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二十。楊慧牽著孩子的手，站在積雪的路邊，朝著車來的方向盼著。老叢上班的時間和地點和她都大不同，她又不會開車，所以為了早上孩子上學(xué)不遭罪，她和兩個同樣帶孩子的同事拼了一輛面包車。她這是第二站。

　　孩子在身邊用腳踢著雪，踩來踩去，倒也忘了早上起床太早的委屈。楊慧偶爾看向兒子，心里還是覺得很歉疚。如果她不是班主任，如果孩子就近入園，如果家里有個老人能稍微搭把手的話，孩子可以不用起這么早的。

　　車終于來了。楊慧拉著孩子緊跑了幾步，果然司機大叔很喜歡這樣的態(tài)度，大聲說：“不用跑不用跑！看摔到孩子！”

　　葛老師和她的女兒已經(jīng)在車后座了。照例寒暄了幾句，孩子們顯示了該有的禮貌。幾分鐘后下一站到了。和往常一樣，車停在路邊，等。不見王老師的影子。大叔很不高興，但礙于車上還有這幾位，也不好明說。終于，一高一矮倆身影在路盡頭出現(xiàn)了，和往常一樣，即便是看見了車在等，他倆還是一邊慢慢走一邊聊天。有那么一瞬間車?yán)锏娜硕荚诓蛔雎暤乜粗麄?。大叔終于忍不住了：

　　“這倆人，真能磨蹭！”

　　“這娘倆性子都一樣不著急！”

　　大叔拉完了他們這一單還有別的活兒，當(dāng)然越早結(jié)束越好。

　　楊慧對于這娘倆的慢慢吞吞說不上是埋怨還是羨慕。都是班主任，都需要趕時間，為什么人家就能那么從容？自己只要上班神經(jīng)就繃得緊緊的。怕遲到。怕自己沒到時學(xué)生出事。怕自己不在時教室不安靜被領(lǐng)導(dǎo)點名。楊慧也偷偷去王老師班級看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人家班級就是沒有自己班級那么鬧騰。唉。。。。終究還是自己的氣場不行。。。。

　　終于所有的人都落座了。小面包車在積雪的路面上穩(wěn)穩(wěn)地跑著。先上的葛老師比楊慧大兩歲，教地理。之后的王老師和楊慧一樣大，教英語。

　　。其中楊慧的兒子最小，在學(xué)校附近的教師幼兒園。其他倆孩子都在本校小學(xué)部讀三年級。

　　閑聊了幾句，前排王老師突然頓了一下，問：“都聽說了吧？”

　　后面的葛老師“嗯”了一聲。

　　楊慧一頭霧水。但她對自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大概全校她的消息是最滯后的了。她也是才到這所學(xué)校不到兩年，沒有什么朋友，天天待在教室里面，幾乎不回辦公室。辦公室是由一個大會議室廳改成的，現(xiàn)在全是狹小的格子間，偶爾回去看見別人要么埋頭看不見臉，要么在竊竊私語。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回辦公室的充要理由。覺得還是教室自在，學(xué)生吵歸吵，不那么壓抑。

　　所以楊慧問：“什么？要換校長啦？”

　　“尤老師前天晚上從她家頂樓上跳下來了。。。。”

　　楊慧一下子驚住了，她“啊”的一嗓子盯住后排說話的葛老師，脖子也仿佛僵住了，好長時間說不出話，然后就是一串“為什么?。?！為什么？？我前天還和她聊過，她還好好的。。。。！”

　　另外的倆人也很驚訝，“你前天和她聊過？說什么了？她當(dāng)時怎么樣？”

　　楊慧仔細(xì)回憶了一下。那是周三的中午，閱讀課下課后有三個孩子吃飯時間都過了半小時了還遲遲沒有回來。這三個女孩都不是調(diào)皮搗蛋的性格，應(yīng)該不會犯了什么錯。她沒有圖書室尤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只好千上萬水地去了綜合樓，上到五樓圖書室，終于見到了班里的三個女孩。她們正在幫助整理圖書。尤老師在旁邊指揮著她們按照索引把書放到正確的位置上。

　　楊慧有些生氣。初中的孩子正長身體，午飯在他們心目中地位無可取代。為什么不按時放她們回來吃飯？整理書這件事有這么緊急嗎？

　　尤老師胖胖的，燙過的短發(fā)沒怎么打理，實際年齡四十幾歲，看上去倒像是快退休了。最初的印象是來這個學(xué)校的第一年末，每個教師都需要述職。學(xué)校教師總數(shù)一百五十多，要求大家好好總結(jié)本學(xué)年的工作，原則上每人不超過一分鐘。楊慧和其他幾個剛交流來的教師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自己，表達(dá)了對新學(xué)校的向往和以后同舟共濟的決心。其他的老師幾乎也就是走個過場。例如教化學(xué)的老趙，上去就來了一句“我是趙吉剛，教化學(xué)”，就拱拱手下去了。這大概就是一線教師的底氣和脾氣。我是誰還用得著介紹嗎？底下人都起哄地鼓鼓掌。

