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逃的基因】
小時候,每個看見我的人,都說我長得像父親。為此我很開心,因為那個時候,我很想跟“專制”的母親劃清界限。
他們不僅說我長得像父親,連害羞老實、不善言辭的模樣都像父親。母親常常說我們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是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可我一點也不為母親的罵聲氣惱,畢竟我根本不想成為像她一樣的人:天天扯著大嗓門,說著最惡毒的話罵著最親近的人。那個時候,我一直覺得她是個失敗的妻子,是個失敗的母親,是個失敗的“女人”。無論我在相貌還是言行上,一定不能跟她一樣。
在三十歲之前,我的體重還一直維持在九十斤左右,看起來和父親一樣高挑瘦弱,所以在外觀上也始終頗有父親的模樣。但當我結(jié)婚后,體重竟在不知不覺中增長了十五斤,雖然目前的體重在不穿露臍裝、超短裙的情況下,還是能讓人覺得我比較瘦,但肉眼可見我臉上的肉肉增長了很多。尤其是拍照更能一目了然,原來用相機無論怎么拍都是瓜子臉,現(xiàn)在怎么找角度,都可能是個大餅子臉。
當我端詳著照片中那個笑起來像個大饅頭的臉時,我竟看到了母親三十幾歲時的模樣,臉型幾乎一模一樣,眼睛也是內(nèi)雙眼皮,鼻子的鼻頭也是肉肉圓圓的,連笑起來的法令紋位置、深淺都跟記憶中的母親一樣??粗@些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嚇得我趕緊后退三步:“什么?我怎么變成了母親的模樣?為什么跟她這么像?明明我是跟父親很像???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我跟父親像!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絕對不可能變得跟母親一樣!”我又湊近看,甚至把照片放大仔仔細細看,想要找到不像母親像父親的證據(jù),但都失敗了。躍然照片上的人仿佛已不再是我,而是年輕時的母親。
除了相貌,在言行上,有時我也會突然驚醒般意識到,我正在說出母親一直說的那幾句、我尤為厭惡的話;我正在做出一些母親做過的、我發(fā)誓不會跟她一樣的行為。
小時候,因為我實在太喜歡電子琴了,雖然因為這個事被母親揍了好幾頓,但她最后還是給我買了我心心念念的電子琴。有一次,我正在沉浸地彈琴,雖說自我很陶醉,其實只是亂彈一通,幻想自己是頂級的鋼琴大師,在舞臺上盡情地演奏。因為我對琴譜、音鍵一竅不通。我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手指快速在黑白按鍵上移動,絲毫沒有聽到母親的叫喚。
等到母親怒氣沖沖來到我面前,拉起我可憐的耳朵問我是不是聾了,我就知道大事又不妙了:“你是不是假裝聽不見?給你買了琴你就故意聽不到我說話了是吧?!一天到晚彈彈彈煩死了。你是故意不想曬衣服是吧?你要是聽不到我說話,我就把你的琴砸了?!蔽液ε碌刳s緊跟她求饒,說“以后保證少彈琴”,并屁顛屁顛趕緊跑去陽臺把衣服曬了。
到了第二次我在彈琴,還是沒聽到母親叫我干家務,我就知道徹底完了。母親拿著米尺一腳踢開我的房門,像個萬米巨人,又像一頭發(fā)怒的猛獸站在我的房門口,坐在床沿邊上正在彈琴的我趕緊停下來。母親的怒氣已經(jīng)充滿了整個房間,房間隨時會因為氣壓太高而爆炸。她一手把我狠狠拽出床沿,我連滾帶爬跌落在床邊上,她便用米尺在我頭上劈頭蓋臉打下來:“我讓你彈!我讓你彈!跟你講話你聽不到是吧!”米尺隨即被打成兩段,母親氣呼呼把斷了的米尺丟在一邊,順勢拿起電子琴邊罵邊往我旁邊的地上砸去。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我看到電子琴被摔破在地上:“我能給你買,也能給你砸!你現(xiàn)在分不清家里誰最大是吧!故意聽不到我跟你說話是吧!”她又把琴的主體部分撿起來繼續(xù)砸,砸了幾次后,琴已經(jīng)摔得稀巴爛,黑白按鍵散落一地,到處都是琴摔砸后留下的塑料碎片。我擦著眼淚,心里不停勸著自己別哭,可眼淚不爭氣地像磅礴大雨一樣往下落。我把袖子都擦得浸透了淚水,鼻子里不停冒著泡,鼻涕已經(jīng)充斥了兩個鼻腔。
那個時候,我發(fā)誓一定不會變成跟母親一樣“亂砸東西亂出氣”的壞女人。
