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再次回到操場上的時候,第四節(jié)課上課的鈴聲已經(jīng)拉響了。可她不想回到教室,不想在那一束束帶著火藥味的目光交織而成的“火網(wǎng)”中倍受煎熬。那間教室,于她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知識的殿堂,而是充滿冷漠與敵意的牢籠了。以前,在她覺得理直氣壯的時候,尚且還能憑借著內(nèi)心僅存的一絲倔強,在“火網(wǎng)”中挺直脊梁,艱難地維持著一份看似堅強實則搖搖欲墜的驕傲??扇缃?,走了一趟北樓,聽到老師們的那些議論后,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絕大部分的“理”都站不住腳了,僅存的一兩個尚且能夠立足的“理”,也仿佛風中殘燭,根本不足以支撐她疲憊不堪的肩膀。于是,在滿心的糾結(jié)與痛苦之中,她再次選擇了逃避。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自己,除了逃避,已經(jīng)不會做其他的事情了。
操場上,三個年級都有班級在上體育課。男孩子們或在操場中間踢足球,或在籃球場上打籃球。女孩子們則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或零散地坐在看臺上當觀眾,或?qū)ひ黄瑯涫a、覓一把長椅、找一塊草坪,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纖纖來到看臺上,想找一個向陽的臺階坐下來??赏瑢W們見到她,卻像見到一條毒蛇似的,紛紛閃躲到一旁,臉上滿是厭惡與排斥。纖纖心中猛地一抽,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怎么?連其他班級,其他年部的同學都開始躲著她了!他們沒聽過章玉講課,也不了解他的為人,甚至不大清楚這場風波的始末,憑什么要把罪名栽在她的頭上?就因為章玉死了嗎?為什么人們對死人總是寬容,而對活著的人總是苛刻呢?如果做出這番舉動的是同班同學或者學校的老師,纖纖或許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抗爭了,可其他班的同學也是如此,就由不得她不惱怒了。于是,她毫無顧忌地走上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看臺,大大方方地坐在一個帥氣的男生身邊。果然,四周的同學如同受了驚嚇的鳥雀,“呼啦”一下就散開了。他們遠遠地躲到其他看臺上,交頭接耳,眼神時不時瞟向纖纖,充滿了戒備和疏離。只有纖纖身邊的那個帥哥,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目光甚至都沒離開那群踢足球的男孩子。
纖纖有些詫異。這是今天她見到的,唯一沒有躲避她的人。難道他不認識自己嗎?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不知道那場轟動全校的風波嗎?纖纖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他好幾眼:他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澤,給人一種可靠而踏實的感覺。臉部輪廓線條柔和,下巴圓潤卻不失堅毅,展現(xiàn)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親和力。一頭烏黑的短發(fā)柔順地貼在額前,微微遮住了那雙溫和的眼睛。似乎是發(fā)現(xiàn)纖纖在打量他,他轉(zhuǎn)過頭來,給了她一個溫暖而開朗的笑。
一陣寒風吹來,纖纖下意識地抱住了肩膀。該死,兩次被“趕”出教室,她都忘了穿外套,今天不凍成感冒才怪呢!“帥哥”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脫掉身上的外套,輕輕地披在她的肩上。那帶著男性體溫的外套,如一池春水般,瞬間將纖纖暖暖地包圍。纖纖鼻子一酸,這種久違的溫暖讓她立刻紅了眼圈?!爸x謝!”她低聲說,帶著點哭腔。
“帥哥”又笑了:“怎么,一點點溫暖就把你感動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這么好哄了嗎?”
纖纖的臉一下子紅了?!澳挠醒?!”她小聲嗔怪著,“人家這是……被風吹的?!?p> 看著纖纖羞澀又感動的樣子,“帥哥”恰到好處地收住了自己的玩笑?!澳愫?,我叫蘇沐陽?!彼鲃訄蟪隽俗约旱拿?。
“你好,我叫韓……紫萱。”纖纖猶豫了一下,沒有報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其實,她身邊從不缺少獻殷勤的男孩子,以前也不知道接受過多少男孩子的外衣??扇缃?,眼前的男孩,是她這個飽受冷落的上午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她不想因自己的名字而把這份“溫暖”嚇跑。
“你是哪個年級的?高一?”蘇沐陽微微歪著頭,目光中帶著點探尋的味道。
“好眼力?!崩w纖點了點頭,再次打量著他,“你呢?高……不對,你不是一中的學生。”她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男孩子,居然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校服。
蘇沐陽輕輕地點了點頭,神色略顯凝重:“一中是我的母校。我是今年夏天從一中畢業(yè)的。這次回來,是來參加一個老師的葬禮?!闭f著,他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遠方,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葬禮?纖纖纖纖仿佛被電擊了一般,一下子跳了起來:“你……你是章玉的學生?”
