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藏著心事的樹洞

　　“很高興認(rèn)識你，回去等通知吧，已經(jīng)買過單了?！?p>　　吳珠起身，秦舒也站起來，同她握手，“再見。”

　　看著吳珠背影逐漸消失在視線內(nèi)，她回頭往窗外車水馬龍的道路看去，來往的人無不匆忙，眼看著要到飯點(diǎn)，秦舒肚子已經(jīng)開始咕咕叫，撈起鑰匙離開咖啡廳，驅(qū)車趕回家中。

　　院子外頭停著秦躍通勤的車，秦舒微愣，自家老爸不是晚上才回家吃晚飯嗎？怎么中午就回來了？

　　她疑惑著進(jìn)了院子，發(fā)現(xiàn)大門敞開著，她踩著石板一蹦一跳的到了門口，里面?zhèn)鱽砦脑录押颓剀S略帶愁苦的交談聲。

　　“爸的事看來瞞不住了……”文月佳道。

　　“舒舒今早不是說有面試嘛，等她回來再解釋清楚?！?p>　　“那顧家那事？”

　　“爸當(dāng)初也同意這門親事，而且思齊小時候多喜歡舒舒啊！結(jié)婚也沒什么不好的，就算現(xiàn)在不對付，難保以后不會日久生情啊……”

　　“結(jié)婚”字眼落入秦舒耳邊，她微微怔愣了下，又聽文月佳道：“我們說沒有用，等舒舒回來再說，這件事不著急，爸的身體越來越嚴(yán)重了。”

　　籠罩在秦家上空的愁郁氣息在提到秦志遠(yuǎn)時轟然倒塌。

　　“爸媽，你們在說什么？”

　　文月佳和秦躍皆是身體一怔，有種說壞話被人揭穿的尷尬，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站起身來。

　　文月佳沖她擠出一個愧疚的笑容，“舒舒，過來，媽有事要跟你說?！?p>　　秦躍看到女兒一臉錯愕木訥的樣子，心里頭也不是滋味。

　　“舒舒，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思齊適合你不錯的選擇，你知道大院里的孩子，只有思齊最適合你，聯(lián)姻是對個人，集體，企業(yè)最好的選擇，而且你從娘胎里就和思齊定了親，咱們家不能出爾反爾……你說對不對？”

　　秦舒愣愣搖頭，她真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有直接大喊，讓爸媽知道她回家了，不會當(dāng)著她的面說這些要禁錮她自由、人身、未來的話。

　　她搖了搖頭，神情呆滯，語氣平靜，“結(jié)不結(jié)婚的先放一邊，老頭子不是生我氣了嗎？我從云南帶的蜂蜜和特產(chǎn)很快就到了，你們記得給他送過去，我剛才去面試了，現(xiàn)在好餓，有吃的嗎？”

　　文月佳朝她走來，看著女兒故作平靜的樣子，她心疼壞了。

　　“乖女兒，你爺爺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他生病了，讓我們不要告訴你，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他的生日愿望就是能看著你成家，顧家和你有很深的淵源，因?yàn)榘謰屝睦飳︻櫦依⒕翁?，對你顧伯父顧伯母愧疚更深，所以才讓你和思齊去相親。”

　　窗外是水洗般藍(lán)的天空，云都沒見幾朵，沒有霧霾困擾的環(huán)境香甜清澈。

　　如果沒有下那一場雨的話，或許就沒有今天這么藍(lán)的天。

　　他們趕到醫(yī)院時，秦志遠(yuǎn)正在搶救。

　　搶救室外是他的多年摯友和兒子兒媳、孫女。

　　秦老頭子平時可要強(qiáng)了，秦舒好幾次去看他，他都躲著不見面，好像是在生她的氣，生氣她出國這么久，回來了也不第一時間來看沒了老伴兒的他，孫女又是喜歡自由的人。

　　老一輩的思想總是想要看到子女成家立業(yè)，幸福美滿，他害怕等他下去了，他的爸媽也老了，沒有人陪在他身邊，這樣也太孤獨(dú)了吧。

　　他可不要孫女也同他一般后半輩子活在孤寂寂寥的時間里，他要孫女找到愛她的男人，能一輩子陪在她身邊，愛她的一切。

　　孫女離開的八年，都是小時候那個小男孩屁顛屁顛的跟在他身后叫他秦爺爺，今天身體怎么樣？吃得香嗎？

　　或者：我明天有事，要去國外出差，您在家里好好的，我出差回來就來看您。

　　他說：好好，注意安全??！

　　現(xiàn)在，他快要不行了，醫(yī)生推著他進(jìn)到特護(hù)病房，嘆了口氣，對自己的兒子兒媳和摯友說：“老人家有什么心愿盡量滿足他吧……”

