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藏書閣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
暮色微垂,天邊墜著幾顆淡淡的星子,一輪牙白的月亮掛在東邊的枝頭,像是宮妃發(fā)髻里最不起眼的珍珠。
“明雪,你回來了,”見她進了門,珠紗忙過去,“春蘭說讓你回來了到她那兒去一趟呢?!?p> “她現(xiàn)在可在房里?”
“好像剛給寶林煎藥去了,”珠紗道,“你去廚房看看。”
阿雪謝過她,往廚房走去。
廚房在三個院子交界處,緊貼著明空閣后側(cè)的宮墻,離玉寶林的院子最近,開了院子側(cè)面的小門就能到。
廚房的門沒關(guān),遠遠地,阿雪就看到春蘭拿著蒲扇,扇著藥爐底下的火。
她的臉熱的通紅,汗珠子從額頭上滲出來,滑過面頰,沾濕了衣襟。
清苦的藥香飄出來,白氣騰騰往上飄著,還帶出來些水汽。
“春蘭姐姐,”阿雪走近,笑道,“姐姐放著我來吧?!?p> 說著,找了個杌子坐下,從旁邊找了一把蒲扇,一起幫忙。
春蘭見是阿雪,笑道:“我剛煎了藥要去找你呢,你來得剛巧?!?p> “姐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交代?”
“是這幾日頻頻出事,”春蘭放下扇子,拿了布巾裹著手揭開蓋子,“我同金環(huán)、珊瑚她們說起來的時候,她們說是不是流年不利,亦或者是明空閣里有什么臟東西,提議找個道士巫婆什么的過來看看。你覺得如何?”
蓋子被她隨手放在一邊,蒸汽騰起冷卻形成的水珠在蓋子里側(cè)滑落,帶出一點淡淡的藥味。
“我覺得不妥,”阿雪道,“我總覺得怪力亂神之說不可信,更何況弄不好還會引來禍端。”
“漢代有一位衛(wèi)皇后,就是因巫蠱之名而死?!雹?p> “道士巫婆之流,有沒有用且不說,萬一給人尋著把柄、說幾句閑話,傳到皇上那兒了,麻煩可就大了。”
見藥煎好了,阿雪放下手里的扇子,給爐子熄了火。
“我也是這個意思,”春蘭一面把藥盛到碗里,一面笑道,“我果然沒看錯,你雖然才入宮,行事卻是個有章法的。往后再遇著事,我也有個商量的人來了?!?p> “姐姐過譽了,”阿雪道,“姐姐是想找我商量寶林娘娘的事?”
春蘭嘆了口氣:“我想你也聽院子里的丫頭們提了,今日寶林家里才送了信進來,說出事了,問寶林借些銀子應應急。這原是應當?shù)模挛缥乙惨呀?jīng)托人送出去了?!?p> “只是寶林原本月錢就不算多,加上上面的層層克扣,再送出去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況且,寶林家里的事和郁貴妃有些關(guān)系,若寶林一直這樣忍下去,讓皇上連后宮里有這么一號人都想不起來的話,日后……”
恐怕境況會更糟。
雖然春蘭沒說下去,阿雪卻已經(jīng)猜到了。
“所以姐姐打算如何?”
“我想著無論如何,都先得讓皇上記起寶林,只宮宴上隨口給賞賜那樣的程度,是萬萬不夠的。只是,還有一點?!?p> “寶林臉上的疤你也看到了,”春蘭道,“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下去的。明雪,你可有什么應對之策?”
