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禍事
人來人往的正興街上,回春堂門口,兩個醫(yī)館伙計正把一扇薄薄的門板放到地上,其上躺著個嘴唇青黑的男子,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險些叫人以為這是一具死尸。
“大夫!大夫!求求您了!”
旁邊清瘦柔弱的婦人哭嚎著阻攔醫(yī)館伙計的動作,在地上跪行幾步去抱其中一人的腿。
“求求您了!求求您?。∥壹蚁喙€活著,他還有氣,還有得治呢!你們不能就這樣讓他出來,這是見死不救啊!”
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來看,被抱住腿的伙計讓她哭得心煩,忍不住出言譏諷。
“少東家本是好意,看你們窮得連住院費都交不起了不忍心讓你家男人連副下葬的棺材都買不上,這才讓你們離開,你怎地不懂好心硬要拉拉扯扯做這般難看姿態(tài)?”
他極大聲地罵了句晦氣,“回春堂在這淼陽縣開了多少年,什么疑難重癥我們沒見過,郭老大夫都說棘手的病癥誰還能治?你不若早早帶著人回去,好歹也算個落葉歸根!”
一旁的女童被他吼得嚇了一跳,愣愣抬頭,哭著去找自己的母親,卻被柔弱的女人一把推開,胡香徑自撲到自己丈夫身上大哭起來。
那個兇些的伙計說完便自顧自走了,與他一到出來的那個年紀不大,心腸也更軟些,俯身對還在嚶嚶哭泣的女子道。
“我前些日子聽郭老大夫提過,秀水村一位姓周的大夫很有些本事,你不若去尋一尋,興許她有辦法呢。”
秀水村不大,村頭村尾都是相熟的人,嘉令在村里人緣極好,但凡一提是來找她求醫(yī)問藥,心善的村里人便會直接引著來人前往嘉令門前。
胡香央了自己的自家丈夫的表兄前來尋找嘉令,自己則在家中照看病重的丈夫。
善良的吳阿婆幫其敲響了嘉令的院門,直到嘉令出門見客才杵著拐杖慢悠悠離開。
嘉令聽那位表兄說完大致情況,立刻回屋背上了出診箱,臨出門之際,又猶豫著帶上了昨晚才提煉好的大蒜素和酒精。
嘉令跟著那表兄走后不久,墻根角下就探出來一雙奸猾的眼睛,來人年約三十多歲,頭上的頭發(fā)稀稀拉拉,露出好幾塊磕磕巴巴的皮膚,穿著一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短衫,正是在秀水村和鄰近幾個村里四處偷雞摸狗的張癩頭。
張癩頭輕巧地翻過了院墻,在不大的小園里繞了幾圈,轉而便直奔嘉令住的正屋,嘉令走得急,沒來及把屋門鎖上,張癩頭一進門便看見了床邊放著的金屬箱子。
他雙眼放光地奔過去,想抬手掂量幾下,卻被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彎了腰,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后倒去。
只聽見“咔嚓”一聲,墻角嘉令為圖方便的放著牌匾被張癩頭的癩頭磕掉了一個角。
那痞子齜牙咧嘴地爬起來,看見害得自己腫了腦袋的罪魁禍首時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狠狠踹了一腳。
古樸雅致的木質物件在地上滾了幾圈,一直蓋在上邊的紅布被掀開,漏出來底下的“知縣”二字,驚得張癩頭瞳孔地震。
他常年在鎮(zhèn)上瞎混,為防不長眼惹到什么人,還曾經耐著性子去認過幾個大字,看這般情景如何不知這就是知縣曾親自題給嘉令的墨寶,立刻嚇得癱在了地上,連桌上的箱子也顧不得了,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往外跑,但腳步將將跨過門檻,又有了一個主意。
要不說人在危急情況下還是有幾分急智呢,他折回來,把那塊紅布蓋上牌匾,又照著原樣放回去,這才輕手輕腳地溜出嘉令家。
遠處的林子里,花妞正和幾個小伙伴玩捉迷藏,眼下日頭正熱,村里沒幾個人,看見張癩頭賊手賊腳地從嘉令家的方向跑出來時,小家伙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胡香家所在的柳灣村距離秀水村不算近,此時正是午后,天邊沒有一絲云,熱辣辣的太陽曬得嘉令雙眼發(fā)花,豆大的汗珠子從額上滑下來,流進眼睛里泛出生疼。
胡香家是一處有些陳舊的青磚瓦房,是胡香公爹在世時蓋起來的,胡香爹娘本是看中夫家家境殷實才將她嫁進來,不料成婚不過一載胡香公爹便突發(fā)惡疾去世,胡香婆婆早已入土多年,只留下不通庶務的兒子和柔弱無依的兒媳并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
有父親在世時,胡香丈夫自來沒為生計發(fā)過愁,但這一走,家里便沒了經濟來源,到底是家底豐厚,小夫妻倆過了幾年坐吃山空的日子,眼見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胡香丈夫才想著去上山打柴賣,因而碰上如此禍事。
胡香丈夫的表兄帶著嘉令進屋,嘉令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便急急進屋去看病人。
