸鏡傳給了紫衣,七巧棱鏡卻沒聽說傳給哪個徒兒?!?p> “我當時就在想,是你師父帶走了這枚七巧棱鏡,她終究還是掛念著我的。可是,卻沒想到,去年在五臺山上,我竟然拿到了七巧棱鏡,我便起了疑心,認為你師父仍然在世。當然,那個黑衣人絕不是她,但那人即能知道七巧棱鏡的用法,她必然與天衣大娘有關(guān)?!?p> “我不想讓門主認出我來,故不能自行來求天衣門探案,于是我便想到了噙劍那個丫頭。她總在江湖上惹事生非,很是好找。我設(shè)法告訴她,她還有個姐姐在這世上,讓她來找天衣門問案。卻不料,這丫頭幾次鎩羽而歸,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教她本事。自然,我與她說的話,也就越來越多,終是言多必失?!?p> 雪衣用心聽到此處,開口問道:“也未見得是好找罷。若非大師用符紙傳書,噙劍姐姐未必肯從外藩回來吧?”
來人搖了搖頭,道:“你連這個事都知道啊……好吧,我告訴你。我知道噙劍是在魏不飽的舊居長大,魏不飽愛占外人便宜,對鄰居卻很照顧,故在那條陋巷里人緣極好。噙劍被魏不飽帶回家時,只不過一歲多點,有一家鄰居極喜歡小女孩,待噙劍有如親生。噙劍在兩年多前,惹了要命的禍事,躲去了北面的外藩,但她告知過這家鄰居,如何與她聯(lián)系。”
“只是,我不欲被外人查知端倪,故此前去魏不飽的舊居,裝模作樣走動了一番,引得所有鄰居都出來圍觀。之后,我便將暗嵌消息的畫符紙鳶給了每家一份。我知道,那一家見到符紙上畫有黑劍的線條,就知道是要給噙劍傳訊,定會幫我轉(zhuǎn)遞?!?p> 雪衣輕道:“噙劍姐姐要謀生計,總不可能真的不跟任何江湖人聯(lián)系,畫黑劍即可傳訊,必是她留給江湖中人的法子……卻不料,她被大師利用了。我猜,大師你在畫符紙鳶上暗嵌的消息,是說我?guī)煾肝此?,她可以回來拜師,對不對??p> 來人訝道:“你猜得真準……就算你手上現(xiàn)有一只紙鳶,也應(yīng)該看不懂那獨門的黑道暗語,莫非,這一門里,也有人欠你的問題?”
雪衣從身側(cè)矮幾上,拿過一個手絹包,解開來取出紙鳶,雙手隨意扭了幾下,紙鳶已拆成一張平展的符紙,原本看上去混亂無序的黑色線條,在平展的紙面上組成了一些奇怪的符號。雪衣舉起符紙,對著來人道:“我沒找人問,我也確實看不懂這些獨門暗語,就是猜的?!?p> 來人嘆服:“門主真是心靈手巧。我這只紙鳶折好后,只有翅尖下方的線條,能約略看出來是柄小劍的模樣,那家人因此知道是我要傳訊。可他們也不會展開,只會原樣傳過去。一般人若是展開了這只紙鳶,絕對無法還原。而門主你,定是曾經(jīng)展開,又復(fù)還原,才能這般隨手拆解……你雖然不懂那一門的暗語,卻一猜即中,我實在是佩服?!?p> 雪衣說:“這并不難猜,我對噙劍姐姐多年來的心之所想,十分了解。魏不飽在世時,我?guī)煾覆荒苁账秊橥?。魏不飽一死,她就故意帶著重病前來天衣小院,百般糾纏我?guī)煾浮Y(jié)果,竟累得我?guī)煾鸽x世,她再也不能拜師,成了她的終身憾事。是以,大師要她回來,便是用這個理由,最為有效,噙劍姐姐一旦看懂,必是應(yīng)召即回。”
來人道:“對極了。噙劍回來見我,我自稱是七巧郎和天衣大娘的舊識,她信之不疑。我告訴她,那個謠傳的武家逃生女兒,是她的同父姐姐,天衣大娘在幾年前,也一直要找那個女孩兒。既然早就有謠言傳世,說那個女孩兒想要尋機復(fù)仇,則天衣大娘假死,應(yīng)該是想要去找尋那個女孩兒。若是噙劍能借天衣門之力,找到她那個姐姐,就定能找出來天衣大娘,滿足她拜師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