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長嘆一聲,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再不多說,轉身出院而去。
老車飛快地替他開院門,關院門,掛上門栓。
回過身來,已見眾妹妹們都冒了出來,聚在雪衣的花窗前。
黃衣?lián)屩鴨柕溃骸按蠼?,你闔族被害,全是因為這個和尚,為什么不殺了他報仇?”
雪衣看著妹妹們,反問:“你們,忘記師父講過的話了嗎?”
眾人若有所思。
雪衣道:“師父說過,世人都認為,復仇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蓭煾杆?,并不這么看。師父認為,復仇并不是你殺了我的家人,我就要殺你,那毫無意義。真正的復仇,是讓自己有能力漂漂亮亮活下去,有能力遠離不斷傷害自己的人,有能力讓惡人再也不能去做惡事,有能力讓這世間,變得離自己喜歡的模樣,更近一些?!?p> 妹妹們肅然而立,屏息無聲。
雪衣又道:“師父找到了噙劍姐姐之后,將她帶到天衣小院里來與我相認,先告知了我們的來歷,然后,就講了這番話。彼時你們都在一旁,可惜年齡尚小,應是未曾留意。而我卻字字句句,記在心底,時至今日,從未敢忘?!?p> 妹妹們一齊施禮,道:“多謝大姐指教?!?p> 夏日悠悠,一晃,又過去了幾日。
青衣和藍衣一起,按照雪衣吩咐,去了趟四方縣,將噙劍從牢中帶出,說是回到天衣小院,門主會給她答案。
那位郭將軍十分熱心,得了消息,竟專門向霍帥告了假,陪同押解噙劍,一路送回來。
藍衣回院后,偷偷對赤衣說,早知道有人如此熱心,她都不必跑這一趟,讓青衣自己去就行。
赤衣大嘴巴,立時嚷給所有人知道,饒是青衣那般好性子,亦追著赤衣,滿院子跑了半天。
郭興不好意思,躲去鄰縣找羅孚威敘話。
噙劍問雪衣,答案是什么?
雪衣說,再等一日,答案就會來了。
第二日,正是晴空萬里,艷陽當頭,院外果然來了一個黑衣女子,勁衣蒙面,披一件黑色斗篷,看上去身形高挑。
清風撫過,斗篷被掀了起來,又見她圓潤豐滿,曲線玲瓏,腰身直挺如筆。
雪衣著老車將她讓進院里來,本欲設座,那女子卻搖了搖頭。
妹妹們都散落站在院里,好奇地打量那位女子。
噙劍站在堂屋門前,細細看了半晌,問道:“你就是我那位嫡親的姐姐?聽雪衣妹妹說,你叫噙墨?”
那女子點點頭,眼光卻看向廂房花窗前端坐的雪衣。
雪衣開口道:“我曾托孫公子查探宮中女官的姓名,卻沒想到,姐姐在宮中用的不是本名,而是官職之名,若非皇上親口說出,我竟一直不知,宮中女史的官名,便叫黑衣?!?p> 那女子輕道:“入宮便是工具,何需本名?!?p> 雪衣想了想,直接而誠懇地問道:“五日前,我接到羅公子傳訊,姐姐終肯接受孫公子的勸說,愿來天衣小院與我們相見??煞裾埥憬愀嬖V我們,知不知道我們師父的下落?”
那女子不答,抬頭四望,細細環(huán)視了一圈兒,忽道:“原來,這里就是天衣小院,你們,就是天衣門中人?!?p> 此言一出,闔院皆驚,因為那聲音,聽起來分明便是天衣大娘。
赤衣小臉漲紅,剛想要嚷,卻趕緊捂住了嘴。
妹妹們都眼巴巴地看向雪衣。
雪衣的神情也有些激動,但很快穩(wěn)了下來,道:“姐姐擅學人聲,果然幾可亂真。我有一事請教,去年初夏時分,我曾聽到師父的聲音教誨……那一次是姐姐來的,還是我?guī)煾竵淼???p> 那女子簡單道:“不是我。”
雪衣再也忍不住,喜動顏色,急道:“我?guī)煾刚娴臎]有離世?她真的跟姐姐一起潛在宮中?”
