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不知多久,映源突然醒了過來,聽到對面大床上父母呼呼的打鼾聲,似乎是午夜。窗簾邊緣透進來的月光有一絲清冷。
映源好奇,午夜外面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的呢?每一座屋頂都披著一層薄而亮得輕紗,每一座院落都有一塊月光田。溝壑里、河道里依然暗黑,躲藏著森森的墳墓和腐爛的尸體。每一棵樹都卸下白天木訥的面具,它們原本會哭,會笑,會舞蹈,可它們什么都不害怕,它們就那樣不動聲色的看著人們住的房屋,又看著黑暗處那些未知的怪物。
映源正想得迷糊了,忽然外間的門吱呀響了一聲。聲音不大,像是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小的角度。映源定神再聽,便沒有了動靜。此時她已睡意全無,一根神經(jīng)緊緊地繃起來。緊接著兩下輕輕的腳步聲朝外間的北墻而去。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這聲音太微小,比蚊子聲音還小,確實有點不真實。
然而她隨即就確定,是真的有聲音。因她爸前幾天喝過啤酒,三四個酒瓶就并排挨著擺在北墻腳下。腳步聲后五六秒的間隔,就聽到有酒瓶碰撞的聲音。映源的呼吸都放慢了,嚇得一動不敢動,生怕里間的門被推開。她借著窗簾邊那點微弱的月光,死死盯著里間的門。盯了不知道多久,半長的白門簾始終靜止在灰暗的空氣里,也再沒聽到外間的動靜。
映源在等待那個腳步走出去的聲音,她豎起耳朵捕捉黑暗當中的任何一點聲響,哪怕灰塵落地的聲音,她都愿意想象成腳步出去的動靜。然而只有對面的鼾聲。漸漸地,恐懼被疲累溶解,她眼皮沉沉的,進入了夢鄉(xiāng)。
而夢里跟現(xiàn)實一模一樣,她還是躺在這張小床上,看著腳那邊的門。聽見門外面有人講話,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聽聲調像是很嚴肅地在講一件事,但是不明白所講的內容。她躺著動彈不得,發(fā)不出聲。
轉眼說話的人就出了外間,窗戶上顯出一個人的半身影,只看得到腰部以上,像是恰好站在屋檐下。左右踱了兩回步,忽的就朝西飛去不見了。此時耳朵里傳來尖細刺耳的笑聲,正對著映源的床尾的那面墻上竟開了一平米大小的櫥窗,櫥窗里側坐著一個模糊的灰色的人,有一頭披風一樣的長發(fā),但似乎不是女人,笑聲震得整個房間都在震顫。
映源覺得喉嚨干澀,頭暈惡心,猛地睜開眼睛,額上竟有一層汗珠。聽見父母的鼾聲仍在,心里稍感安穩(wěn)。只是感覺身下的床像浮在水上的船,一起一落的,房頂也在緩緩旋轉,令人暈眩。
她朝腳那邊的墻上看去,是前不久靈枝拆分了一整本去年的舊掛歷,貼在墻上的泳衣美女照片。那美女的臉本來看著就沒情感,畫著大濃妝對鏡頭獻媚。此時在黑暗中,那大眼睛大嘴巴的輪廓的確駭人。映源翻了側身,暈眩稍有緩解。后半夜終于睡踏實了些,但沒多久就被靈枝叫起來上學去了。
最近學校從上到下都特別忙。每個班級都在為校慶準備節(jié)目,班主任們生怕自己班的節(jié)目落于人后,都加緊排練。參與排練的學生也都特別有責任心,要為班級爭光。有的不參與節(jié)目的同學也很熱心,幫著拿道具、打水。還有一些學生便不覺得這事跟他有關了,照常玩自己的,偶爾到各處轉轉看熱鬧。所以一到下午的排練時間,校園里便是一幅熱鬧的景象。
映源班里的情況要好一些,班主任梁玉新是個頂有文藝氣息的小伙子。校慶消息剛放出來,他就組織班里的九個女孩子編了一支扇子舞,目前只是做少許修改。另外還要選定大家上臺的服裝。杜春娟,高燕,和章映源是主角,楊曉晴的身段太僵硬,沒參加。
