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黃帝》:“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p> 一夢華胥,一場幻夢而已。
2007年的高中,校規(guī)規(guī)定學(xué)生不允許帶手機(jī)進(jìn)校園。
好在每一間宿舍都有插卡固定電話。
二十元可以買一張一百分鐘的電話卡。
阿志一周內(nèi)已經(jīng)打爆了六張電話卡。
前天晚上,一下打爆了兩張新買的電話卡。我睡著以前,阿志在打電話;睡完一覺過后,阿志仍然在打電話。
田田同學(xué)真有耐心。
我和阿志在同一間宿舍。田田跟蝙蝠女孩也在同一間宿舍。
我從沒有打過那個電話。
不打電話與電話接通后無話可說相比,似乎還少一些尷尬和窘迫。
之前從家里帶來了隨身聽,為了能起到提高英語聽力能力。
學(xué)過英語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糊弄爸媽的理由。
就好像買學(xué)習(xí)機(jī)是為了學(xué)習(xí)的說法一樣,我的朋友們向來只會動用“學(xué)習(xí)機(jī)”上那兩副手柄。
阿志推薦了羅大佑,我托走讀同學(xué)捎了一盤磁帶進(jìn)來。
我平時對于聽歌沒有什么特殊的執(zhí)著,除非在特定的情景下特定的心情中聽到了應(yīng)景的歌曲。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轉(zhuǎn)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shù)年……”
“嗨,林同學(xué),好久不見?!彼驹谖仪懊妫仡^跟我打招呼。那是我高中以來第一次和她見面。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jīng)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舍藍(lán)藍(lán)的白云天”
“你的大腦大概真的有些生銹了,”她朝我前面伸手一指,“你的暖壺溢出來很久了。”說完捂住嘴笑。那是在水房里。
“嗚哩哇啦……咚咚鏘……鐺鐺……”鑼鼓嗩吶的聲音。
寬大的房間,四周披紅掛彩。
又粗又長的花燭,罩在紅紙做成的鏤空燈罩里面。整個房間亮如白晝。
鑼鼓嗩吶聲落,木制窗格間傳來推杯換盞與觥籌酒令的聲音。
木門上掛著大紅的“喜”字。
床前。
鮮紅的幔帳。
幔帳下,床邊坐著一個纖瘦的身影。
大紅綢緞的蓋頭,紅底緞繡金紋的嫁衣,一雙繡花紅鞋。
身后一床文彩雙鴛鴦的紅底被子。
我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她的身邊。
手里不知道為什么會拿著一根秤桿。
秤桿輕輕挑起大紅綢緞的蓋頭。
蝙蝠女孩低眉垂眼地坐在那里。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緩緩地抬起頭,臉上笑盈盈的。
四目相對,她的眼睛里映出了我的臉龐。
空氣都那么靜謐與甜美。
她的臉色突然一凝,笑意瞬間全無蹤跡:“你來干什么?”
“我?”心里猛不丁的一緊,“我來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已經(jīng)嫁人了,你別來了?!?p> “嫁人了?”我的頭好像突然進(jìn)去了很多氣體,漲得難受。
我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衣服鞋子,只是普通的粗布衣服鞋子,沒有半分顯示新郎身份的證明。
難道我只是來參加婚禮酒席的“相關(guān)人員”?
我的頭像汽車的安全氣囊,它受到了刺激,“砰”的一聲,炸開了……
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我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
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被子里、枕巾上,都是冷汗。
眼角有點不太舒服,伸手擦了一下,大概是淚水吧。
意識逐漸清醒,才感覺到耳朵里還塞著耳機(jī),耳機(jī)里傳來歌唱的聲音:“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醒來時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是羅大佑的聲音。
把耳機(jī)取下,關(guān)掉隨聲聽。
大概是后半夜了吧。阿志或許早已經(jīng)掛掉電話,上床睡覺了。
宿舍里只有此起彼伏輕微的鼾聲,以及下鋪傳來的偶爾的磨牙聲。
我掀開被子,起身,披上衣服,下床。
走廊里的聲控?zé)艉苊舾?,只需輕微地拍手,燈就會亮。
我沒有拍手,輕輕地,緩緩地,在黑暗中,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走著。
洗手間門前的聲控?zé)粢恢绷林皇且驗槲易哌^去造成了聲響,而是對面宿舍房門內(nèi)傳來的“驚天動地”的鼾聲。
同情鼾聲主人的舍友。
方便。
回到宿舍。被子里面。
我已經(jīng)意識到,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原來都是一個夢。
一夢華胥。
只是夢里的一切,似乎都?xì)v歷在目地真實。
那些房間、門窗、花燭、幔帳、被子等等,似乎一直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包括幔帳下,床邊坐著那個纖瘦的身影,好像仍然在我的面前。
似乎比白天發(fā)生的現(xiàn)實還要真實。
難以接受的真實。
“你來干什么?”“我已經(jīng)嫁人了,你別來了?!蓖耆撬穆曇簦f話時候臉上的表情與說話的聲音。
是她嫁人了。
胸腔內(nèi),肺部的左下部位,感覺似乎堵上了什么東西。眼睛開始眩暈,耳朵也跟著眩暈了。
全身上下都眩暈了。
沒有摔倒,因為躺在床上的被子里。
咦,被子?
