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葉知秋
謝懷榮見女兒果然留心此事,面色沉重地回。
“那日你身中毒箭后,我當即下令命人包圍了整個騎場,并從中抓獲了兩名混入侍衛(wèi)隊的刺客,那兩支毒箭便是此二人放出。
其后為了釣出這兩人的同伙,我又佯裝中計,迅速派人傳出我身受重傷但未死的消息,于是又順藤摸瓜于騎場外找到了另外八名刺客,至此將所有刺客一網(wǎng)打盡。
然而不等我仔細展開審訊,這十人便齊齊吞下牙槽后埋藏的劇毒,自盡身亡了?!?p> 謝嘉寧眸光微沉,緊咬起牙:“那十人都是死士?”
謝懷榮凝重頷首:“對,這十名死士雖已自盡,但我們也并非一無所獲,最終還是查出了些線索?!?p> 謝嘉寧當即眉眼一沉,目色銳利地追問:“爹,若我猜得不錯,您是從他們的尸體身上發(fā)現(xiàn)了端倪吧?!?p> 這十人既是死士,知道此去無返,那行動之前必然斷了所有后路,不會叫他人從身外之物上尋到任何把柄。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他們的尸體本身懷有異常,從而暴露了一些信息。
謝懷榮與已知道真相的謝源景、謝離塵訝然對視了一眼,皆因謝嘉寧的敏銳感到吃驚。
謝懷榮半晌才應答:“沒錯,他們其中兩人的尸體上有一共同異處,暴露了其身份?!敝v到這時,謝懷榮停下話語,面上罕見地浮現(xiàn)幾分猶豫,似是覺得后面的話不應與女兒詳說。
然而謝嘉寧何其敏銳,一見到謝懷榮面露猶豫,當即已然猜到下文。
她眸中浮現(xiàn)一片恨色,極其肯定地道:“他們……是閹黨的人。”
這一次,謝懷榮等人徹底震驚了。
謝懷榮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兒:“寧兒,你如何得此結(jié)論?”
謝嘉寧仍沉浸在悲憤與痛恨的情緒之中,目光沉沉望向前方,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同時低聲回答。
“您方才已經(jīng)承認其中兩名死士尸體有異,且異處相同,但又話語猶豫似是不想同我細說,除了是閹人以外,還能有何答案。”
謝懷榮面上同時涌出驚嘆與悲痛,顧不得留意女兒的早熟,于心底暗道:小女聰慧至此,大智近妖。若為男子,即便雙腿半廢,也必將大有作為!
謝嘉寧不知父親心中的想法,仍思索著喃喃低語:“閹黨勢力龐大,除宦官外亦有旁人依附,可其中兩人既是太監(jiān),那便并非出自其他官署,只可能是南司或北司的人……”
萬泰年間,皇室之下的各官署機構(gòu)中,唯有內(nèi)廷十六衙門歸太監(jiān)掌管。而十六衙門之內(nèi),又屬司禮監(jiān)最大,司禮監(jiān)下分劃南司和北司,現(xiàn)今朝廷當屬此二機構(gòu)權(quán)柄最重。
尤其是南司,其督公堪稱權(quán)傾朝野,不僅掌有天子玉璽,得以制約六部,還可隨意出動司內(nèi)兵衛(wèi)以及京城十二衛(wèi),手握大量兵權(quán)。
謝嘉寧之所以了解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此前與謝源景修習兵書謀策之時,也曾聽其講過大歷朝的歷史與當今朝政。
所以此時她迅速判斷,能培養(yǎng)出十名頂尖死士,且行招如此奇詭陰毒,又敢于暗殺鎮(zhèn)關(guān)大將軍之人,當屬南北司!
謝嘉寧滿面不解,仍在低聲自語:“謝家素來不涉朝政,閹黨為何會對阿爹突然出手,難道……”
謝嘉寧說到此處,猛然抬頭看向謝懷榮,驚聲道:“爹,您兵權(quán)過重,皇上恐怕對您生有疑心了!”
謝懷榮眉間微蹙,搖了搖頭,仍覺得此事全為閹黨所為:“不會的,新帝即位后,各地都指揮使司都進行了更迭,只有少數(shù)邊疆將領(lǐng)仍為我相熟手下。況且我雖掌有二十萬兵權(quán),兵符卻一分為二,沒有皇上的首肯我用不得這些兵?!?p> 謝嘉寧卻不這么想,在她看來,若非皇上暗中默許,誰敢貿(mào)然對手握重兵的謝懷榮下手行刺?
但是謝嘉寧深知謝懷榮有多信任皇室,若自己拿不出道理與依據(jù)來,說何都無用,于是她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qū)Τ私庾钌畹闹x源景。
“阿兄,如今是萬泰四年歲初,皇上即位后的這三年里,最信重的臣僚是誰?”
謝源景沉思片刻答:“南司督公,裴禧言。”
謝嘉寧聽到這個名字,整個人莫名一怔,呢喃重復道:“裴禧言?”
