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日,一個自建國以來就存在的特殊節(jié)日。這天,皇帝除戒葷戒浴外,還須帶上幾個宮眷及近臣去慰問功臣,以表祈天子之安,祈臣仆之安,祈眾生之安。
“陛下,今年是本朝的第一年,您要去慰問朝中的那位重臣?”
“朕聽聞秦覽秦將軍最近臥病在府?”
“回皇上,秦將軍臥病已三月了!皇上要去慰問他嗎?”
“覃卿,你覺得如何?”
“臣以為這秦將軍雖開朝立功過,可自他拜封護(hù)國大將軍以來,便日日倦怠軍務(wù),流連花叢?;噬先粢髲埰旃牡厝ノ繂?,恐其它臣子們多心吶!”
“再者言之,皇上身邊隨行的宮眷眾多,其中不乏年幼的皇子公主,他們?nèi)羰巧杂胁簧?,染上了風(fēng)寒或疾病……“
“覃卿,你且放寬心。朕自有計(jì)較,只需吩咐她們在前廳稍候便是。”
“你瞧,在這滿朝文武之中,唯獨(dú)秦覽一人不幸染疾,這非但不是壞事,反而為朕省去了諸多權(quán)衡的煩惱。選擇秦覽,既能彰顯朕對臣子的體恤與仁心,又能讓眾人看到朕的公正無私,豈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試想,若要在眾多功臣之中挑選,每一位皆是朕的肱骨之臣,難以割舍,而今,秦覽之病,倒得以讓朕輕松決斷。”孤山冕寧的臉上雖掛著急不可耐的憂慮之色,但眼神中卻閃爍著幾分期許的光芒。這在無形中給覃卿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讓他不禁暗自揣摩起皇上的真正用意來。
“皇上,意如此,臣,自當(dāng)遵旨”覃公皺眉垂首,心中泛起一圈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漣漪。
蒼明浸白,萬里無云。
一列列聲勢浩蕩的雕金轎輦游街穿巷,一頂頂碩大無朋的紫緞華蓋遮天蔽日。
華裳云鬢如簇簇霧云攏聚在秦府前,秦夫人攜著秦老母連帶眾家仆齊跪在石階上。
“恭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個重臣隨孤山冕寧一同被迎入了秦覽的臥房。
秦覽撐起身子,像是吊著最后一口氣,他臉色蒼白,看上去病怏怏的。
見來人,他連忙撲上前,一個踉蹌差點(diǎn)摔下床。秦覽掛起驚訝不已的神情,虛弱地開口道:“皇上,皇上,微臣拜見皇上!皇上駕臨,微臣有失遠(yuǎn)迎,萬望恕罪!未曾想陛下竟會親臨寒舍,此等殊榮,實(shí)乃微臣三生有幸!”
“皇上此番……帶著如此多的宮中同僚,敢問是有何要事垂詢?”秦覽機(jī)敏地窺向皇帝身后,頓時警覺起來。
“哈哈哈哈哈秦卿啊,你莫不是病糊涂了,今日初三,朕攜他們特此來為你向你慰問,為你祈福??!”言罷,孤山冕寧揮手示意身后的大太監(jiān)海牙蘭。
只見海牙蘭在眾人的目光下,提著一個黑漆果盒上前。
“朕那英明神武的護(hù)國大將軍??!此乃朕的一番心意,汝莫要辜負(fù)了!”
秦覽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緩緩打開了木盒,卻見那里面根本就沒有水果,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碟雞肉!
這??。?!
見此情形,眾臣都開始面面相覷起來,秦覽亦有些掛不住地強(qiáng)行擠出一個笑容。
“秦卿啊……”皇帝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幾分深意,“自你披甲執(zhí)銳,入關(guān)以來,戰(zhàn)功顯赫,這天底下誰人不識你護(hù)國大將軍!”
“陛下謬贊……”秦覽察覺到十分來言中藏著七分不對勁,像是皇帝有意試探自己,“微臣如今所得功名,不過仰仗陛下慧眼識珠罷了?!?p> “秦卿啊,你倒是個謙虛的!都說伴君如伴虎,卻無人知那高處不勝寒啊……”孤山冕寧輕挑眉鋒,倒有幾分賞識的看向榻中人。
秦覽從皇帝的語氣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接著道:“陛下貴為天子,立于穹頂之端,心中懷的是百姓,為的是民生;而臣下是為蠅營,發(fā)于市井之中,心中懷的是功名,為的是名利。陛下與微臣秉志不同,自當(dāng)有別……”
孤山冕寧聞言大笑起來。
“誰道你是蠅營,朕道你是千里馬才對!君臣本一體,臣以輔君,君以哺臣,如此如此,福澤天下!”
