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轉(zhuǎn)眼看向雪衣,道:“我被孫太師救起來,裝作嚇呆了不講話。孫太師并不知我身份,亦不方便停船,就將我?guī)Щ亓司┏?。后來,我開口說話,卻說自己不是那個地方的人,是被人拐去丟在那里的。我完全不記得家在哪里,不知自己是何方人氏?!?p> “孫太師就說,如此便不容易再找到我的家人了。可是,我沒有來歷,他卻是當朝的太師,朝廷的重臣,若要在家里養(yǎng)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很是不便。不過,他恰有個好友,不算朝官,只是個做學問的博士,未曾娶妻亦無兒無女,他見我如此乖巧,倒可送去給那博士做個女兒?!?p> “于是,我便認了陳乾禮大人為爹。我說,我記得自己的名字,似乎叫墨,陳大人聽音,就為我取名為陳末,說我算是陳家的最末一位。我長到六歲時,已熟讀詩書,善寫文字,陳大人說,我的聰明不能浪費,他并不拘束于禮法,竟將我扮成個男孩兒,帶進國子監(jiān)讀書?!?p> “讀到十一歲那年,我已成了國子監(jiān)里最小的監(jiān)生。但一日,我忽然來紅,不及遮掩,便暴露了女子身份。陳大人被問了罪,不過他說,我是他的私生女兒,他年紀大了,怕來不及看我嫁人,想給我找條出路,才出此下策?!?p> “皇上聽聞此事稀奇,親自召見了我。說也奇怪,他似乎對我很有好感,再加上孫太師百般求情,皇上便將陳大人發(fā)配去了邊塞做縣令,而將我收進宮中,學做女史。”
“皇上并不希望宮里人知道我在國子監(jiān)女扮男裝讀書的事情,為免流言蜚語傳入,他下令銷掉了我的姓名,將女史官職定名為黑衣。無論宮中誰做女史,均以黑衣為稱,不再稱呼本名。我十八那年,正式接位黑衣官職,如今,已做了五年宮中女史?!?p> “說起來,現(xiàn)在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市井鄉(xiāng)野之間,均以十八歲為成年,是因為我與皇上的幾番對答。我被收入宮時方滿十一歲,跟著女史師父,修習宮中規(guī)矩和錄史要義。到我十三歲那年,突然竟有外官向皇上求請,想要聘我為子媳,甚至,連皇后都對皇上說,若想留住我,不如把我指給哪個皇子做側(cè)妃吧。”
“皇上把我召了去,我看皇上面色沉郁,猜到他心中不樂意。便說,世人都以為女子十三便可出嫁,其實自周而始,女子及笄須滿十五。《儀禮·士昏禮》中記載:女子許嫁,笄而醴之?;噬夏耸翘爝x英主,何不復周禮為之?”
“皇上龍顏大悅,當即便替我擋掉了所有求親。可到了我滿十五歲那年,皇后又向皇上提起,要將我指婚給皇子,皇上便又把我召了去,這次倒沒什么不高興的樣子,反象是有些好奇我會怎么說?!?p> “我便念了一段《楚辭》:古之母者,其知也遠,其言賢也,慈悲教子,而修賢義以教子一也。然后對皇上說,我修習書文,越是日久,越是深以為然。若不能知遠,不能言賢,何以嫁人生子,何以成良母賢妻?還請皇上多給我?guī)啄晷蘖暤臅r間,以不負皇家厚恩?!?p> “皇上聽我此言,很是高興。這之后,再也沒人去向皇上提我的親事。到我滿十八歲那年,皇上親點我為宮中黑衣女史,同時給了個口諭:說,無論男女,均應(yīng)該要有足夠的時間,修習知遠言賢之道,然后,方可婚配成家。從今以后,宮中便以十八歲為成年,男女均在滿十八歲之后,才談及婚嫁之事。”