蘇沐陽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他盯著纖纖,目光中帶著一股明顯的不贊同的意味:“你……平日里都是這樣對老師直呼其名的嗎?”
纖纖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她的臉色發(fā)白,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自從在課堂上辱罵了章玉后,她就再也沒有叫過一聲“章老師”,每每提起他都是直呼其名。其他人鑒于她和章玉之間的關(guān)系,也沒有多說什么??墒茄矍斑@位“帥哥”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或許連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概不知。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愿意和自己說話的人,纖纖可不想因暴露身份而失去這個伙伴,哪怕他是章玉的學生。她趕忙擠出一絲討好的笑容,為自己找了一套托辭:“哪里哪里,我不是怕你不知道是哪個‘章老師’嘛!姓張的老師太多了,而且還不確定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
蘇沐陽看到纖纖慌亂的樣子,立刻釋懷地笑了:“算了算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礃幼?,你也是章老師的學生了?”
纖纖咬住嘴唇,無聲地點了點頭。
蘇沐陽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太好了!今天我就想找人談?wù)務(wù)吕蠋?,可惜,能有幸成為他學生的人,終歸是太少了?!?p> 章玉!又是章玉!難道今天,她就擺脫不了章玉的陰影了嗎?纖纖只覺胃里一陣翻涌?!拔也幌胝勊?,”她耷拉著腦袋,悶悶地說道,“太難受了!”
“我理解!”蘇沐陽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纖纖的肩膀,一臉的感同身受,“出了這種事兒,誰的心里都不好受。不瞞你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緩過神來,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總是覺得下一秒鐘,他就會由柳笛攙扶著,從北樓走出來,穿過操場,走進教室,接著給我們上語文課……”他忽然哽住了,嘴唇微微顫抖著。隨后,他轉(zhuǎn)過臉去,再度凝視著操場中間踢足球的男孩子,目光中滿是追憶。
纖纖無語地瞪視著他的側(cè)臉,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蘇沐陽,他怎么就一廂情愿地認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懷念章玉呢!可是,他話語中那種“不情愿相信這是事實”的感覺,還是在一定程度上觸動了纖纖?!笆前?,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該多好!”她喃喃地,不知不覺地吐露了一個埋藏在心底的,自己也不愿意承認的愿望。
蘇沐陽再次轉(zhuǎn)過頭來,凝視著纖纖,帶著一份由衷的感動:“我真沒想到,章老師只教了你們兩個多月,你們居然對他的感情這么深。剛才下課時,我就看到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起抹眼淚。還有你們那個小課代表,今天早晨靈車啟動的一剎那,他‘哇’的一下就哭出了聲,邊哭邊追著靈車跑,雙手拼命向前伸著,仿佛要把那輛漸行漸遠的靈車拽回來似的。兩個留校的男老師使盡渾身力氣,拼命拉他都拉不住。我聽到他沖著靈車發(fā)瘋般地喊:‘章老師,您回來!回來!我還繼續(xù)給您當課代表,還繼續(xù)幫您批作文,好嗎?’在場的領(lǐng)導老師無不落淚,就連開大客車的司機眼圈都紅了。唉——”他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嘆息,“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男孩子?!?p> 纖纖聽著,聽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在她的心中緩緩蔓延,猶如大海深處交錯的洋流。“其實,”她別過頭,躲開了蘇沐陽的目光,“我們對他,并沒有……多深的感情。我們只是喜歡聽他講課,而課后的他,我們——并不喜歡。”
她以為這番話會惹得蘇沐陽生氣,沒想到對方卻溫和地笑了:“其實我們以前也是一樣。課堂上的章老師和課后的章老師反差太大了,我們只能在課堂上歡迎他,而在課后對他敬而遠之了。不過,僅僅‘講課精彩’這一點,就足夠我們回味一生了。高中三年,我們唯一沒有聽夠的,就是語文課。你不知道,高二選科時,就因為舍不得章老師的語文課,班級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選擇了留在文科班,其中就包括不少理科成績突出的孩子,為此不惜跟家長鬧翻。我們班的袁珂,高一下學期物理成績名列年組第一,可他就是非要選文科,為此和父母抗爭了兩天兩夜,物理老師和高校長親自來勸他都無濟于事。用他的話說:‘我受不了語文課堂上出現(xiàn)別的老師,那樣我打瞌睡時都會做噩夢的?!馓枴x’,除了語文課,其他課都會打瞌睡。后來他考入了浙江大學中文系,據(jù)說還當了班長。有意思的是,高考時我們班成績出色的,大多數(shù)都是當初理科成績突出卻非要進文科班的同學。后來仔細想想也有道理,那些同學數(shù)學成績本就優(yōu)異,語文成績也被章老師提升到一個罕見的高度。而且聽章老師的課,我們不僅僅愛上了語文,對歷史和哲學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高考的五個學科幾乎沒有弱項,成績怎么能不高?所以我們班高考成績創(chuàng)本市新高,也是理所當然的。只可惜我這個班長當年報志愿出現(xiàn)了差錯,一路掉檔,最終只考進了咱們市的師范學院。雖然也是省重點,但還是有一些遺憾?!?p> “怎么?”纖纖滿臉驚訝,聲音不自覺地就提高了,“你就是……班長?是那個傳說中的‘情歌王子’?”
