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太鄭重地說:“這個我真不知道。貧道是出家人,俗世間風(fēng)風(fēng)雨雨,禍?zhǔn)潞卧_^?你師父知道我愛靜,從來不跟我說這些事?!?p> 雪衣思索了好一會兒,妹妹們都圍攏過來。
只有老車,還在看著那已經(jīng)打開的墳塋發(fā)怔。
雪衣似是想定了,抬眼看了看身邊的妹妹們,道:“宮中。所有的線索,現(xiàn)下都指向?qū)m中。我猜,那位厭畸和尚不辭奔波辛苦,也就是為了要把我天衣門引去宮中。只是,師父曾有遺命,天衣門中人,不接官府之案……這一遭,怕只能是,由我自己前去探查了?!?p> “這怎么行?”妹妹們都叫了起來,聲音此起彼伏。
老師太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雪衣對智冉施禮,道:“老師太,您聽聽看,我的道理可對:如今玉蟬現(xiàn)世,實證我?guī)煾冈谖迥甓嗲埃_是故意起死回生,目的是想要獨自去辦一件事。且她非要在假死后才去辦這件事,是為了保住我天衣門不受牽累。我們七姐妹在師父走后的三年,撐起了天衣無縫的招牌,聲名響譽江湖,從未受到過官府驚擾,這就證明,師父她辦成了想要辦的事,對不對?”
老師太微微點頭,妹妹們屏息靜聽。
雪衣續(xù)道:“厭畸大師實有兩重身份,一是七巧郎,一是忠帝長子,而無論哪一重身份,都脫不開宮中的來歷。去年秋天,曾有個黑衣女子拿著七巧棱鏡想去殺大師,他便疑那女子來自宮中,求我天衣門去查。而我與噙劍另有一個姐姐,謠傳也說是藏在宮中。這些線索湊在一起,就說明,厭畸大師自從確證我?guī)煾肝此乐?,便立刻將懷疑的眼光,指向了宮中?!?p> “可為什么,厭畸大師會懷疑,我?guī)煾溉羰俏此?,就一定是去了宮中呢?結(jié)合三歲那年,我曾聽見過的話,我便猜想,二十年前的武氏屠門案,始作俑者,說不定就是這位厭畸大師,也即當(dāng)年的七巧郎。當(dāng)今的皇上,未必對此案滿意,說不定要追究責(zé)任,所以七巧郎才假死換了身份??扇绻媸沁@樣,我的那位姐姐若然在世,為什么不去找厭畸大師復(fù)仇,反要去宮中找皇上復(fù)仇呢?”
“這里面,一定還有個重大關(guān)節(jié),我尚未得知,故此拼湊不出真相。厭畸大師很可能知道這個關(guān)節(jié),但他不會主動告訴我。我?guī)煾笐?yīng)該也應(yīng)該知道這個關(guān)節(jié),且那一年的潑天禍?zhǔn)?,必與這個重大關(guān)節(jié)脫不了干系……更有可能,是與我脫不了干系。我是武氏后人,又是天衣門門主,則若想要查清這個重大關(guān)節(jié),現(xiàn)下,舍我其誰?”
老車的聲音突然響起,有若洪鐘:“誰去查都行,就是你不行?!?p> 眾人猛然看到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站近在眼前,都嚇了一跳。
雪衣看著他問:“那你愿意把師父告訴過你的話,都告訴我嗎?”
老車啞住。
眾姐妹驚住。
智冉老師太嘆了口氣,從軟椅上站了起來,青衣趕緊上前扶住,老師太說道:“行了,行了,我不能再管你們這些丫頭的俗事了。在世之人,自有在世的因果,你們自己回去商量吧。我就再多說一句,雪衣啊,你師父雖然對所有徒兒都一般心疼,但對你的期許,終歸還是不同。她寄望極高,盼你能接她衣缽……往事已矣,你總還是要向前看,明白嗎?”
雪衣驀地紅了雙眼,淚光瑩然,頓首道:“雪衣聽從教誨,請老師太放心清修,未得允準(zhǔn),天衣門絕不再來打擾。”
眾人默然無語,一起回到了天衣小院。
雪衣說,她還要再仔細思量一下,著老車把厭畸和尚前來天衣小院的事告訴給妹妹們,自己則關(guān)了廂房的門休息。
老車講的言簡意賅,但該說的細節(jié)都說了,妹妹們咂舌不已。
黃衣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大姐去宮中查探。老車,這次你絕不能再說那句,唯門主之令是從?!?p> 老車梗了梗脖子,沒有接話。
青衣卻道:“這些宮中傳言,到底有幾分可信呢?來來去去,總是提到有個負心漢,這負心漢到底是誰呢?難道我們師父當(dāng)年,曾與七巧郎有情,卻被他負了?若是如此,我必要為師父復(fù)仇雪恨,殺了這個厭畸和尚?!?p> 赤衣說:“啥?這怎么可能?我從出生起就待在師父身邊,長到十五歲,絕沒見過師父喜歡哪個男人,她居然會對這個討厭的和尚有情?呸呸呸,我不信?!?p> 褐衣道:“你是個小孩兒家,哪里看得懂這些情事?”
