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鯤鵬燕

　　“雪柳見過各位姑姑，”她放柔了聲音，恭恭敬敬朝三位姑姑行了個禮，“各位姑姑安好?！?p>　　“行了，起來吧，”李姑姑抬起頭，一旁的婢女從內(nèi)侍手里取過繡帕遞給她，李姑姑看著帕子，神色淡淡，“說說你這帕子是如何合題的?！?p>　　雪柳清清嗓子，按著先前背好的答道：“楊柳柔韌，迎風拂動，如女子之柔美溫婉；芙蓉純潔，出淤泥不染，合于女子之德行。雪柳是以以此二者為中心布局，繡了這方‘月下芙蓉’繡帕，”見李、王二位姑姑點頭，似有贊賞之意，繼續(xù)笑道，“雪柳從前還在詩集上讀過一句‘水邊楊柳因風起，月下芙蓉帶露看’，覺得此句甚美，便也一同繡上了?！?p>　　阿雪聽著心中冷笑。

　　她分明從不讀詩，且這繡花樣子哪里是她畫的？

　　阿雪垂下眼眸，不在面上露出半點。

　　李姑姑露出一點笑意：“如此巧思，又添繡工、文才，確實稱得上是‘巧思精致，合于賢德’。碧珠，且留著吧，等后面的都看完了再一起挑上一挑。”

　　“聽你這話，按理說該是‘楊柳芙蓉’才對，”張姑姑忽然插話，“為何取‘月下芙蓉’為題？”

　　“這……”雪柳支支吾吾，“當時并未多想，只覺著‘月下芙蓉’念起來似乎更雅致些……”

　　題是明雪秀樣上寫的，解釋是她托堂兄幫她寫的，她哪里知道明雪為何要取這樣一個題？

　　“好了，”李姑姑道，“你不要為難一個小姑娘，左不過是個題罷了。再說，后面還有好些人呢?！?p>　　“左不過是個題？難為李姑姑在尚儀局待了這些年，做事還只講究個‘左不過’‘過得去’？”

　　李姑姑不接話，只淡淡抬手。

　　碧珠看著手里的名冊，清清嗓子：“水芝郡芙蓉縣馮氏錦茵，年十六，鴛鴦荷花枕套一對……”

　　……

　　隊伍里的人越來越少。

　　日頭一點點升高，日晷上晷針的影子一點點指向午時。

　　日頭炎熱，空氣里沒有一絲風。

　　宮人依舊沒叫到阿雪。

　　阿雪心中不免有些焦灼。

　　眼看著姑姑們的茶水添了一遍又一遍，唇槍舌劍間，對作品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阿雪攥緊拳頭，指甲刺到掌心時微微的痛感讓她勉強定了定心神。

　　現(xiàn)在不可以慌。

　　得先把事情解決了。

　　若是這次真的不行……那就等下次采選再來。

　　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成為女官！

　　炎熱的日頭曬得阿雪臉頰發(fā)燙，汗珠子從她的前額滲出。她掏出一方干凈的帕子輕輕按在額頭上，把汗珠子吸干，免得汗水亂了妝容、臟了衣襟。

　　嗓子有些干澀，像是被火炙烤過似的。

　　腦袋也仿佛機子缺了油，變得有些遲鈍。

　　“水芝郡芙蓉縣明雪，年十五……”

　　明雪來的太遲，作品還未登記，唱名冊的綠玉卡住，拖長音調(diào)，不知如何是好。

　　“紙鳶一只，”阿雪立馬接了上去，“題為‘鯤鵬燕’?！?p>　　“‘鯤鵬燕’？”打瞌睡的王姑姑勉強清醒了些，笑道，“這名兒聽著倒是新奇，你且呈上來讓我們瞧瞧?！?p>　　阿雪拂拂身子，雙手托著恭敬呈上去。