余音悠蕩,各位跟在皇帝身后的大臣紛紛迎笑附和,小小的方室霎時染上一片歡欣。
從內(nèi)院傳出的笑音穿過彩縵紗簾,繞過桌上糕點(diǎn),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掂花撲蝶的閑心。
青絲繞指,朱唇輕啟:“皇上怎么還不來啊~這朱門小戶的,真叫人憋屈!”
玉臂扶額,黛眉微挑:“妹妹此番還是別這大口氣的好。秦貴妃雖說已被幽禁,可就憑她那個性,難說無再起之日啊……”
扇掩桃腮,杏目靈轉(zhuǎn):“嘻嘻琴姐姐說的極好,麗嬪娘娘您現(xiàn)在寵冠后宮,可千萬別圖這一時暢快,而馬失前蹄了呀!”
甲尖柔滯,麗人慍怒:“她?不就是仗著個大將軍哥哥嗎。本宮出身國戚貴胄,豈是她那樣的粗鄙野夫可比!再說了,秦貴妃的個性與手段再如何,不也落了個杖責(zé)禁足的下場~”
“貴妃沒了,還有皇后,麗嬪你話也說得太早。”柳下弄弦,蝶戲步搖。
春光無限,鶯燕爭喧,一道通傳打散了這邊的熱鬧。
“你要在宮中對付的,還不止我倆呢!”杜蘭氏在秦老太的陪伴下跨出內(nèi)廳,朝她們這邊走來。
“(嚇)參見皇后!皇后恕罪?。』屎笏∽铮。 睂m嬪們見是皇后,紛紛忙不迭地跪下,“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的錯,我們不應(yīng)在背后亂說胡話,冒犯了您和貴妃姐姐!”
杜蘭氏神情懨懨,她仍想著皇帝昨晚向她提出要去奄京塔一事,以至無論是方才對秦府女眷的慰問,還是現(xiàn)在對妃子們偷嚼舌根的懲罰,她都無心去顧念。
皇后抬手,冷臉警告:“皇上近日因貴妃之事心情欠佳!爾等身為后宮嬪妃,理應(yīng)恪守宮規(guī),謹(jǐn)言慎行,而今卻敢妄意而談。且不說沖撞了本宮和貴妃,若是被皇上聽去,你們的項(xiàng)上腦袋,可還保得?”
“何事如此熱鬧?”威嚴(yán)中蘊(yùn)著幾分暢快由遠(yuǎn)及近。
杜蘭氏見狀,忙領(lǐng)著眾嬪妃行禮。
“咦?朕的紫蕪呢?”孤山冕寧環(huán)視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最疼愛的小公主。
“是呀?”杜蘭氏抬眸掃去,同樣疑惑道。
“莫不是孩子天性待不住,偷跑去玩了?刑姝,刑真,快去找回公主!”杜蘭氏側(cè)目命之。
“是!”
陽光透過參差茂林,斑駁地散在青石板上。
公主因?yàn)樽蛔?,所以就偷偷溜出前廳了。諾大的將軍府里紫蕪與她的小宮侍懶散地晃著手臂。
“小宮侍,你瞧這院里的蝴蝶,怎么又小又丑的!”紫蕪的眼神中閃著嫌棄又好奇的目光,這將軍府里不僅養(yǎng)蝴蝶,養(yǎng)的似乎還是她從未見過的種類。
蝴蝶撲閃著枯黃色的小翅膀,與周遭風(fēng)光格格不入。
“這蝴蝶,翅膀上還有不同的奇異花紋?”孤山寒鳴腦中突然涌起一股熟悉感,他總覺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它們。
“這樣的蝴蝶……
也能在漠北存活嗎?”
他悄悄猜測此類蝴蝶斷然不是大京原有的品種,也許是秦將軍從漠北那些邊關(guān)地區(qū)帶回來的。
可秦將軍為什么要養(yǎng)這些又丑又小的蝴蝶呢,這些蝴蝶價格低廉、成色下等,就算是少有的品種,也不受大京顯貴的喜愛。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了三兩聲呼喚。
回神尋去,才見來人是刑姝刑真。
紫蕪與寒鳴珊珊來遲,他們的車轎是最后才出發(fā)的。
回宮路很長,路上石很陡,但車轱轆還是滾輾著向前。
轎外的嘈雜聲不絕于耳,紫蕪在迷糊中逐漸闔上眼皮,在她向左倒去的那一瞬,她能明顯感覺到身旁的一絲顫抖。
小宮侍繃直身體,潮紅色的暖流流經(jīng)了四肢。
?。?p> 青坊大街上突然涌入大規(guī)模流民和災(zāi)民,喧鬧一浪賽一浪。
皇上臨時要求去奄京塔祈福。
“??!”紫蕪的小臉不慎從寒鳴肩膀上滑落,她猛然睜開眼睛,腦袋里一片充白。
小宮侍謹(jǐn)慎地掀開一角轎簾,卻見皇宮轎隊(duì)都被逼停了下來。
“小哥,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這……”孤山寒鳴問。
“小的聽聞皇上剛遇刺了,一名膽大包天的流民妄圖沖上去裝擊望帝!”