“如今五年過去,就連江湖僻遠之處,亦皆養(yǎng)成了慣例。說到成年二字,任何人都知道是指滿十八歲。而我已成女官,恪奉職守,除非皇上重新指令新的宮中女史,只要我還在任中,就絕無嫁人的可能。如此一來,倒讓我很是清靜?!?p> “但我心里,一直記著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從三歲那時起,我便未曾忘記。我當時,并不知道皇上為何對我青眼有加,但對我又全無所圖,似乎只想把我圈在宮中。他雖隨時可見到我,卻并不想與我親近。我本來,想找機會行刺皇上,但進宮多年,我并沒有與皇上單獨相處的機會。”
“直到后來遇見大娘,她一見到我,就長嘆一聲,道,你與你的生身母親,五官長得雖然不太象,但這通身的氣韻,乍一眼看去,竟是一模一樣。我這才意識到,為何皇上會對我這樣……他雖不知道我的來歷,但一見到我,自會感覺熟悉,憶起舊人。而我畢竟又不是我的母親,所以,皇上對我雖然不錯,卻并不愿意真的親近我?!?p> 雪衣緊緊盯著那女子,問道:“姐姐何時遇見了我?guī)煾???p> 那女子停了一會兒,才道:“五年多前,我就任黑衣女史,可以在報備后出宮。我還記得兩歲前,曾在京郊罔極寺附近住過,就去那里替亡母上香。結(jié)果一到寺內(nèi),我就遇見了大娘?!?p> 雪衣喃喃道:“師父假死遁逃,果然是去找姐姐了……”
那女子道:“我本不認識大娘,但她拿出了母親為我求來的檀珠手環(huán)。珠子上刻有我母親和我的名字。那是我母親教我認識的頭兩個字,一個‘婉’字,一個‘墨’字。我一歲半時,母親就教我認字,并求來了手環(huán),讓我天天戴著。兩歲時,我被父親帶走,母親留下了這只手環(huán),說是將來與我母女相認的識記?!?p> “大娘對我說,她是我母親的舊日好友,因她不慎,惹出了屠門大禍。她本以為我已死了,是不久前才聽到謠傳,說武氏大郎有一個滿三歲的女兒逃了出來,似乎藏在宮中。大娘便想,若真是這樣,那我遲早會來罔極寺,她便隱在這寺中等我,果然等到了。”
雪衣點頭道:“是,我也剛剛查知,五年多前,確有一位故人給我?guī)煾競鬟f了消息,他雖沒講,那消息具體有哪些內(nèi)容。但我猜,應(yīng)該就是他,告訴了我?guī)煾福憬銘?yīng)該還活在世上,且進了宮中?!?p> 那女子問:“什么故人?是我們家的仇人嗎?”
雪衣輕道:“姐姐不必再理會他,我已借皇上之手,令他終日惶惶奔命,再也做不得惡事……還請姐姐,繼續(xù)講我?guī)煾傅氖掳伞!?p> 那女子想了想,也不追問,續(xù)道:“大娘在當時,沒有告訴我她是誰,只同我講了她當年未能救我的經(jīng)過。然后,就勸我跟她走,不要留在宮中復仇。這我豈能答應(yīng),當下取回檀珠,就此不睬而去。”
“誰知大娘竟追著我,偷潛入宮,再三勸我放下舊恨,總不肯離去。后來有一次,難得有機會,皇上肯單獨見我,竟被大娘設(shè)計,及時引來護衛(wèi),令我不及動手。我惱她壞我的事,便趁她又來找我時,故意惹出動靜,讓宮中禁衛(wèi)拿住了她?!?p> 院中眾人都驚呼一聲,各自按劍,連噙劍都面露不快。
雪衣端坐不動,提聲道:“姐姐何以如此心窄?師父令你不及動手,不是為了救皇上,而是為了救你。你不過一介弱女子,毫無武功,皇上正值盛年,他以前曾親手斬殺亂政之人,自己就是武士。就算你和他單獨相處,你又能如何動手?”
那女子嘆道:“是我不對……但那個時候,我想不到這些。”
雪衣問:“之后呢?”
