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一路順江上黃山,怎奈這時節(jié),午時暖,早晚寒,最是病人的時候,又有風(fēng)雨,只好安慶落足,待雨過天晴,只是天有意,不日晴,我卻力不能支,些許風(fēng)寒便高燒不退,不過陳先生說,猶病在肺,先解炎退熱,再醫(yī)風(fēng)寒。但日后難免反復(fù)。
彼時我已然燒的昏天黑地,呼吸難順。骨頭酸痛,難受得淚涌。
不知是哪一日,陳先生應(yīng)見我胃口極差,尋了雪梨熬粥,我起初不知只道不想吃閉目昏昏欲睡,他卻執(zhí)意要我嘗上一口,我雖骨痛筋酸,也不好再拒,入口甜津津,一塊脆生生的雪梨。這冬去春才到,新芽尚不露,何來雪梨,脆生生,甜津津。
“要來第二口嗎?”他滿目期待,我就是再如何難受也不忍拒絕。
病去如抽絲,倒也不妨,就怕抽不干,抽不凈。
三月初九,日微暖,風(fēng)不寒,陳先生陪我外出散步,惜月憶安自也隨來,只是她們走在前,陳先生扶著我慢慢跟在后,我們在菱湖畔安頓也有十來日,今朝才見真容。倒也不枉我病一場,十余日身難下榻。
柳吐嫩芽作那蜻蜓點(diǎn)水,枯荷猶在水中,折腰斷枝,不是裊裊婷婷,處處古樹參天,如蓋成蔭。小橋古,長橋新,猶有依水一院庭,花落在此為香丘,九天仙女葬凡塵,一尊漢白玉留往音容,一塊灰石壁寫盡哀思。
十年落花無數(shù),何來錦囊,亦無埋花處,花在淚中難為土,舉起招魂幡,猶有傷心處,春滿江淮花起舞,燕子已歸來,君在九天碧落處。
一方天地,三面環(huán)水,青石翠樹,杜鵑吐朵,我心中忽生一念,若死之后能有這般秀美之地葬身……不,漢白玉下是一代名伶,我又是誰?
“真是值得敬佩的女子?!标愊壬^過墓志,緩步來到小屋前,門緊鎖,無人在。
“是啊,我從小便聽她的故事,若是沒有那場災(zāi)禍,沒準(zhǔn)還能聽到她唱黃梅戲呢。”
陳先生沒有接話,卻抬手勾起二指扣響門板,是覺芳魂猶然在,幾度叩門門不開。
“走吧?!标愊壬宦曢L嘆,步下石階。
門不開,人不在,芳魂散,誰知得,何況我?
沿湖堤行至一湖亭,題名夜月,陳先生說等十五那日再帶我來此,若有幸云開月明,應(yīng)能見菱湖夜月之景。十五,我數(shù)日來臥床都記不清時日了,雖不知這菱湖夜月是從何而來有甚典故,但想來定是極美,走了這一路我已有些精力不濟(jì),便也沒那心思問這些事情。
陳先生牽我在亭中坐下,另一邊一位老者手拉二胡,目中無神,身邊一根長拐,聽不出是何樂曲,然也無需我聽出什么。絲弦來回,原也是拉給自己聽的。
“我想靠會兒?!蔽倚÷曂愊壬v,陳先生輕應(yīng)一聲,張臂讓我靠入懷中,一手按上我的左手脈,我合著眼,天地寧靜唯有老人的樂聲一曲復(fù)一曲回蕩耳畔。
片刻陳先生問我,“回去嗎?”聲音不似先前輕快,只是畢竟是我自己的身體,他不說我也感覺得到,定是又開始發(fā)熱了。
“憶安她們不在。”
“想是去它處玩了,我先送你回去,再來尋她二人?!?p> “嗯。”
堤盡頭,過菱湖橋便作回程,身體不許,實未盡興,這菱湖之大,今日不過冰山一角,這菱湖之美此遭不過初春一貌。
十五夜,上天眷顧,云開月圓,我早早吃過晚飯,喝過藥,一行四人,燈四盞,三盞在手中,一盞在天上。
行云作伴,蟲鳴當(dāng)樂,我們一路慢行,上湖堤到夜月亭,只是今朝的的夜月亭卻不比從前,此處植被茂盛,雖也是極美卻將一片月色阻在了蒼翠之外,未免可惜了,亭中稍坐,陳先生望著林中影影綽綽的明月輕聲開口:“要不我們?nèi)S梅閣吧?”
我未多想便點(diǎn)頭應(yīng)下,憶安卻怕了,本來夜里出行,她就有些害怕,一路上一直挽著惜月的手,還要去別人的墓地未免難為她了,終是陳先生陪我。
“臨羨?!弊叱鲆欢温罚愊壬鋈粏咀∥?。
“嗯?”
“我忽然想到,這么晚,黃梅閣會不會上鎖?”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望著已然清晰的月色,指了指前面的三拱橋:“要不就那兒?”
陳先生未有多言牽我上橋,菱湖猶如菱花鏡,照嬋娟婆娑影,粼粼。
“臨羨,唱出戲唄?!?p> “你……想干嘛?”
“你不是說我唱的不好聽嗎?”
“冤枉啊!我何時說過?”
“行,你沒說過。”
“我覺得你若是唱首黃梅戲,應(yīng)是相當(dāng)應(yīng)景?!?p> 我猶猶豫豫羞開口。
這菱湖夜多安靜,只有歌聲扶風(fēng)起,他今日應(yīng)當(dāng)很開心吧,微光下,那清朗帶笑的面容我看的分明。
“走吧!我們?nèi)S梅閣看看。”
黃梅閣果然大門緊鎖,陳先生卻說有鎖倒也好,至少還有人在此守那一片落花,若無人照管才是悲哀。
原路回程又遇橋頭,月依舊,水依舊,卻是離別時候。權(quán)且藏入心中,我暗與夜月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