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誅心一箭
午時過后,雪勢漸停,謝嘉寧隨同謝懷榮前去府邸旁的騎場。
侍從領了匹通身墨黑的駿馬來,這馬身形不壯,但跑得極快,一雙黑瞳生得靈動而漂亮,謝嘉寧一見便挑中了它,還為其起名為:墨玉。
謝嘉寧愛惜地摸了摸黑馬的頭,笑著對它說道:“好墨玉,一會陪我在雪中馳騁,今日我非要勝過爹爹不可?!闭f罷便利落地翻身上馬。
少女身姿筆直地坐于馬背之上,雪白的狐皮大氅飛揚其后,一頭墨發(fā)高高束起。她微微昂起下巴、側過頭,鼻梁清冷而挺立,明眸之中滿是意氣風發(fā)。
“刀來。”她清冽卻仍顯青澀的聲音響起。
一旁的侍從恭敬地雙手呈上一把玉白長刀,刀柄刻有繁復的騰龍紋路。
照理說非皇家子弟不可擅用龍紋器具,然此刀乃是承文年間遼金戰(zhàn)役后,先帝賞予謝懷榮的兵器之一,據說是前朝皇室流傳下來的寶物。
因是皇帝特許的御賜之物,并言準允謝家代代相承,謝懷榮才敢將此刀贈予女兒使用。
謝嘉寧一手接過長刀,于馬背上反手挑了個刀花,感受著刀刃破空的勁道,見不遠處謝懷榮騎著另一匹棕馬走來,欣喜地招呼道。
“爹,看招!”
見女兒二話不說就騎馬耍刀沖了上來,謝懷榮被這獨特的招呼方式弄得哭笑不得,立即揮手以劍背相抵。
剛接下兩招,謝懷榮便驚奇地看向女兒,贊嘆道:“咦,好刀法,此為寧兒自創(chuàng)之招式?”
謝懷榮清楚,女兒雖在武藝一道上天賦異稟,身法極佳,但仍有一無可避免的弱項,那便是攻擊力道要比尋常兵衛(wèi)弱上幾分。
可方才謝嘉寧用刀之式,幾乎將此劣勢盡數化解,以巧勁應敵,借力打力,更會趁其不備以攻速占據上風。
謝嘉寧點頭承認,又是一刀迎面攻去。但對峙了幾招過后,她忽然冷哼一聲,忿忿不平地說:“爹,您莫要再讓我。”
她從謝懷榮接下第一刀起,便清楚感知到對方僅用了五成氣力,顯然是在放海。
謝懷榮無奈道:“那可不行,回頭你娘該罰我了?!弊焐线@么說著,下一劍卻毫不留情地向女兒攻去,誠然正打在興頭上也動了些許真章。
于是刀光劍影間,父女二人騎馬對招許久,一個僅用五成力,一個憤而拼盡全力,竟打得勢均力敵久久未分勝負。
再次接下女兒凌厲的一刀后,謝懷榮又忍不住開口贊許,“寧兒,你這馬術和刀法都進展頗多,下次可以隨我一起上戰(zhàn)場試試。”
謝嘉寧眸色一亮,剛欲欣喜若狂地點頭同意,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滿地嘟起嘴:“那您得先說服我娘才行?!?p> 兩人漸漸收起兵器,松了些許御馬的力道,使得兩匹駿馬于騎場中一前一后近似并行,并于馬背上討論起方才提及的,讓謝嘉寧上戰(zhàn)場試煉的話題。
謝嘉寧正滿心苦惱著,究竟用何法子才能說服阿娘同意自己上戰(zhàn)場,心神已經游離于騎場之外,通身狀態(tài)也從方才對戰(zhàn)時的緊繃逐漸轉為松弛。然而就在這時,她右下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疾速而來的箭影!
那是一道細長而尖銳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襲向謝懷榮。
謝懷榮今日陪同謝嘉寧練刀,本就是小打小鬧,遂并未穿戴盔甲,手中兵器也因對戰(zhàn)結束而脫手丟予一旁侍從。
此箭猛然從謝懷榮右后方襲來,謝懷榮憑著多年在戰(zhàn)場上拼殺出的敏銳感官,已是第一時刻發(fā)覺不對,身體立即反方向棄馬滾地,這才身形堪堪擦過箭矢,躲過一劫。
謝懷榮翻身墜馬后,馬匹受了驚嚇,發(fā)出一聲聲高昂的急促鳴叫,騎場中籠罩著緊張而不詳的氛圍。
一旁的謝嘉寧見父親躲過箭矢,以為危局已經過去,本欲松下一口氣,可就在這時,她再次敏銳察覺到有異樣,迅如雷霆般回過頭,只見又有一箭從東南側迅猛襲來,竟再次直奔謝懷榮而去!