藍衣只是不語,紫衣卻有些怔仲。
赤衣不服氣,轉(zhuǎn)眼看到紫衣,立時道:“我哪里看不懂了?吶,紫衣姐姐就是碰到個負心漢,看不穿,才會上當(dāng)受騙。我們師父什么時候上過當(dāng),受過騙?”
紫衣被她說的促不及防,伶牙利齒也沒了,惶然道:“什么……什么負心漢,赤衣,你莫要亂講!”
赤衣道:“我才不亂講呢,那個叫凈執(zhí)的小賊禿,不就是你的負心漢么?啊呀,和尚都討厭,無論是老的,還是小的。”
紫衣低聲道:“其實當(dāng)年,師父也同我講過的,幼時情誼固然難忘,但小時印象,大未必準(zhǔn)。若是多年不見,還是要象待陌生人那樣,先用心了解,再觀其言行,方可決定,要不要對他暢開心扉……只可惜,我沒有做到?!?p> 赤衣訝道:“師父什么時候同你講的這話?”
紫衣停了一會兒,才決然道:“好吧,都告訴你們。十年前,醉仙鄉(xiāng)民亂,凈執(zhí)家里失了火,父母皆亡。我母親帶著凈執(zhí)和我,跟鄉(xiāng)民們一起逃難,那時我才剛滿六歲。后來遇上一隊官兵,說我們是暴民,非要抓我們回去,在反抗之中,我母親被亂箭射中,失了性命,我和凈執(zhí)則被官兵捉住?!?p> “在回去的路上,我被官兵欺負,凈執(zhí)沖上去跟他們搏斗,叫我快跑,我就與他失散了。后來,我才聽他講,他被官兵打得鼻青臉腫,帶回了醉仙鄉(xiāng),恰遇善濟寺三僧前來解救,他就拜了住持普念為師。而我卻因亂跑,被乞丐拐走,成了要飯花子,離醉仙鄉(xiāng)越來越遠,我父親當(dāng)時未能找到我?!?p> “約摸過了幾個月,我在街頭要飯時,忽有一個富家小少爺經(jīng)過,就站在我面前,拆玩一只九連環(huán)。他拆了許久都拆不開,氣得扔在了地上,我就撿起來,隨手解開,再遞還給那個小少爺。沒承想,那個小少爺竟然大怒,說我碰臟了他的東西,把我推倒在地,踢得我滿地打滾兒?!?p> “恰逢師父路過,救起了我,問清緣由后,斥走了那個小少爺。我至今記得,那小少爺?shù)哪镉H趕過來,罵我道,不要臉的小狐貍精,想要攀高枝兒,也不自己先照照鏡子。師父緊緊牽著我的手,回道,都是女子,何故如此刻???若論日后聰明,還不知道誰是誰的高枝兒呢。那人見師父氣度非凡,竟不敢多言,牽著兒子趕緊走了?!?p> “師父問我,要不要跟她走,我當(dāng)即跪下磕頭拜師。師父便去找了拐我的乞丐,給了他一些錢,將我?guī)Щ亓颂煲滦≡骸_^了幾年,師父知我身世,陪我回醉仙鄉(xiāng)探親。我找到幼時與凈執(zhí)比鄰而居的舊屋,但見斷壁殘垣,斯人無蹤,忍不住悲從中來,痛哭不已?!?p> “師父聽我講過凈執(zhí)的事,憐我孤苦,就任我哭夠。待我止住哭聲,方對我說,她已詢問過鄉(xiāng)人,據(jù)說凈執(zhí)是被帶到福建善濟寺去了,我父親也在那里,她問我想不想過去尋找。我說不了,凈執(zhí)是去學(xué)本事,我也要學(xué)本事,等我長大成人,能在江湖上立足,我再去找他。我會象小時候一樣對他,他也必會象小時候一樣對我?!?p> “然后,師父沉吟了一下,就同我講了那一番話。我并不認(rèn)同,當(dāng)場還頂撞師父,問她是不是曾經(jīng)被人騙過,所以才不相信會有一成不變的真心?師父想了一想,回答我道,應(yīng)該不能算是被騙,可小時候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未必就是長大以后還能認(rèn)清的人,總之重新了解過后,再決定能不能暢所欲言,才會比較穩(wěn)妥?!?p> 青衣聽得很仔細,喃喃重復(fù)道:“小時候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未必就是長大以后還能認(rèn)清的人?”