下課后全班同學一起把桌椅沿著教室墻擺成一圈,騰出中間的空地排練舞蹈。梁玉新坐在最后面,錄音機放在一張凳子上,他一手按在錄音機上,一手指點方向,道:“后面的要看著映源的位置,左右自己調整一下,就像現(xiàn)在這樣,記住這個距離?!?p> 女孩子們點點頭,梁玉新道:“那咱們再來一遍吧?!彼齻兞⒖袒氐介_場的位置。音樂響起,漸變色的粉扇子和綠扇子就在教室當中揮舞起來。輕盈的腳步,多變的隊形,看上去倒是頗有水準。旁邊觀看的其他同學有說有笑地閑聊著。
一個女生說道:“高燕跳得不好,長得也不好看,梁老師完全是看她爸的面子?!?p> 另一個附和道:“誰讓她是主任的孩子,肯定回去跟她爸說想跳舞,她爸就跟梁老師打了個招呼?!?p> 曉晴就站在旁邊,聽到這話,笑道:“還可以呀,我還真看不出跳得不好,反正比我強?!?p> 幾個人就七嘴八舌的開起玩笑。
張海海早就想跑了,他才沒有心情在這里看跳舞。無奈梁老師這學期讓他當生活委員,排練期間他負責打水潑地。天氣熱,教室里的水泥地上灑點水就涼爽些。等下結束的時候他還要負責組織幾個男生把桌椅擺回原位。
他無聊地坐在教室前門口的凳子上,手上玩著一對玩具手銬,一會兒吧自己銬住,一會兒拿鑰匙打開。閆小武靠在門框上,駝著背,問海海道:“等下去不去?”
“去呀,叫上志強?!焙:0锥L的臉上一對小眼睛透著早熟。
小武抬頭望向教室,尋找王志強。只見他瘦小的身影擠在幾個比他高的女生之間,看跳舞看得很高興,跟旁邊的人說著什么,笑起來兩顆大門牙很顯眼。
“真的要叫他?”小武問海海道。平時他不怎么跟志強玩兒,總看他跟三四年級的小孩兒差不多,女生們都說他可愛,更令人不爽。如今不知為什么海??偢緩娮叩煤芙?。
海海皺眉道:“還能是假的?”
正說話,六年級二班的陳干領著兩個男生走了過來。海海朝他壞笑道:“又來看章映源?有種直接進去叫她!”
陳干平時與海?;ハ嗫床粦T,只因他倆都喊上初中的閆斌“哥”,每次對閆斌說起對方如何囂張,如何欠修理,閆斌總是擺出一副和事老的樣子,說什么自家兄弟,不要鬧事之類的話,這才沒打起來過。
這學期映源轉校過來,算是學校里的頭等新鮮事兒,長相口音都帶著與眾不同的新鮮氣息。剛來的那天一班的窗戶上就趴滿了人,外面到處聽人喊:“六年一班來了個大眼睛美女!”誰知陳干竟在課間直沖沖的走進一班教室,像在自己地盤上一樣,帶著三五個男生笑嘻嘻的在教室里繞了一圈,全程臉向前方,眼睛卻斜著看映源。根本沒把海海放在眼里,招呼不打就出去了。還在外面放話說:“從此別的班的誰都不許去一班扒窗戶?!?p> 海海已經(jīng)忍無可忍,今天放學后跟閆斌約好在集市西邊的那家游戲廳見面,如果閆斌再一味勸和,他便決定從此與閆斌斷絕關系。
陳干看他說話時面帶挑釁,便回嗆道:“去你娘的,關你屁事!”
海海仍笑著還要譏諷他幾句,閆小武卻要發(fā)作起來,道:“你再給你爺爺說一遍!”
陳干身后的兩個人作勢要打,卻看見陳干遞給他們一個眼神,意識到梁老師就在教室里,這可不是打架的地方,趕緊收了手。
陳干擦過小武的肩站進教室,賊溜溜的眼睛瞟了梁老師一眼,見老師沒有注意到他,就在跳舞的女孩子里尋找映源。映源此時正端著兩把扇子轉過身來,短發(fā)一縷一縷地飄動,油亮亮的。一臉認真地數(shù)著步子。
他在村子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兒,大眼睛,尖下巴,纖瘦的身形,完全不同的風格。陳干還沒跟映源說過一句話,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講話的人。
音樂結束,女孩子們收起彩扇,呼著氣。男生們趕緊去搬桌椅。陳干早就溜出去了。映源倒是從來沒有注意到身邊發(fā)生的事情,班里同學的名字還沒記全,只有那幾個相熟的叫得出姓名。
王志強一面搬桌子,一面對映源笑道:“跳得好,剛才還有外班的人過來看你呢?!?p> 他平時就坐在映源前排,跟后面的女生都玩兒得好。兩人一早就熟絡了。映源問道:“在哪兒呢,我沒看見。”
“剛走了,海??赡軙蛩浪??!敝緩娦Σ[瞇地道。
映源詫異道:“為什么要打他?”