“你知道我?”這次輪到蘇沐陽詫異了。
纖纖認真地點了點頭:“我聽一個朋友提起過你。她也是咱們學校的,比你小兩個年級。她說你的情歌唱得特別特別好聽,去年她們班開完新年聯(lián)歡會后,她和幾個同學去歌廳放松,正巧碰到你和你的同學也在那里,就在她們隔壁。她們隔著墻聽你一首一首深情地唱著情歌,那動人的旋律,深情的嗓音,聽得她們心都醉了。后來,她們就悄悄地給你起了個外號叫‘情歌王子’了?!?p> “哦!”蘇沐陽這才恍然大悟,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我說畢業(yè)前夕,我怎么莫名其妙地多了這么一個‘頭銜’呢!害得班主任陳老師找了我好多好多次,反復(fù)叮囑我莫要因為情感問題荒廢了學業(yè),直到今天,她還一口咬定我一定是因為和誰談戀愛才導致成績下滑呢!”
纖纖忍不住笑出了聲。這是今天上午頭一回,她笑得如此開心?!捌鋵崳彼糜喙馔低悼粗K沐陽,“我那個朋友已經(jīng)暗戀你大半年了??墒撬f你并不喜歡她,你暗戀的對象是——柳笛?!?p> 蘇沐陽的臉上,閃電般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眼神中則流露出些許的驚訝和一絲慌亂,但很快便恢復(fù)了鎮(zhèn)定?!皼]錯,我一直暗戀著柳笛,暗戀了整整三年?!彼谷惶孤实爻姓J了,“其實不只是我,我敢說我們班的男生,絕大多數(shù)都在暗戀她。好幾個男生之所以選擇留在文科班,除了舍不得章老師的語文課外,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想離開柳笛??上Я褏s對此毫無察覺,甚至從來沒有把關(guān)注的目光停留在任何一個男生身上。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個章老師,別人哪里還能入得了她的眼!”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失落和悵惘。纖纖敏銳地看了他一眼:“我能說,你是在嫉妒嗎?”
“嫉妒?”蘇沐陽自嘲地笑了笑,“嫉妒誰?章老師嗎?我的天哪!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教過一百個學生,這一百個學生都在課堂上與他交流過,可他能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柳笛,另一個就是那個小課代表。哦,不,也許還多了那個辱罵過他的教委主任的千金……”
纖纖的心“咯噔”一下,臉龐立刻發(fā)起燒來。身邊這位帥哥,原來什么都知道??!蘇沐陽倒是沒有留意纖纖的這份窘迫和不安,他繼續(xù)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不,我不會嫉妒章老師,我沒有那個資格去嫉妒他。我只是偶爾會有那么一點點不平衡罷了。而現(xiàn)在,連這點不平衡都沒有了。章老師雖然高傲、冷漠、古怪,但他總有那么一種精神,讓你無法去漠視。你們和他相處只有兩個多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種精神。我們和他相處了整整三年,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課堂上,但那種精神總會通過一句話,一個手勢,或者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動作流露出來,無形中就震撼了我們。”
他突然指著操場中間踢足球的那群男孩:“看到了嗎?這塊足球場地,向來都是被高三學生占據(jù)。我記得就在高三上學期的一個中午,我和一群男生在這里踢足球,恰好柳笛扶著章老師也路過這里。一個男生飛起一腳,足球宛如出膛的炮彈一般,呼嘯著就朝柳笛的頭上砸去。當時柳笛正看向另一邊,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沒有絲毫察覺,眼看足球就要砸到柳笛的頭上了。誰都沒想到,身旁的章老師居然挺身而出,一個斜跨步,閃電般擋在了柳笛的前方。結(jié)果,那個球,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p> “???”纖纖驚呼起來,“他……是怎么看到的?”