可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看到屢教不改的老公依然把臭襪子丟得到處都是,我讓他把襪子放到臉盆里,他嘴上應著,但是身體絲毫沒有離開沙發(fā)的意思。在我一再敦促之下,他依然沒有起身。我便氣沖沖站起來,指著他大罵:“別穿了!以后別給我穿襪子了!讓你放臉盆也不放是吧!臉盆反正也沒用了!”我邊罵邊把臉盆砸了:“砸了!反正你也不放襪子!要這個臉盆有什么用!”臉盆被我砸出一個大洞,砸出了一地的塑料碎片。
我老公顯然被我這舉動嚇壞了,像當年坐在破碎電子琴碎片中的我一樣。其實在砸臉盆的瞬間,我就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母親砸電子琴、砸書、砸凳子、砸碗的舉動:多么可怕啊!我曾經(jīng)發(fā)誓一定不能成為這樣的壞女人!可是我今天卻還是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模樣!沖動地砸完臉盆后,懊悔、羞愧、驚訝、驚恐等各種情緒紛紛而至,母親帶給我的陰影和我過去發(fā)過的誓言也像個幽靈一樣始終纏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有時我大笑,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想起母親:母親曾經(jīng)也喜歡這樣放聲大笑。我以前還發(fā)過誓一定要做個溫柔的人,不能像她一樣這樣大笑!我便會羞愧地趕緊讓大笑變?yōu)槲⑿?,害怕忤逆了曾?jīng)的誓言。
有時我邊跟別人講述有趣的事,邊表情夸張、手舞足蹈,我便會被瞬間拉到母親的面前:母親也喜歡邊跟別人講話邊做夸張的動作。我以前可是最討厭她這樣,覺得很浮夸很上不了臺面,簡直像個滑稽小丑!曾經(jīng)我就發(fā)誓一定要做一個榮辱不驚、沉穩(wěn)有素養(yǎng)的人,即使講述最開心最難過的事,我也要端著最優(yōu)雅的儀態(tài),用最平靜但有力的聲音來講述。
有時我買東西也跟小攤還價時,我又會想到母親為了還五塊錢的價跟小販一直爭著吵著,我真是看不上世俗市井的母親。我那個時候發(fā)誓以后自己一定不會成為這樣斤斤計較的人,我一定會體恤小攤小販,畢竟他們風吹日曬很不容易。
有時別人做了讓我看不上的事,譬如以我們的趙總監(jiān)和XC為例,我不僅想要告訴身邊所有人他們的破事爛事,這還不解氣,我還要寫出來,讓更多的讀者朋友們看到,這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可我想到小時候母親拉著我一遍遍說著她童年悲慘的故事,說著奶奶那個“老妖婆”的惡行,我發(fā)誓一定不會成為母親這樣嘮嘮叨叨的祥林嫂,即使有人來惹我煩我惡心我,我也一定要抱以圣母般的微笑,還之以善良之舉,讓邪惡一方能自我羞愧,而不是喋喋不休到處說他們的壞話。
雖然曾經(jīng)刻意想要避開母親的這些言行,不想成為跟她一樣的人,但是她說的話、說話的語氣、她的行為,像是一陣風,在時間這條窄小的弄堂里,呼呼穿過十幾、二十年,最后變成了一陣狂風,吹到我心里。童年時我不想成為的母親模樣,無論我怎么抗拒,她依然在我身邊、在我心里揮之不去,甚至融化我的一部分,流淌在我的精神血液中。
寫到這里,我又想到,我那賭博成性的大舅舅,把百萬家產(chǎn)輸?shù)镁?,讓我那可憐的哥哥連書都讀不起,只能靠著我外公外婆過年時把大肥豬宰了賣了才能湊到學費。我的哥哥發(fā)誓一定不會成為像大舅舅一樣只顧著打牌,連自己的孩子都不顧的人,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删驮谇安痪?,母親給我發(fā)微信,說我哥哥也有賭博“基因”,竟然想著賺“快錢”,學著他那不要好的爸爸樣去賭博,在網(wǎng)上博彩一個月就輸了六十多萬。現(xiàn)在到處都是追債的,他連剛出生的女兒的奶粉錢都給不起了。母親嘖嘖說著這個故事:“你說基因強不強大!連賭博這種惡性行為都有基因!”
我看著鏡子,覺得鏡子中的人,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母親。從小我便想要斬斷與她的各種關系,此刻卻在鏡子中,暴露無遺。這些越來越與母親相像的外貌、行為,我知道,在我越來越老的時候,將會越來越凸顯。這大概就是母親說的“基因”吧!
我還是沒有能逃過母親所說的“基因”,沒能逃過這個仿佛被設定好輪回的宿命。
所以,以前我不知道怎么跟母親更好的相處,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怎么跟母親越來越像的自己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