“他們早就想打架了?!?p> “能打得過海海嗎?”
志強嘿嘿笑著不說話了。映源伸手去掐他胳膊,還沒掐到,志強就告饒說道:“你看海海一臉的疤,都是打出來的,你說呢?!?p> “到底是誰呀?”映源追問。
“二班的干兒爺,比咱們大一年,沒考上初中,留級了?!?p> 映源聽到“干兒爺”的名號被逗笑了,不過說明此人確有點兒“江湖地位”。問道:“初中還能考不上?”
“去年平城一中還是要考的,分數(shù)不夠只能在本村初中念了,都是學習爛透的人。今年取消考試了,按照學區(qū)分配,村里的初中解散了,咱們都得去平城一中讀?!敝緩妭€子小,懂得還不少。
這倒是映源第一次聽到。之前她百般不愿意轉校,本來在市區(qū)教學質量頂好的小學,除了基礎課程,美術、音樂、手工、體育等不作考試的科目都教的十分認真,映源還報了書法興趣班。學習成績一直排在年級前三名。她的目標是市里的三中。
兩個月前靈枝到學校辦理轉學手續(xù)時,辦公室里校長主任都責備道:“馬上要升學了,你這做家長的太不負責任!”可靈枝回到家卻說:“他們是惋惜自己的升學率,畢竟咱們是好學生。要是壞學生他們巴不得趕緊走呢。”又對映源講:“是金子在哪兒都發(fā)光,好的就是好的,換個學校一樣好。明年一定要考上平城一中,不比市里的三中差?!?p> 映源湊到志強旁邊,問道:“這么說學習成績好不好都沒區(qū)別了?”
“老師肯定還是喜歡成績好的,咋沒區(qū)別!”志強笑看映源,頓了頓又道:“反正考試不考試你都是香餑餑?!?p> 映源有點失落,分數(shù)不再是自己區(qū)別于其他人的資本。
志強發(fā)覺到她臉上的不快,道:“咋啦?你特別想考試???為我們這些差生著想一下呀?!?p> 映源噗嗤笑道:“你又不差,算是中等水平?!?p> “最不起眼就是中等水平,索性像海海那樣,老師還能多看幾眼?!敝緩娮猿暗?。
“你跟他是好哥們兒?”映源問。
志強笑笑說道:“算吧”。很快他收拾了斜跨的帆布書包,道:“走嘍,放學了?!?p> 回到家的映源趕緊把取消升學考試的消息告訴靈枝,靈枝嘆氣道:“好的和壞的混在一起,這怎么行!按區(qū)分配學校不合理呀?!?p> 章孝成也抱怨道:“主意想改就改,不知道想干什么?!?p> “再說學習差的你叫他去好學校念書他也念不下去,白白地拖好學生后腿!”靈枝咬牙切齒的樣子有點夸張,章孝成趕緊勸道:“你能有什么辦法,人家怎么安排你就怎么來?!?p> 靈枝還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對映源道:“不過好的去哪兒都是好的,好學生才不理那些混日子的呢。”
說話間碗筷都擺上了桌子,映源見今天父母都有談話的興趣,便說起昨天夜里聽見外間腳步聲的事情,過程中又添油加醋夸大了一些細節(jié),這樣才能引起他們的足夠重視,映凡倒是被嚇得不清,忙說:“咱們今天晚上從里面鎖上門吧?!?p> “我天天睡前都是插好門的呀,你肯定是做夢?!膘`枝道。
“不信,今晚你留心聽外面?!庇吃磮猿值?。
映凡眼睛里帶著恐懼向靈枝道:“媽,要是有什么鬼怪怎么辦?”
“哪有什么鬼怪,你聽她胡說!”靈枝道。
“萬一是壞人呢,也有可能是賊!”映凡似乎更相信姐姐。
“咱們家又沒有值錢的東西,賊也不來偷咱們呀?!膘`枝仍是不信映源的話。
章孝成聽得卻是十分仔細,問映源:“那笑的人有跟你說話嗎?”
“沒有,它只是看著我笑?!?p> 孝成還想問什么,卻被靈枝打斷道:“快吃吧,吃完還要收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