那女子道:“宮中無人識得大娘是誰,皇上親審大娘,問她為何闖宮,大娘說,她是繡女,愛衣成癡,聽說宮中有件無縫天衣,十分想要見一見,忍不住便闖了進來?;噬瞎恍Γf他也想見,還沒見著呢。之后又說,進宮來了,那就不要想再出去,即是個癡人,就一輩子在宮中繡花吧。”
“有了皇上這一道口諭,大娘便被囚進宮內(nèi)的衣局。接下來的幾年,她都未能出宮一步。不過,大娘并未怪我,她說,她這一趟來,本就是想把我救出宮去,完結(jié)此前愧對亡友之事。她愿意留在宮中,直到我肯跟著她離去?!?p> “她讓我叫她大娘,起先那段時間,我很不愿意去和她打交道??墒牵竽镫m被囚在衣局,不能擅出一步,漸漸的,卻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宮中各處的女子,竟有越來越多的人,想去跟她說話。”
“大娘所住的那間獨屋小院,常常會有人過去閑坐,約摸兩年后,就連宮中禁衛(wèi),也常會有人借查看之機去見她。雖然,皇上有明令,誰都不敢放她出院,但是慢慢的,禁衛(wèi)就只是日日前來查看一次,走個過場,沒誰故意苛待大娘。我聽聞此事,開始好奇,便也尋些機會,去與大娘敘話。”
“之后三年,大娘教了我很多,只要我愿意學,武功、織繡、醫(yī)術(shù)甚至機巧之術(shù),大娘都會教給我,從無藏私。就連七巧棱鏡如何使用,她也教給了我,至于,我愿意如何習練,又能學會多少,大娘從不強求,全憑我意。”
“到后來,大娘跟我講了天衣門,講了天衣小院,講了我有兩個妹妹,可每次說來說去,她又總會勸我放下復仇之心。我最不愛聽這個,便立時拂袖而去。奇怪的是,我卻舍不得不再見她,反而在那三年的時間里,去看她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p> 雪衣的臉色有些發(fā)白,輕道:“只有三年時間么……”
那女子看著雪衣,忽爾轉(zhuǎn)開話題,道:“除了勸我不要復仇的話之外,大娘說的其它言語,我都覺得很有道理,要不要我告訴你們?”
“大娘說,這世間,打打殺殺固然是一條生存之道,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人若是肯用心,應(yīng)該能找出來不用打打殺殺,亦可生存的另一條道路。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首先都是人,在這世上,實在沒必要,非打打殺殺不可?!?p> “大娘還說,身為女子,亦可如男子一樣,各有技藝,各具本事,但是,只有學會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合作互助,女子才能在這世上大放異彩,做出些成就。”
“大娘還說,女子同男子其實一樣能干,不必非要仰托男子的護持,才能在這世上生存。而真正美好的世間,應(yīng)該是人人都有機會做自己,不一定非要站在權(quán)力巔峰,不一定非要與人爭搶,但憑自己的能力,仍可得享,平安幸福的一生。”
“大娘還說……”
“姐姐!”雪衣開口截斷那女子,痛切呼道:“你無需再多做遮掩,我天衣門中人,皆受師父教誨多年,無論是什么樣的現(xiàn)實,我們都能夠面對。我?guī)煾傅降自趺礃恿??還請姐姐實在講吧?!?p> 那女子默然一會兒,才道:“約摸兩年多前,大娘突然憂心忡忡,卻出不得宮,我見她愁思難解,便去問她出了什么事。大娘這才告訴我,她離開天衣小院,已有幾年,本以為徒兒們共撐門戶,無需她擔心,卻忽然聽說,天衣門竟然閉門了,徒兒們各自離散,故此她憂心難安?!?p> 院中眾人互相看看,臉色都有些蒼白。
那女子道:“從那時起,我便留心替大娘打聽天衣門的消息,惜乎江湖中人,離廟堂太遠,消息不通,我所知不多。但我也并沒有聽說過什么,與天衣小院有關(guān)的壞消息。大娘便對我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徒兒們應(yīng)該都還平安。”
“直到去年春天,我忽然聽聞,天衣門的大姐雪衣遭人暗算,站不起來,成了廢人。大娘得知此信,當即立斷,便要冒險出宮。我苦苦相勸,甚至愿意代她前來找你,無須她親自冒險,可大娘卻說,雪衣是她的孩子,為了救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險是不能冒的呢?”
雪衣淚下,泣不成聲。
那女子又道:“我和大娘做了些安排,剛?cè)氤跸模竽锉忝半U出宮,她如何見到你,又對你說了什么話,自然不用我再講。只是,大娘是被囚在衣局的,日日會有人前來查看,她雖然花了兩年時間,在被囚之處偷偷修通了暗道,可以私逃出宮。但若是屋內(nèi)沒人,時間一長,就必然會被發(fā)現(xiàn)。我因擅長學人說話,為了不讓人查覺,我便安排機會,適時替大娘待在衣局里。只要來查大娘的人不進院細瞧,我就能蒙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