即便謝懷榮反應再快,此時也防不勝防。謝嘉寧睜大雙眸,清楚看見那支箭矢猶如慢動作一般,就將刺向謝懷榮的左肩。
那一剎那,她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氣力,身體竟比思緒快了好幾倍,直接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待頭腦反應過來時她已是動用輕功飛撲在空中,恰好隔在了箭矢與謝懷榮之間。
“寧兒!??!”
謝嘉寧心神恍惚間,面前景象已化為重影,難以言喻的麻木感從雙腿迅速向全身襲去。
她半晌才聽清耳旁的怒吼聲,再抬眼時,發(fā)現那支箭矢已然深深刺入自己的大腿。
這一刻,謝嘉寧不合時宜地心想著:太好了,阿爹沒事……
然而念頭還未落地,下一刻她便一口黑血吐出,徑直向身后雪地而下。
烏黑的血跡凄厲地飛舞在半空,又化為萬千密密麻麻的血點揮灑向四周,最終染紅了整片銀白的雪地,濺在了少女腰間那柄龍紋長刀上。
謝懷榮一把抱起女兒,目眥欲裂地盯著那只箭矢,當即判斷,“是毒箭,來人,將騎場圍起來,傳府上郎中!”
……
謝嘉寧再次蘇醒時,第一眼看見的,是春雨和秋白哭紅的雙眼。
她喉頭動了動,剛想出聲安慰,卻發(fā)現身體所有力氣如抽絲般被奪去,喉嚨也疼痛難捱,雙腿更是麻木而毫無知覺。
秋白看見謝嘉寧睜眼,身子一震,急忙大聲喊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春雨立馬從一旁撲了上來,淚珠斷了線地往下掉:“小姐,嗚嗚,小姐您終于醒了,您已經昏迷有七日了……”
七日,竟有如此之久?
躺在榻上的謝嘉寧心中微驚,緩了片刻后,試著艱難開口,聲音干澀而嘶?。骸案畠榷及l(fā)生了何事?”
就見一向冷靜的秋白忽然哽聲沉默,眼角流下幾行淚水,片刻后才咬著牙稟報。
“小姐,夫人在您榻前守了三日后,因憂思過度昏了過去,目前尚未蘇醒。大將軍則一直在調查騎場遇刺之事,辰時又去了衛(wèi)府,想必接到消息后很快便能趕回來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這幾日急得一直在請尋郎中,但那些郎中說,您身上中的毒乃是當世奇毒,無人能解,后來還是您師父趕到謝府……”
待秋白陸陸續(xù)續(xù)說完,謝嘉寧才大致了解了她中箭后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日她替阿爹擋下的箭上抹了劇毒,本應見血封喉,當場身亡。
萬幸的是,謝懷榮行兵打仗多年,此前見過不少奇詭陰招,對于瀕死時的救命之法有一些了解,于是他在發(fā)現女兒口吐黑血后,便第一時刻點穴封了謝嘉寧的心脈,避免了毒性擴散全身。
后來府內請了諸多郎中亦無法解此毒,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謝嘉寧的師父清月道人及時趕來,并調配出了解毒丹,才勉強保下她的性命。
如今謝嘉寧的身體元氣大傷,還需以藥膳悉心調理,靜養(yǎng)一年才能恢復如常。
謝嘉寧靜靜聽著秋白講完,沒有第一時刻開口說話,而是陷入了思索。
良久,她忽然情緒不明地抬起眼,轉向一旁淚如雨下的春雨。
謝嘉寧神色黯然地問:“春雨,你來和我說實話。我此次身中劇毒,勉強留得一命……當真只是靜養(yǎng)一年便能恢復嗎?”
春雨當即面色慘白地和秋白對視了眼,然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秋白,我就知道瞞不過小姐,小姐何等聰慧,果然一醒來就發(fā)現不對了?!?p> 秋白咬緊下唇,痛心地望著自家小姐,早已淚流滿面:“小姐,您至少此時性命無虞了,只是,只是……”
秋白實在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地跪倒在地。
謝嘉寧望著跪在地上的兩人,眼眶微紅,已是明白了什么,聲音暗含些許顫抖。
“我這身體,今后無法再習武了,對嗎?”
見謝嘉寧已猜出事實,兩名丫鬟再難以忍耐情緒,屋內一時只余哀沉慟哭聲。
春雨和秋白從小陪在謝嘉寧身邊長大,甚至還在其親自教導下習得武功、讀得詩書,兩人自然知曉謝嘉寧懷有何等凌云之志,可如今……
謝嘉寧心如刀絞,卻將目光眺向遠處,神情變得有些縹緲,再次自顧喃喃開口道。
“我醒來后,并未第一時刻看見師父,方才你們二人也刻意未提及她的去處,而我中的又是當世奇毒,所以……”
她將目光重新落向春雨和秋白身上,語氣輕而無力,卻肯定地道。
“我身上的毒并未全解,因此師父此刻仍在勉力調配丹藥,是嗎?”