那女子卻搖了搖頭。
雪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終于平靜下來,道:“姐姐,一切過往,我無從猜起。我?guī)煾傅降装l(fā)生了什么事,這世上,怕只有姐姐一人知道。姐姐既然肯來相見,則必然是可憐我們這些妹妹不愿意放棄,還請姐姐細說分明?!?p> 那女子喟道:“大娘囑我不要告訴你們,我原不想來此??山蛔∧俏幻ё补右恢眮韯?,后來竟是,孫太師也勸,陳大人還送了書信來。我就想,避而不見,終不是辦法,所以還是來了?!?p> “孫太師?陳大人?”雪衣思忖著,眸光一閃,道:“莫非陳大人十幾年前被貶去邊塞做縣令,竟是為了姐姐?”
那女子點了點頭,道:“你反應真快。怪道孫公子說,最好還是來見你,否則被你一查,什么都瞞不住,還會覺得自己很丟人?!?p> 雪衣道:“我只是小聰明罷了。姐姐若是真的不肯來見,我也查不到什么,只能瞎猜?!?p> “瞎猜?”那女子有些好奇,問道:“你會怎么猜呢?這樣吧,若是你能猜到我為什么不想來,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全講給你們聽。對了,提示你一下,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大娘囑我不要講,大娘的囑咐我聽著了,但我并沒有答應大娘。所以,我若是真的講給你們聽,不算我違背言諾?!?p> 雪衣吸了口氣,道:“好,姐姐即如此說,那我便猜上一猜。姐姐不想來此,是擔心我會勸姐姐入我天衣門,不再回宮,則姐姐就再無機會向皇上復仇,對不對?”
那女子十分驚訝,道:“小妹妹,你會讀心術?”
雪衣道:“不,我只是將心比心。若我是姐姐,身負全族的血海深仇,且已潛入宮中,當然要尋機復仇。而姐姐見過我?guī)煾?,以我?guī)煾傅臑槿?,必會勸姐姐放棄復仇,所以姐姐才會擔心,一旦來天衣門與我相見,便會脫不得身,復不得仇?!?p> 那女子道:“你猜的不錯,那么,我的擔心是否多余?先要說好,無論我同你們講了什么,你們都不得攔著我,不讓我離開?!?p> 雪衣頜首道:“姐姐不用擔心,若是今日姐姐與我們敘話之后,仍想堅持離開,我自然會約束姐妹,絕不攔著姐姐?!?p> 那女子道:“有這句話便好。小妹妹,若要回答你適才問我的問題,話還需從頭講起,且慢慢聽我講來?!?p> “我的父親和你的父親,均是前朝圣皇的侄孫。我們這一宗,與圣皇打交道不多,雖亦是在朝為官,但闔族守正度日。我們的爺爺,躲過后來的宮亂,卻因操勞過度,未及花甲便病逝了。我的父親接了爺爺?shù)墓傥?,你的父親科舉中第,兄弟二人同朝執(zhí)事,履職清正,為人自律,聲名俱是不錯。我們兩家,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外地,都一直比鄰而居,合宗建戶?!?p> “二十年前,你滿百天的那日,一大家人本在一起慶祝,我父親正將你的姓名錄入戶冊,卻突遭滅門之災。那一年,我的父親三十幾歲,你的父親才二十幾歲,我尚有幾個哥哥,但你父親,卻只有你一個孩子。在武府戶冊上,武家女子的姓名,與男子一樣排行,取“承天之佑”的意思,我們的父親是承字輩,我們是佑字輩?!?p> “因這幾個大名,女孩兒叫起來并不太動聽,故此,家人另給我們取了小名。我叫噙墨,我父親的正妻所生之女叫噙劍,而你叫噙雪。我的生身母親,算是父親的外室,我本在京郊罔極寺外,由我生母撫養(yǎng),長到兩歲。我幼年早慧,那時已會記事,卻因我們的父親一同被貶出京,母親一個人,無法再偷著養(yǎng)我,只得叫我認祖歸宗,跟隨父親去了外地?!?p> “一年后,我已滿三歲,噙劍約莫一歲半,而你只得百天。那一日天降橫禍,兩府人丁全被官兵封在家中,逐個砍頭。終究是殺的有些手軟,那帶兵的官說,先斬男丁,把妻妾們和三個小女兒,都關進了柴房,說是要留到最后再殺?!?p> “柴房里的那些女人們,合力奮勇,用嘴咬,用手撕,硬是血淋淋地,將柴房的木墻,撕開了一個可供孩童勉強鉆出去的口子。