　　“思……齊……”

　　一道黑色身影的身影附下來，俯身側(cè)耳到他面前，緊緊握著他瘦骨嶙峋的手，聲音幾分哽咽。

　　“爺爺，我在，您慢慢說，我聽得清?！?p>　　病房里的哭聲停止，秦舒眼眶紅紅的，心酸地看著眼前即將離世的親人，手止不住的顫抖。

　　“舒……舒，你要護(hù)著她……”

　　秦志遠(yuǎn)聲音不連貫，甚至還含糊不清，但在內(nèi)的人都聽見了他的話。

　　顧元啟杵著拐杖，眨了下眼皮，語氣還和當(dāng)年一樣莽撞傲氣。

　　“還操心小孩兒們自己的事兒呢！怎么不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他劇烈咳嗽起來，顧思齊上下替他順氣，他順著力道坐起來。

　　外面熱氣灼熱，他卻戴著一頂毛線帽，因?yàn)樗念^發(fā)已經(jīng)掉光了，但他的神情還是笑盈盈的，笑起來時，牙齒只有零星幾顆。

　　“嘴……還是……那么……厲害?！鼻刂具h(yuǎn)看到秦躍一家，也欣慰的沖夫妻倆點(diǎn)頭，很多話盡在不言中，他又看向許久未見的孫女，像是說臨終遺言似的。

　　“乖乖……你可算來看我了。”

　　秦舒一向皮慣了的性格，在這一刻突然泣不成聲，她伸出手朝他走近，捂著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哭臉。

　　“爺爺，是我不好，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向您謝罪的，是我不好……”

　　他搖搖頭，攥緊了手中的手，“思齊……是個好孩子?！?p>　　秦舒點(diǎn)頭，沒有絲毫猶豫，拉起顧思齊略微顫栗的手。

　　“我會和他結(jié)婚！不是騙您的話，我早就喜歡上他了，只是我藏的深，你們不知道而已！”

　　顧思齊愣在原地，他沒抬頭去看秦舒，但手中的力道卻越來越重，他眼里通紅，落下一滴淚。

　　“那就好那就好……”

　　之后，他一直重復(fù)這句話，直到回到家，回到秦志遠(yuǎn)在東云二號的小區(qū)里，房子不大，是秦志遠(yuǎn)和妻子郝知秀一起打拼出來的第一座房子。

　　秦舒推著他，在小區(qū)里看看花，看看公園里的湖水和一群活潑的小孩子。

　　那十天，是秦舒最珍惜的十天，她不會下棋，在網(wǎng)上學(xué)了好久，最后還是顧思齊前來看望秦志遠(yuǎn)才替她解了圍。

　　她學(xué)著做飯，即使秦志遠(yuǎn)吃不了，但他還是毫不吝嗇的夸贊她。

　　說：“舒舒真厲害，國外有中餐嗎？”

　　秦舒說到這個就來勁了，“有啊，但是很少去吃，俄羅斯的美食很多的，有烤肉、蜂蜜蛋糕、巧克力俄羅斯大列巴、凍湯……有好多，但我還是喜歡您做的燉豬蹄?！?p>　　秦志遠(yuǎn)笑話她：“小女娃吃了豬蹄是找不到對象的哦！”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來拿著高壓鍋給秦舒燉了一大鍋的豬蹄。

　　濃郁香醇的味道讓秦舒贊不絕口：“爺爺手藝真好！我能都吃完嗎？”

　　秦、顧兩家一起為他過了70歲的生日，即便不能吃蛋糕，但秦舒還是象征性的在他鼻子上抹了一點(diǎn)奶油。

　　“爺爺生日快樂！”

　　九月下旬，秦志遠(yuǎn)徹底撐不住了，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最終于凌晨三點(diǎn)在市中心醫(yī)院去世。

　　葬禮在十月舉行，火化后的骨灰盒小小的，被兒子秦躍抱著進(jìn)了墓地，他的位置和妻子是連在一起的，這樣下輩子也能和妻子在一塊了。

　　沉重壓抑的氛圍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一身黑，胸前簪著白花的眾人朝墓碑前笑得和藹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秦躍一瞬間老了十幾歲，在文月佳的懷里痛哭。