謝源景點頭:“對,此人乃是前任督公裴良忠的義子,于先帝時期便陪同皇上左右。那時皇上身為先帝第九子并不得寵,朝中無一勢力看好,致使其身邊只有裴禧言一人效忠。
然而誰也不曾料想,九子奪嫡走到最后,竟是年歲最小的九皇子贏得了皇位。即位那一年,皇上堪堪十六歲,如今也未至弱冠。
皇上一經(jīng)即位,便將身邊最信重的位置交給了相識于微末的裴禧言。如今朝中并無丞相之位,但裴禧言因深得皇上信賴,雖身為三品宦官,卻權(quán)似丞相,是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是閹黨背后真正的首領(lǐng)?!?p> 謝嘉寧靜靜聽著,待謝源景說完仍久久不曾開口。
不知為何,她從初聽聞此人名字時起,心中便浮出一股難以言明的直覺。
她直覺此人就是那十名死士背后之人。
這是一種隱晦而深沉的預感,沒有任何根據(jù),但謝嘉寧卻能清楚感覺到,此時她心底生有無數(shù)聲音,都在不停悲鳴和叫囂著——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雖遠在京城,卻輕而易舉毀了她的雙腿,也毀了她的前程和抱負。
謝嘉寧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緒,繼續(xù)問:“阿兄,你可曾了解裴禧言是個怎樣的人?”
謝源景一愣,顯然沒理解謝嘉寧為何會有此問,但還是邊思索邊答。
“關(guān)于裴禧言,朝中倒是有諸多傳言,甚至也有小道消息流傳到了邊疆。
其一是此人年紀尚輕,不過二十有三便位極人臣,且手段極其狠辣。承文年間,閹黨雖也猖獗,卻未及如今這般只手遮天??勺詮娜f泰帝即位,裴禧言隨之擔任督公一位后,閹黨便獨攬朝政,一言專堂,迫使曾經(jīng)那些忠臣良將都失了話語權(quán)。
其二是此人極善忍辱負重,據(jù)說他在擔任宦官以前,本武藝不凡身手極佳,乃是皇宮禁衛(wèi)??刹恢醯?,有一日卻得罪了當時的掌印太監(jiān)裴良忠,裴良忠為折辱此人,于宮中當眾放言稱,若他敢自宮賠罪,自己便高抬貴手原諒了他,然后……”
談及此處,謝源景面上劃過一抹難言之色,突然理解了父親此前不愿在小妹面前多言刺客一事的心情。
倒是謝嘉寧怔愣片刻,接著他的話猜測道:“所以他就揮刀自宮了?”
謝源景嘆了口氣:“對,他第二日便自宮成了太監(jiān),并伏低做小向裴良忠賠罪,態(tài)度誠懇之至。裴良忠大為震撼,覺其既可忍常人所不能忍,必將成常人所不能成,當日與其盡釋前嫌,并收其為義子,賜其名曰裴禧言?!?p> 謝嘉寧沉默良久,由衷嘆道:“忍常人所不能忍,倒也難怪他能走到如今的地位?!?p> 聽到這里,謝嘉寧心中已經(jīng)對刺客一事有了定數(shù)。
首先是刺客一事的起因,極有可能就是源于,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裴督公看中了謝懷榮手中的兵權(quán)。
裴禧言此人,必是野心極重,所以才會在上位督公后致使閹黨大權(quán)獨攬。而在此之前,這位裴督公便有過數(shù)次伐異黨同、迫害忠良的行徑,因此現(xiàn)下他將目光落在手握重兵的謝懷榮身上,想為閹黨奪其兵權(quán),倒也不奇怪了。
可是奪兵權(quán)一事,談何容易,更何況謝懷榮與旁的文臣武將大為不同。
承文年間,謝懷榮先于遼金之戰(zhàn)中擊退南疆韃靼,后于封海之戰(zhàn)大敗北海倭寇,屢次保家衛(wèi)國,堪稱戰(zhàn)無不勝。因此,謝懷榮于民間聲望頗高,素有千古名將之稱。
更難得的是,謝家自始至終都鎮(zhèn)守邊疆,既不向皇上邀功,也不踏足京城朝廷,以至于謝懷榮如今仍處于正二品,想奪得這樣一位忠良大將之兵權(quán),可謂難上加難。
所以裴禧言便兵行險招,決議暗殺謝懷榮,并派出了手下死士遠至邊疆,而這些死士便秘密隸屬于南司。
這樣一來,便能對上其中兩名死士身上的線索了。
其次頗具疑點的是,由于謝懷榮手握虎符、身份特殊,行刺謝懷榮茲事體大,裴禧言必無法越權(quán)替皇上作出決定,否則便犯了天子忌諱。
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顯然不是明知故犯的蠢人。因此行刺一事,雖可能為裴禧言主張,但其背后必有皇上合謀??苫噬习凑f與謝家并無糾葛,究竟為何會同意此事呢?
謝嘉寧反復思索,覺得此事背后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裴禧言帶領(lǐng)一眾宦官于皇上身側(cè)進獻讒言,稱謝懷榮有謀反異心?;噬霞幢銢]有完全相信,聽的次數(shù)多了,也必會起疑。
二是皇上可能因為某些緣故,早便將謝家視為眼中刺,亦對謝懷榮生了殺心。如此一來,當裴禧言進策暗殺謝懷榮一事時,皇上便欣然同意,與其一拍即合。
謝嘉寧越想越心中發(fā)涼,暗吸了口氣。她可以肯定,此事背后的真相即便和自己方才猜測的有所出入,但也不會大相徑庭。
無論具體真相為何,謝家都危險了。
只要皇上生了誅除謝家之心,那謝家覆滅一事便成了注定,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
謝嘉寧眸色起伏不定,良久,抬頭環(huán)視了圈屋內(nèi)眾人,最終轉(zhuǎn)向謝懷榮。
她幽幽開口,語驚四座。
“爹,您從今日起便對外聲稱抱病在身、命不久矣,并借此機會把兵權(quán)主動上交給皇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