她初見胡香覺得有些眼熟,待得望見那個躲在娘親身后的小姑娘時才反應過來,這竟是她曾經在回春堂見過的那一家子。
時間緊急,嘉令來不及寒暄,立馬解開男人右腿上的繃帶查看情況。
如今雖然已是深秋,但除外早晚,白天的氣溫仍然很高,病人的傷口長約十厘米左右,整個創(chuàng)口遍布失去生機的灰白色組織,輕輕按壓會冒出一股股黃白的膿水,混著先前的大夫撒上的止血消炎的藥粉,像極了被隨意組合的某種排泄物。
人體組織腐爛的臭味令一旁的胡香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但嘉令卻面色不變,依舊在仔細評估著傷口情況。
照目前的情形來看,病人的傷處早已失去早期清創(chuàng)縫合的條件,且經初步判斷具備截肢的風險,但是……
嘉令看了眼身后因為可怖的傷口情況幾乎要搖搖欲墜的女人,擔心此時將風險告知家屬后會發(fā)生什么不可預測的情況,決定等病人情況稍微穩(wěn)定些再說。
她用紗布重又將傷口蓋好,命令屋內的一切閑雜人員全部退出去,減少灰塵并增加空氣清潔度,又讓家屬去制備簡易版的生理鹽水,之后便換上了琴娘為她準備的“手術服”和口罩帽子等物。
這些東西早前都已經用高溫蒸煮過,雖然不能跟現(xiàn)代的消毒級別媲美,但好歹聊勝于無。
待所有物品、環(huán)境準備齊全,嘉令開始進行清創(chuàng)手術。
照現(xiàn)代醫(yī)學標準而言,一般應爭取在傷后6~8小時以內進行清創(chuàng),頭面部損傷,切割傷,清創(chuàng)時間可延至8~12小時,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快一個星期,已經遠遠超過了施行清創(chuàng)術的最佳時間。施行清創(chuàng)操作的最主要目的就是預防和控制感染,凡有開放性損傷,必須重視感染的防治,爭取在傷口未發(fā)生感染前,清除壞死或失活組織、異物、血塊和徹底止血,將污染傷口轉變?yōu)榍鍧崅?,預防感染,從而為傷口達到一期愈合創(chuàng)造條件。
胡香丈夫的情況完全不符合以上標準,在嘉令到來之前,他就已經出現(xiàn)了類似于感染性休克的前期表現(xiàn),嘉令讓家屬弄了一根長長的木賊草莖從病人的鼻腔穿進去,做簡單的鼻飼補充周圍循環(huán),以延緩休克的發(fā)生。
嘉令仔細看過胡香丈夫的情況,說實話,傷口并不深,看著駭人不過是因為傷口面積過大,血管有破損,但神經卻沒有離斷,假如能夠早一點處理,根本不至于淪落到這種境地。
她拿出針線,想要看看病人有沒有那些地方可以做縫合,卻被胡香的尖叫嚇得止住了動作。
她有些疑惑地向女人看去。
“不可以!”還在一旁端著糖鹽水往鼻飼管里灌的婦人目眥欲裂,看著嘉令拿著針線的眼神像是一只失去理智的野獸。
早些時候,在嘉令去回春堂找郭大夫那天,老人就已經提出過要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大奉朝早就已經有了用羊腸線縫合傷口的前例,但卻遭到了胡香的強烈反對,這樣一個素來如菟絲花般的女人,居然不知為何在這件事情上一步不讓,也因如此,傷者的傷口只用藥粉草草包扎。
可以說,胡香的丈夫能有今日,一大半要歸功于他的妻子。
嘉令少見地瞪了眼睛,她其實很討厭一些根本不懂的家屬對治療過程指手畫腳,等到治療效果不如預期時卻又跑來又吵又鬧,眼前的胡香顯然就屬于此類,現(xiàn)下情況緊急,不便與她解釋,只能朝窗外大喊:
“來人,把她拖出去!”
胡香又鬧又叫地被夫家親戚拖出去,嘉令搖搖頭,復又重新投入手術中。
清除失活組織,分離異物,探查神經和血管……
這一步步,嘉令做得行云流水,惟有在沖洗傷口時忍不住蹙緊了眉心,看見一整瓶酒精就這樣被用光,心痛得直抽抽。
待一切事畢,嘉令又給病人喂了些大蒜素,說實話這些東西能起到多少作用,嘉令自己也說不準,但想到先前陳栓子的境遇,她還是這么做了,沒準,就有奇跡呢?
手術結束,嘉令照例出去同家屬溝通。
胡香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看見嘉令過來時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為剛剛的事生氣。
嘉令在心里暗暗道了句抱歉,蹲下身來溫聲道:“病人的傷口我已經做了處理,接下來一天你要觀察他是否有高熱……”頓了頓,她又道:
“先前用針線將傷口縫合是因為……”她林林總總說了許多,只覺得口干舌燥,看著胡香滿臉的無動于衷有些生氣:“你……”
斜下里伸出來一雙小手,端著一碗白水,嘉令一愣,轉頭望見一直被自家母親忽視的女孩。
“周大夫,您喝。”七八歲的孩子身量只有嘉令在后世見過的四五歲大,看見嘉令的目光假作熟稔地代替母親招呼起嘉令喝水。
嘉令心里的氣球像是被人忽的戳破,到底沒再說下去。
等到嘉令走后,女孩有些怯地叫自己母親:“娘親?”
胡香沒理她,只自顧自地念叨著“不可以。”
以她淺薄的認知,實在無法理解穿針引線的玩意怎么可以縫在一個大活人的身上,她總是不肯接受新的事物,一如只知道依附男人而活,實在是愚昧又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