三歲的我,在那一日,將發(fā)生的這一切,全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她們囑咐我只管往外逃,讓我抱著百天的你,再讓一歲多的噙劍扯著我的后衣襟,強鉆過她們撕扯出來的口子,爬了出去?!?p> “那間柴房,緊挨著院墻,院墻上有個狗洞。我?guī)е銈儌z,又從狗洞里爬出了院墻,拼命地,往平日里常去玩耍散步的河邊跑。沒一會兒,官兵們就發(fā)現(xiàn)我們跑了,馬上追了出來,堪堪追到河邊,我慌不擇路,失了力氣,于是我們三個一起,成一串滾落入河?!?p> “官兵們在河邊守了半刻鐘,見河面上無人浮起,便認為我們三個一起淹死了,收隊回去。后來上報的記載,是把戶冊上的人全砍了。但其實,我們三個一滾落下河,就被大娘,也就是你師父救了?!?p> “大娘后來告訴我,她接到了我母親的傳信,只說是有人知道了我母親與我父親私通生女,正在向皇上舉告。我母親得了信兒,知道她自己無法逃脫,只懇求大娘去我父親家,把我救出來,隨信還送了一件禮物給大娘。大娘一接到傳信,立刻趕去了武府,她趕到近前時,正好看見我們三個從狗洞里爬出來,沒命地奔逃?!?p> “大娘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官兵亦在后面追來,她看了看方向,知道我們極可能會落水,她便縱輕功先來到河邊,潛進水中等候。我們三個一跌落入河中,就被大娘接住,伏去河邊水草中躲著。大娘后來告訴我,當時,我和噙劍已被冷水嗆暈,唯有你,似乎全沒嗆水,睜著烏溜溜一雙大眼睛,緊緊盯著大娘?!?p> “待得官兵們走后,大娘才帶著我們上岸。她喂我們吃了怯寒暖身的藥丸,我很快醒轉過來,但是噙劍還在暈睡。大娘無法一次帶走我們三個,又怕你會啼哭,便囑咐我看著噙劍。她把我和噙劍藏在草棵子里,對我說,很快就會回來接我們?!?p> “可是,大娘剛一走,噙劍就醒轉過來,她不肯聽我的話,自己沿著河,往下游奔跑。我拉不住她,只得跟在后面追著她跑,結果在拉扯中,一失足,我又跌下河去。好在這次已吃過藥,我不怕冷,也沒被嗆暈,自己劃水浮了起來,但卻上不了岸。幸運的是,河面上很快行來一只大船,恰是孫太師回京路過,我就被他救了起來?!?p> “大娘告訴我,她安頓好你后,便馬上回來找我們,卻沒能找見。她順著河邊的足跡往下追,最后只看到,河邊留下了一串小一點的腳印,大一點的腳印滑進了河里。她以為我死了,所以,她在找到噙劍后,并沒有同你們講過,還有一個姐姐?!?p> “而從河邊留下的痕跡來看,一歲半的小娃似是被什么人帶走了。大娘此后,就一直四處訪查,直到噙劍十四歲那年,她才找到噙劍。她讓你們姐妹相認,但不愿意你們去為家族復仇,是以,屠門案的前因后果,大娘從未對你們講過?!?p> 那女子停了下來。
噙劍突然喃喃開口,道:“原來,真是我自己的錯……我以為,當年逃出來的,就只有我和雪衣妹妹。我還一直認為,自己那時,才不過一歲多點,天衣大娘就敢把我獨個扔在草棵子里,只救剛滿百天的妹妹,她就不擔心我會跑丟嗎?我恨她,她明明就是,并非真心想要救我?!?p> “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天衣門中的這些姐妹,天衣大娘不肯救我,不愿意收我為徒,我也絕不會讓你們好過……現(xiàn)下,我才知道,原來,當時我自己的嫡親姐姐也在。姐姐已滿三歲,天衣大娘囑咐姐姐看著我,自然以為不會有失,她是真心想要救我的。誰知……”
噙劍哽住,說不下去了。
那女子的眼光停在她臉上,淡淡接道:“誰知,你醒轉得太快,且完全不聽我的話,我追著你跑,扯都扯不住你,你亂推亂搡,還害得我跌下河去……你若要怪,就該怪你自己,怪不著大娘?!?p> 噙劍的淚水,淌了下來,泣道:“這,就是我的命吧,雪衣妹妹之前說的對,這就是天意……”
雪衣卻對那女子道:“還請姐姐繼續(xù)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