　　秦舒眼睛都哭腫了，凌戚一直在輕輕拍打她的背，顧婉之沉默的看著眼前的場景。

　　顧家所有人，以及所有和秦志遠(yuǎn)打過交道的業(yè)界朋友，無一不對秦老的離去而哀痛。

　　秦躍遵循父親的遺愿沒有開追悼會，來的也都是親戚朋友和秦志遠(yuǎn)的親信。

　　一輛輛黑色轎車在路上駛過，很快到達(dá)浮光之景，秦舒的外公外婆也來了。

　　不多時，眾人離去，秦舒都沒好好吃飯睡覺，外公外婆心疼壞了，紅著眼眶去廚房給三人做飯。

　　陳姨回老家了，要過幾天才回來。

　　三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此刻，是秦家最安靜的時候。

　　秦舒窩在沙發(fā)上抱著膝蓋，將頭埋進(jìn)臂彎。

　　“爺爺走的時候是帶著笑的，我也沒在他面前哭，就是很舍不得他。”

　　文月佳抹淚，“所以才會拖著不讓你見他，你爺爺怕你傷心，不準(zhǔn)我們說，連思齊也不知道?！?p>　　“思齊思齊……爺爺是有多喜歡他，才會一直念著他。”

　　在秦舒不在的日子里，秦志遠(yuǎn)一個人住在和妻子結(jié)婚的房子里，那里春天開滿了花，冬天的臘梅又是那樣的鮮艷。

　　熬走了好幾波家政保姆，最終還是受不了胃癌的折磨，去和妻子重逢了。

　　“你不在，不就是我和你爸去看他老人家嗎？再然后就是思齊去的比較多，他這個工作性質(zhì)，抽了不少時間去看他，陪他下棋，陪他喝茶，陪他散步……”

　　秦舒苦笑一聲，“原來我這么不孝順啊，顧思齊比我好多了，媽，我后悔出國了，我應(yīng)該留下來的，我出去闖蕩，你們替我兜底，爺爺也生我的氣，八年了，我居然一天都沒有回來過……”

　　秦躍搡了把臉，臉色又紅又白道：“舒舒，你要是不想……”

　　秦舒快速打斷他。

　　“爸，你說的沒錯，顧思齊確實(shí)是最適合我的那一個人，我會和他結(jié)婚的，但不是現(xiàn)在，至少等爺爺喪期過去?！彼龥_秦躍笑了笑，“我先上去了，昨天沒睡好，現(xiàn)在有點(diǎn)困。”

　　外公外婆在廚房，問：“舒舒不吃飯啦？”

　　秦舒回：“不吃了外公外婆，你們好好陪著我爸媽吧，他們都好幾天沒合眼了，早上婉之給我?guī)Я藗€三明治?！?p>　　外婆朝她招手：“三明治哪里頂飽啊！”

　　秦舒沖他們笑，上了二樓進(jìn)了房間。

　　桌上有一封米白色信紙，昨晚秦舒看了一夜，現(xiàn)在眼睛腫的像核桃。

　　她將信紙放進(jìn)信封，又把它放進(jìn)了一個小抽屜里，上了鎖。

　　那是她的樹洞。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乖乖，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和你奶奶團(tuán)聚了，你奶奶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走的，快三十年了，我也懷著這個念想三十多年，她沒見到你的降生，就像我沒親眼見到你結(jié)婚。

　　爺爺不是以此信要挾你一定要和思齊結(jié)婚，你如果不喜歡他就不要勉強(qiáng)，聽你爸說，你喜歡的是霖嘉那孩子，爺爺和奶奶會祝福你的，我們當(dāng)家長的，就是希望自家孩子平安幸福的長大。

　　原諒我以我的七十生辰讓你回國，爺爺不知道時日還有多少，就是想借你見你一面，但是我生病的樣子你還是別見了，爺爺頭發(fā)都掉光了，是個光頭了，一點(diǎn)也不俊了，你小的時候最喜歡扯我頭上的頭發(fā)，想想還是不要見了。

　　距離舒舒回國還有一天，我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身體挺好的，就是肚子痛，但沒事，年輕時候太不小心了，我聽思齊說你去的俄羅斯挺會喝酒的，你可千萬不要喝太多啊，喝酒傷身，你還是一個女孩子，會影響身體健康的。

　　好多話來不及說，你和思齊淵源頗深，我只能做到這了，爺爺沒力氣了，接下來還有好幾封信要寫呢，先不說了，爺爺去給其他人寫信了。

　　后面一段的字跡有些潦草，墨水也點(diǎn)在好幾處空白的地方，如他所說，他真的沒有力氣了。

　　秦舒倒在床鋪上，無聲的淚將枕頭打濕，良久，一陣又一陣悶悶的啜泣在屋子里環(huán)繞。

　　久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