黃衣跟著道:“難道師父小時候就曾經(jīng)認(rèn)識七巧郎?不對,應(yīng)該是認(rèn)識那個皇子……哎,這就說的通了,圣皇在位時,師父是宮中女官,七巧郎那時是圣皇的皇孫,他們肯定是認(rèn)識的?!?p> 紫衣道:“你們還要不要聽我說完?”
褐衣趕緊道:“要聽,要聽,你繼續(xù)說?!?p> 紫衣吁了口氣,說:“師父的話,我沒能放在心上。前兩年離開了天衣門,我就去福建找凈執(zhí),他雖然和小時候不太一樣,卻仍待我很好,愿意聽我講心事,還愿意幫我去跟父親搗亂。我什么都告訴他,他知道我會消音塑棉之術(shù),就立時制定了一個計劃,我彼時完全不知內(nèi)情,竟不知道,我自以為是的搗亂,差點害了父親性命?!?p> “這之后,我才深深領(lǐng)悟到師父說的那番話,極有道理。但適才,赤衣卻說未見過師父喜歡哪個男人,而大姐是在三歲那年,聽到了七巧郎與師父道別。所以我猜想,若是師父曾經(jīng)有過舊情,肯定在很早之前……你們說,這個負心漢的傳言,會不會跟大姐家的屠門案有關(guān)?”
赤衣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道:“這天衣小院,是七巧郎給師父蓋的,還在大姐出生之前……但是,大姐的大伯家,另有一個姐姐,二十年前已滿三歲,則蓋天衣小院的時候,那個姐姐已經(jīng)出生了。會不會是我們師父,無意中曾告訴了七巧郎這件事,然后就惹出了后來的屠門案?”
黃衣和青衣對視了一眼,齊道:“極有可能?!?p> 一直沒有說話的藍衣,突然插了口:“就算如此,也怪不得我們師父?!?p> “對,不怪師父?!睆膸磕沁?,傳過來一個淡定的聲音,姐妹們望過去,只見廂房門已大開,雪衣就坐在門前。
堂屋里的眾人,都靜了下來。
雪衣輕聲道:“你們的猜想,確是極有可能,但還需實證。我覺得,那位姐姐,說不定真的在宮中,若是我能夠找到她,便定能尋得實證……而這一次,我不能再讓你們?nèi)ゲ椤!?p> 黃衣立時問:“為什么?”
雪衣答道:“因為此事極為兇險,需要隨機應(yīng)變。黃衣妹妹,你還記得吧?貴妃娘娘曾對你說過,若有半分宮內(nèi)流言外傳,便要活活杖殺你。所以,我們絕不能明著查探與宮中流言有關(guān)的事,更不能走漏一絲消息。你們,都一定要聽我的吩咐,若是沒有實在把握,你們誰都不能入京?!?p> 眾人沉默。
雪衣想了想,展顏說道:“你們也別擔(dān)心,我亦絕不會,真的就只憑我自己去查這個案子。我是天衣門的門主,門主不靠門中人,那還叫什么門主呢,對不對?”
眾人互相看看,臉上均現(xiàn)出喜色。
雪衣再道:“還有,我已猜得了那位姐姐的閨名,武氏女兒只有大名在冊,閨名無外人知曉。所以,她或者有可能,仍在用這個閨名,又或者,她現(xiàn)在的名字,會與這個閨名有關(guān)聯(lián)。在我進京之前,咱們不妨,先通過這個閨名,一起查查看?!?p> “閨名?”青衣好奇地問道:“大姐竟猜得了?那位姐姐,她會叫什么呢?”
雪衣道:“我的閨名,本叫噙雪,那位姐姐是大伯家的,與噙劍同父……我猜,她可能是叫,噙墨?!?p> 幾日的時間,悄悄過去。
遵雪衣吩咐出去查探的妹妹們,逐個回來匯報消息。
黃衣去了一趟藥谷,她告知齊大爺,天衣門已然查到了那六錢參須的下落,當(dāng)年確是被一名圣皇身邊的女官帶走,但她并沒有交給自己的女兒,而是拿去救人,全被吃掉了。這世間,現(xiàn)下再也找不到千年古參,齊大爺唏噓半晌,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