什么?。。。。。。。。?!
前轎的尖叫響徹云霄,周遭的抗議翻江倒海。
“我去你的狗皇帝!殺了一個趙訣大奸子有什么用?!為什么還要拔款給他們重修臨仙閣??。。。?!”被士兵攔著的漢子破口大罵。
“我呸!他們不僅拿天下的血汗錢重修臨仙閣,昏君還下令給奄京塔修了一個納花樓,說是為了什么楊妃?!”人群中響起一道女人的咒怨。
“楊妃?!難不成是那個從漠北接回來的前朝太子妃楊蔓??。 鼻叭说脑掽c(diǎn)燃了這寸人擠人的土地。
“除了她還會有誰?真是荒唐,嫂嫂與小叔子廝混到一起,還要在奄京塔那樣的神靈之地金屋藏嬌!”
原本對帝王昏庸的聲討逐漸被帶偏成對妖妃惑國的咒罵。
“從先太子到皇帝,從命隕邊陲到散財(cái)害民,難保她是妖妃降世?。。。 被闹嚨难哉摫慌痦斨粮叱?。
隨從的士兵們再也抵擋不住如洪流般來勢洶洶的流民們。
流民們沖破阻擋,猛撲上前。轎夫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拽入人浪,巨大的尖叫與呼喊如銀瓶乍破從金輦中迸射,青坊大街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小巧的轎子頃刻間以摧枯拉朽之勢劇烈搖晃著。
紫蕪猝然?被拉進(jìn)一個熟悉的懷里,紫蕪像是躲進(jìn)溫暖而堅(jiān)實(shí)的城墻,所有的緊張與不安都在這此刻煙消云散。
她的心跳猛地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膛。
四周的驚吼、轎子的吱嘎聲,在這一刻都隔著少年單薄的身體肆意作響。
紫蕪抬頭,窺見少年雙眼緊閉下顫抖著的睫毛。
“他,明明也很很害怕……
可為什么要……”
紫蕪感受到少年動作上與之不符的鎮(zhèn)定。
他輕輕拍著紫蕪的背,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貓。
“別怕,有我在?!钡统炼辛Φ穆曇粼谧鲜彾吇仨憽?p> 轎子繼續(xù)搖晃,但她的世界卻仿佛靜止了,只有他和她……
孤山寒鳴緊閉著雙眼,極力遏止住想往下掉的淚花。
他知道此刻的動亂是對他一人的信號。
如果時間能暫停在此刻該多好啊……
他很想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將她融進(jìn)自己的每一寸骨血,永不分離。
但少年只是輕輕松了松手臂,他害怕他的小貓透不氣。
?。?p> “憑什么先太子被賜死,她還能平平安安的回來當(dāng)妃子,保不齊就是她妖言惑眾挑唆的先太子叛國!”話還沒落地,只聽一聲從天而降的抽刀,此人頭先落地了。
來劍破長空,一群金黑袍暗衛(wèi)騰凌轎頂,震聲道:“瞻京衛(wèi)在此,誰改造次!”
流民們霎時被嚇得怔在原地,可沒一會兒,一名赤肩虎臉的彪形大漢舉起右拳,疾呼:“各位別怕!他們有刀又如何,自先朝而來,我們已被壓迫了多久!橫死豎死都是死,敢叫匹夫爭一世!!”
“大家伙們,沖啊?。?!”眾人撒開步子狂奔而去。
“ma d,找死!”為首的厲目露兇光,拔刃出鞘。
就在一片紛亂之間,孤山寒鳴忽然看見一個半面燒傷的男子。
他即刻反應(yīng)過來,滿眼悲愴的注視著紫蕪。
紫蕪的心像是被扯了一下,壓著不知所云的酸澀。
“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就在剎那,紫蕪倏地被推開。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在身體向后倒去的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小宮侍,那個曾經(jīng)說過會永遠(yuǎn)守在她身后的鳴哥哥……將永遠(yuǎn)消失在她目光所及之處。
“不,不要!”
空中淚眼潸然,她好像再也叫不回他了。
為什么……
你眸角明明紅了大半,
卻還是那么決然地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