　　王姑姑接了，舉在手里仔細賞玩了一番，笑道：“骨架是尋常的燕子骨架，糊的紙卻有幾分趣味。尾端繪著魚，上半?yún)s是鳥，翅膀也畫的好，只是做的小了些，”王姑姑抬頭，好奇，“你怎么想到要做這么一個紙鳶的？”

　　“回姑姑的話，”阿雪道，“姑姑所給題為‘巧思精致，合于賢德’，然而卻未說這‘賢德’是為誰而合，有何作用，又具體是什么?！?p>　　“阿雪便想起《周易》中曾提及‘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如此說來，賢德之人應(yīng)如山之樹木一般不斷完善自身，并以此來改善社會風俗。故而，阿雪以為，‘合于賢德’即如《孟子》所言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雹佗?p>　　“天下之民，多如塵沙草芥，眾而力微。與古之圣賢之輩相較之，則如燕與鯤鵬，差之遠矣。然而，有詩曾言‘海燕雖微渺，乘春亦暫來’。燕雖比之鯤鵬，猶如蜩與學(xué)鳩，然亦有心于天地之間。我輩雖人微言輕，力亦不足，卻猶如海燕，有乘春翱翔之心。”③

　　“是以，阿雪做了這紙鳶，并為其取‘鯤鵬燕’一名。我輩位卑言輕，卻仍不墮青云之志。如此，方‘合于賢德’。”

　　院中眾人嘩然。

　　王姑姑沉默半晌，遲遲未發(fā)話，手指輕敲桌面，作沉思狀，

　　一旁的李姑姑見狀，問：“那你可知道，此次采選是為選宮中女官，既是女官，所合之‘賢德’應(yīng)為女子之賢德，以貞順柔婉、溫柔寬厚為宜。你所說的賢德，是君子之賢德。”

　　眾人點頭，心中稱是，卻都不發(fā)話，只盯著阿雪，要看她如何應(yīng)對。

　　阿雪沉住氣，冷靜道：“回姑姑的話，明雪斗膽敢問姑姑，姑姑以為，于賢德而論，女子與君子，孰為上？孰次之？”

　　“自然是君子之德為上?！?p>　　阿雪聞言，笑道：“女官為民間眾女子之表率，既為表率，自然以姑姑所言‘德之上者’勉勵自身為宜。如此，‘合于賢德’不更應(yīng)該以合于姑姑所言‘德之上者’，即‘君子之賢德’為佳嗎？”

　　李姑姑訥訥。

　　心覺不妥，卻一時想不到如何反駁。

　　張姑姑深覺暢快，但到底同為宮中女官，不好太過明顯。便端起茶盞，刮刮茶蓋上的茶葉沫子，笑著解圍：“你倒是伶牙俐齒，不過既是紙鳶，應(yīng)該能飛的起來。你且放一放這紙鳶讓我們瞧瞧?！?p>　　阿雪垂首應(yīng)下，從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卷線，系好風箏輪、纏好線，最后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紙鳶系好線鉤。

　　“院內(nèi)狹小，姑姑可否容阿雪到外面去放？”

　　“自然?！?p>　　天空中，絲絲縷縷的云浮過。

　　空氣濕熱，院子里的葉子也只微微晃動。

　　放紙鳶最講究風。

　　但顯然，今日的風不大。

　　眾人隨著阿雪來到院外的一處開闊平地，四周沒有房屋，只靠近湖畔的地方有一棵低矮的歪脖子棗樹，樹上隱匿著幾只閑的發(fā)慌的蟬。

　　蟬聲愈噪，午時炎熱煩悶，這惱人的蟬鳴更是讓人平添幾分煩亂。

　　阿雪抬起頭，透明耀眼的日光刺得她微微瞇起眼眸。

　　云彩浮動變幻，日光又暗了下去。

　　風欲起，云先變，日色昏，禽鳥躁。蜩鳴驟，蛇鼠隱，物不安寧，兆風起也。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