阿雪卻笑:“姐姐雖然來問我,心里卻怕是早就有了應對的法子?!?p> “你果然聰慧,”春蘭笑道,“只是我只想到了些宮里妃子們使慣了的俗套法子,像是蒙了面在湖心亭上起舞、在畫舫上唱曲兒一類的。”
“可這些法子,我們使得,別人也使得,”春蘭道,“而且摘了面紗,寶林臉上的疤就露了出來,好好的臉上有一道疤,難免叫皇上掃興?!?p> 阿雪思忖片刻:“既是擔心忽然摘了面紗讓皇上掃興,不如從一開始就讓他看到?!?p> “我記得《孫子兵法》里有句話,善戰(zhàn)者,求之于勢,不責于人,故能擇人而任勢。”②
“唐代李義山也有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雨打殘荷,倒是比那些完整的荷葉更有幾分韻味?!?p> “寶林臉上的疤痕也是如此,如果用得好的話,不僅不會掃興,還能讓皇上印象深刻?!?p> 春蘭點點頭:“有幾分道理。”
阿雪又問:“我昨日去寶林房里的時候留意到寶林房里似乎有紙鳶,這是什么緣故?”
“寶林家里頭從前是開風箏鋪子的,寶林特意做了紙鳶放在房里,說是看到紙鳶,就好像回到家中一般。”春蘭解釋。
阿雪笑道:“寶林既然會做紙鳶,那就好辦了?!?p> 說著,附耳到春蘭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了幾句。
春蘭聽罷,撫掌笑道:“果然不錯?!?p> “這樣,一會兒你和我一道進去,把這法子再同寶林商量商量?!?p> ……
月已中天。
阿雪從玉寶林房中出來,發(fā)髻里簪著一支秋海棠金簪。
精雕細刻,栩栩如生。
簪身在銀白的月色里流著淡淡的金光。
這是玉寶林給她的。
彼時,三人剛敲定好明日的安排。
春蘭便笑道:“要是你這法子真的奏效了,二等宮女少不了你的。”
玉寶林也從自己的梳妝匣里拿出一支金簪:“這個你先拿著,若是成了,我還有旁的給你?!?p> 阿雪也不推辭,接下謝過。
“哎呀,簪子是戴的又不是放著的,”春蘭見阿雪只放在手里,一把拿過,替她簪在她頭上,“這樣多好看。年輕小姑娘家家的,就要多打扮打扮?!?p> 這話說的。
阿雪沒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春蘭姐姐你明明年紀也沒比我大幾歲,”阿雪勉強忍笑,“弄得好像你已經(jīng)是宮里的老姑姑一樣了?!?p> “唉,未老人先衰,”春蘭幽幽嘆氣,故意放粗聲音,“小明,過來,幫姑姑捶捶肩,這老毛病又犯了。”
說完,三人都笑了。
阿雪又想起,說笑過后,玉寶林坐在梳妝臺前,凝視著銅鏡里自己的面容,許久不曾移開目光。
眼底沉淀著風絮似的迷惘與悵然。
她的眼尾用筆拉得長長的,微微往上挑,眉心也畫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紅梅。發(fā)髻里,滿頭珠翠,燭光如露珠般滑過絹花精致柔軟的花瓣。
許久,她輕嘆一聲把鏡子蓋上。
門外,草地上落了一層露水,院子外面的石頭層次錯落地堆著,灌木從后面探出來,在風里輕輕搖曳。
阿雪把金簪從頭上拿下來,用帕子裹著,藏在袖子里,往自己房里走。忽然,聽到石頭后面有一點壓在喉嚨里的哭聲。
走近一瞧,卻是錢寶林院子里的萬香,蹲在地上,抹著眼淚。
咖啡煎蛋
①關(guān)于“巫蠱之禍”,說法繁多,實際上衛(wèi)子夫并不一定是因為“巫蠱”而死,很可能只是一個借口。但作者目前學識尚淺薄,不足以找出十分確鑿的史料佐證,故而此處暫且擱置。 但《資治通鑒》里有一節(jié)是這樣記載的: 漢武帝太始三年?;首觿⒏チ晟?。弗陵母曰河間趙婕妤,居鉤弋宮,任身十四月而生,上曰:“昔聞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蹦嗣渌T曰堯母門。 (當時衛(wèi)皇后和太子還好好的,漢武帝就命令將鉤弋宮的宮門改為“堯母門”(堯就是堯舜)。) ?、诔鲎浴秾O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