被子當(dāng)然不是紅色的,只有洞房里面的文彩雙鴛鴦的被子才是紅底的。借著樓道里不知道被誰觸發(fā)的聲控?zé)?,那昏黃的燈光,依稀可以辨別出被子仍然是藍(lán)色的,所有男女生都相同的藍(lán)色,這是學(xué)校統(tǒng)一配發(fā)的被罩。
這個夜晚未必會無眠。但注定會傷心。
最近幾天,沒有專門去找尋過蝙蝠女孩的身影。
大概有三四天沒有見到她了。
大周末。
每三個周一個大周末。大周末放假一天半。周六中午放假,周日晚上上晚自習(xí)。
一個讓人開心的日子。
心情好比監(jiān)獄里囚犯放風(fēng)或者探親。
這是作為一名住宿生,如果不算請假,唯一一個可以走出校門的時間。暫別了令人嫌棄的食堂,還有不得不隨時隨地提心吊膽的校園。
回家的大巴車,擁擠的像是春運(yùn)時候的火車。
因為數(shù)學(xué)老師大概三分鐘的拖堂,當(dāng)我趕到大巴車上,不僅沒有座位,站的空間也不富裕了。
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盡量站在車的后面。經(jīng)驗告訴我,像這樣的情況,往往不斷上人的前門附近,空間會越來越小,以致最終連胳膊落下來的空間也沒有了。車的后面就不同了,盡管司機(jī)會一直喊:“往后走、往后走,后面的空間還很大。”大家都不肯繼續(xù)壓縮自己本已經(jīng)不太富裕的空間,所以后面的位置往往相對寬敞。
擠到了后門位置,本想繼續(xù)往后走,直到最后一排座位處。一只白凈的小手輕輕的拉了一下我衣袖。
面前站著一個“雄壯”的男生,完全遮住了站在他背后的小手的主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商量相互換個位置。他的氣質(zhì)大概與樣貌完全不同,不但痛快地跟我換了位置,還給了我一個紳士般的禮節(jié)性微笑。只是為什么身上會情不自禁的起“雞皮疙瘩”呢?
白凈的小手,當(dāng)然是蝙蝠女孩。
“嗨?!蔽乙步o了蝙蝠女孩一個自認(rèn)為是紳士般的禮節(jié)性的微笑,盡管這大概看起來不怎么好看。
“嗨?!彬鹋⒁残α诵?,不是很甜,但很美。純粹的美。
我想找個話題聊點什么,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腦海里想著的卻都是蝙蝠女孩嫁人的那個噩夢。再也想不到別的什么了。
我不自覺的把眉頭皺了起來。同時也在不自覺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對面,蝙蝠女孩笑盈盈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她似乎在等我開始一個話題。這使我更加緊張和窘迫。
我在面對美麗的女孩子時不善言辭的老毛病又犯了。大腦總是在我最提心吊膽的一刻毫無意外地發(fā)生短路。這令人生氣并且無奈。
車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車窗內(nèi)周圍同學(xué)的閑聊聲與喧嘩聲,這一刻在我的意識里,似乎都發(fā)生了停滯。
靜。
靜的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盒奶涌斓穆曇簟?p> “好久不見?!彬鹋⒔K于開口了,可是這句話是我的開場白。
“好久?”我只能說她的臺詞了。
“心情不好?”蝙蝠女孩問。
“沒有啊,怎么會?”我回答。
“你眉頭皺的很深,一言不發(fā),跟平時的林同學(xué)不太像啊。”蝙蝠女孩又說。
“可能吧,有一點點?!蔽矣衷趺茨芟蛩忉屵@只是因為見到她緊張而已。
“為什么心情不好?”蝙蝠女孩又問。
“這個,可能是因為你吧?!蔽易屑?xì)想了想,最近幾天確實心情不太好,究其原因,還是那一場夢。
最近幾天確實沒怎么說話,每天都在按照慣常做著每天都會發(fā)生的正常事。
阿利問我:“你是不是失戀了?難道說你跟那個她表白被拒絕了?”
阿利總是這么自以為是。沒有戀,哪里來的失戀?
“因為我?”蝙蝠女孩問。
“沒有……沒有……剛剛走神了”該死,剛剛怎么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下面的話怎么接?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蝙蝠女孩又問。
“佛說:‘不可說,可不說,說不可’。總的來說,不能說,沒法說,說不了。”我似乎在渾賴。
沒辦法??偛荒苤苯痈嬖V她,因為夢到她嫁人所以心情不好吧。
蝙蝠女孩的眼睛,讓我不敢直視。我側(cè)一側(cè)頭,盡量不去看她的臉。
蝙蝠女孩沒有說話。我把“嗑”給嘮死了。
我們兩個人靜靜的站在那里,隨著車廂的晃動輕微地擺動著身體。
相對于車廂內(nèi)的喧囂,我和她似乎有點突兀。
學(xué)校與家的這段距離,回家的時候太遠(yuǎn),回校的時候太近。
這一刻,太近。近到我還沒有想出來一個好的話題,蝙蝠女孩就快要下車了。
還有一站。
我附在蝙蝠女孩的耳邊,輕輕叫了一聲:“蝙蝠!”
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潔白姣好的面龐上寫滿了詫異:“怎么?”
“你到站了,拜拜?!蔽以谒拿媲拜p輕的擺了擺手。
“好吧,拜拜”她收拾東西,下車前附在我耳朵邊也說了一句:“今天有點奇怪,要注意心情哦?!?p> 她下車,站在車門前看著我。
車輪轉(zhuǎn)動,滑動門緩緩關(guān)閉。
關(guān)閉前我貼著門縫喊了一句:“我會的!”
門關(guān)閉,車開了。我也不知道她聽到?jīng)]有。
聽到?jīng)]有,我確實不知道,只知道離我家的距離,也不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