兩名丫鬟哭聲停了一瞬,其后震驚又悲痛地望向謝嘉寧。
春雨邊流著淚,邊失神呢喃道:“小姐如此天縱之才,見微知著,何以遭受如此劫難,蒼天無眼……”
秋白望著自家小姐的目光,心下一狠,不愿其一直蒙在鼓里,終于流淚道出真相。
“小姐,您身上的毒如今已解了八成,但由于此前毒箭直射入您的雙腿,毒性深入骨髓,使得您服用解藥后最后兩成余毒仍留在下半身。清月道人說,那最后兩成余毒難以尋得藥引,所以日后恐怕……”
謝嘉寧眸光暗如死水,感受到雙腿傳來的沉重與麻木,語氣竟變得異常平靜:“日后,我恐怕也無法行走了?!?p> 秋白噤了聲,雙手死死抓著衣角,眼淚啪嗒一聲落在膝蓋,強忍著沒有再次痛哭出聲。
屋內靜默許久,最終還是由謝嘉寧打破。
她神情苦澀地笑了笑,無力地抬起右手,隨意揮了揮。
“你們都走吧,我一個人靜一靜。若我爹娘和兩位兄長問起,也叫他們明日再來探望?!?p> 春雨和秋白相互對視了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心忡忡,但是小姐的命令兩人又不能違抗,最終只得默默退出了內室。
待兩名丫鬟關上屋門后,謝嘉寧怔怔望著頭頂繁復雕刻的房梁,兩行清淚無聲流下。
就在記憶的前一刻,她還英姿勃發(fā)地騎于馬上舞刀,運輕功飛于府檐觀雪。
她還信誓旦旦地對阿娘說,她日后定會成為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護得百姓,守得山河。
可轉眼之間,她便如同行將枯朽的敗木,折損在凜冬的寒風中,被沉重的大雪壓得再抬不起脊梁。
從此以后,世間再無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女。
謝嘉寧靜靜流著淚,努力支起身子,從枕下抽出一把精致的短匕。
她此前將這匕首藏于榻間,實是因為過于喜愛,想著有朝一日刀法漸成,除長刀之外也能善用此短兵器。
不曾想這匕首今日竟有了其他用處。
謝嘉寧萬念俱灰地想,如今她病體纏身,武功盡廢,雙腿再不能行走……
她活著,還有何意義?
謝嘉寧揚起下巴,拼盡力氣抬起手臂,將鋒利刀刃對準脆弱的頸部,雙手死死抓住刀柄,淚水不斷打在匕身上。
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面一腳踹開緊閉的屋門,見到屋內情形果然如他所料,當即悲痛萬分地高聲喝止。
“寧兒!不要!”
謝嘉寧動作一頓,轉頭看去,只見大兄謝源景沖了進來,三兩步邁進房門,欲將她手中匕首奪下。
謝嘉寧本就虛弱得很,手上無何氣力,在見到謝源景那一刻起,匕首就已然驚而脫手了。
“阿兄……”她哭著撲進兄長懷里,這一刻,所有隱忍的情緒如決堤般迸發(fā),淚水打濕了大片衣衫。
謝源景見狀,痛心不已地將其攬在懷中,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顫抖著。
緊接著,謝嘉寧的二兄謝離塵也扶著腳步虛浮的柳虞書趕了過來,兩人見到屋內沉痛的氣氛,再看向砸落在地面的匕首,頓時了悟了一切。
柳虞書步伐跌跌撞撞,痛哭著抱向女兒:“寧兒,你莫要想不開啊,你若是走了,你讓娘還怎么活?”
謝嘉寧頓時泣不成聲:“娘,是女兒不孝……”
母女二人哭成一團,屋內頓時哀聲一片。
謝離塵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此前灑脫不羈的姿態(tài)早已煙消云散,徒剩下憤怒與悲痛,拳頭緊握。
他轉念又想到小妹遭遇的種種悲劇,漸漸松開攥緊的拳頭,無力地以手遮住面孔,兩行眼淚從指縫間流出。
滿屋沉重哀痛之中,又過許久,謝嘉寧終于在家人的安慰下斷了尋死的念頭。
此時家主謝懷榮也從衛(wèi)府快馬趕回了宅邸,他心急如焚地穿過宅院長廊,踏進屋門時,就見謝嘉寧已經情緒穩(wěn)定下來,正虛弱地靠在柳虞書懷里。
謝嘉寧眸色仍死寂一片,待看見謝懷榮走進屋時,眼底情緒才稍稍有所變化。還不等父親開口關懷,她便突然瞇起眼問道。
“爹,那些刺客是誰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