　　只有尤老師，拘謹(jǐn)?shù)刈叩皆捦睬?，鞠躬，拿出一張紙?p>　　“各位領(lǐng)導(dǎo)，老師，大家好！我叫尤珊。在本校已經(jīng)工作十六年了。但有些老師可能不太了解我。我看上去挺老的，實際上我今年才四十四歲。離退休還很遠(yuǎn)。近些年一直擔(dān)任學(xué)校的圖書管理員工作。分工有不同，勞動無貴賤。很多老師會認(rèn)為圖書管理這份工作很輕松簡單，但其實圖書管理很繁瑣。每天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去整理分類，師生們才能找到自己心儀的書。而且經(jīng)常會有上級檢查的任務(wù)需要我們加班加點。我和其他默默奉獻(xiàn)在一線的老師一樣，都在燃燒自己，照亮學(xué)校。也懇請領(lǐng)導(dǎo)和老師們在評優(yōu)評先評職的時候也考慮我。。。。?！?p>　　下面的有的老師在頭碰頭竊笑。

　　還有一次是兩周之前一個中午。楊慧正在看午休，門口有個人影在晃動，敲門也敲得很小心。是尤老師。她努力地笑著小聲說：

　　“你好。你是新來的楊老師吧。。。年輕就是好啊。。。。。皮膚真好。。。。。你可能不太認(rèn)識我。我是咱學(xué)校的圖書老師，尤珊。我今天是來麻煩你點事兒。。。

　　“馬上到職稱聘任了，我們這個活兒和你們接觸少，你們可能也不了解我們。。。我評完高職好幾年了，一直沒聘上。。。麻煩楊老師今年打分的時候給我往前排一排。。。。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是教數(shù)學(xué)的，后來自己不想干了，太累，才干的圖書管理。。。”

　　楊慧禮貌地微笑著點頭：“好的好的沒問題。。。”

　　心里卻在想著幾天前聽到的八卦，覺得有點好笑。

　　尤老師畢業(yè)后剛開始教了幾年數(shù)學(xué)，后來因為壓不住課堂，教育不了流氓，家長舉報她能力不夠，才轉(zhuǎn)到圖書館的。這些也是楊慧早晨拼車時零星聽說的。

　　楊慧自己本身并不是強勢的班主任，遇到刺頭學(xué)生也鬧心。她也說不清為什么還是有些瞧不起尤老師。

　　今天又發(fā)生這種事，楊慧有些掛在臉上了。孩子們倒好像沒什么意見，她們邊干活邊嘰嘰喳喳。

　　地尤老師急忙訕訕地解釋：

　　“書有點亂，我看這幾個孩子干活挺好就讓她們幫幫忙。。。。耽誤她們吃飯了吧。。。。我也沒吃飯。。。?！?p>　　楊慧忽然就有些上頭了，她轉(zhuǎn)身，苦笑著看著尤老師：

　　“尤老師，咱們沒吃飯沒什么，學(xué)生怎么能不吃飯呢？孩子們金貴著呢，老師的命才值幾個錢？。。。。。。?！?p>　　這是她來這所學(xué)校第一次懟人，而且選了個很邊緣的人。看著尤老師尷尬錯愕的表情，楊慧挺難受的。什么時候她也開始欺負(fù)老實人了？

　　老師的命才值幾個錢？？？？？

　　是因為這句話嗎？是嗎？

　　她沒有勇氣告訴別人那天她倆的對話，她必須相信這一跳的主因不是這句話！因為尤老師評職好多年聘不上；因為她在學(xué)校被邊緣化了；因為她本身有些抑郁而且偏執(zhí)；因為孩子在國外無人傾訴；因為她老公，某個小學(xué)的校長，據(jù)說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她自己也和別人說過活著沒有什么意思。。。。

　　這樁樁件件哪條不比自己那句話致命？

　　可是終究在這句話之后她從七樓墜了下去。

　　老師的命到底值幾個錢？？？？？

　　從那天起這個問題幾乎天天都會拷問她。但這件事仿佛沒有發(fā)生過。學(xué)校對此只字未提，尤老師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從來不曾在這里存在過。楊慧再也沒聽同事們談?wù)撨^這個名字。日子流水一般過去。一切好像都隱入了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