蘇沐陽搖了搖頭:“他哪里是‘看’到的,他是‘聽’到的。這件事發(fā)生后,我才知道章老師的聽力有多好。他居然能在瞬間判斷出球的方位和速度。后來,我聽一個也在二路車站等車的同學說,章老師能分辨出各種車輛的聲音,能判斷出車速的快慢,從沒出過差錯。每次二路公交車開來,他總是比柳笛先發(fā)現(xiàn),甚至車停在哪里,車門在什么位置開啟,都判斷得分毫不差?!彼蝗煌A讼聛恚坪跏窍氲搅耸裁?,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疑惑不解的表情:“奇怪,他的聽力這么好,又怎么會被那輛摩托車撞到呢?”
纖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一種懷疑如閃電般劃過腦海,可還沒等她抓住,又迅速地消失了。她搖搖頭,仿佛要將這不愉快的感覺甩掉。而后,她輕輕碰了一下蘇沐陽的手臂:“后來呢?”
“后來?”蘇沐陽似乎才從一份沉思中驚醒,“哦,這一下砸得太重了。章老師的雙手本能地捂住胸口,嘴里忍不住發(fā)出“嘶”的一聲呻吟。然后,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了幾步,臉色煞白,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柳笛急忙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他,連聲呼喊著:‘章老師!章老師?。 曇粢呀?jīng)帶著哭腔。其他同學也“呼啦”一下圍上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明顯的不安與愧疚。章老師咬著牙關(guān),嘴唇微微顫抖,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胸口也在劇烈地起伏著??墒?,他仍然竭力抑制著自己的呼吸。幾分鐘后,他站直了身體,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下來?!疀]事了,大家去上課吧?!穆曇艋謴?fù)到了平時的平靜和冷漠,但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然后,他在柳笛的攙扶下,慢慢地向南樓走去。接下來的那節(jié)課,他講得和平日一樣精彩,只不過有幾次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而柳笛,她第一次在語文課上‘走神’了。她的心思根本沒在課堂上,只有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章老師。每次章老師捂住胸口,她唇邊的肌肉都忍不住顫抖幾下。后來,聽一名女同學說,柳笛下課把章老師送回辦公室后,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很久。從那一天起,每次看到柳笛和章老師經(jīng)過這里,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一直等到他們走進南樓之后,才繼續(xù)踢球?!?p> 蘇沐陽終于停止了講述,目光卻依舊沒有從那群踢足球的男生身上移開。好久,他長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直到現(xiàn)在,章老師在那一瞬間的挺身一擋,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后來,在場的一位在體校打籃球的男生跟我講,那個動作叫‘斜步防守’,屬于籃球技術(shù)里的常規(guī)動作。他十分肯定地說,章老師一定對這個動作形成了‘肌肉記憶’,才能在電光火石之間準確地做出來,做得比教科書都標準。他甚至由此斷定,章老師在失明前,肯定是個籃球高手。可是我卻覺得,即便是個籃球高手,在那一刻也未必能挺身而出。章老師一定是出于一種強烈的保護欲望,才做出了這種近乎本能的動作。而這種保護欲望,一定是深入骨髓的。”
纖纖已經(jīng)聽呆了,整個人仿佛沉浸在這故事之中,甚至忘了章玉是自己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她用手托著腮,目光有些迷離。沉思了片刻后,她情不自禁地說:“他對柳笛,真好!”
蘇沐陽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這種保護欲望并不只針對柳笛一個人。之前,我也和你的看法一樣,但后來我弄明白了,其實不管他身邊站著誰,只要是他的學生,他都會這樣做的。因為他在盡為人師者的責任與擔當,盡管從教只有三年,盡管他從來沒有當過一天正式教師,他卻已經(jīng)把這種責任與擔當深深地鐫刻到了骨子里,并完完全全地轉(zhuǎn)化成了一種本能,這便是他真正的高貴之處?!?p> “胡說!”纖纖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失言了。果然,蘇沐陽兩道懷疑的目光已然盯住了她,她趕忙再次為自己找借口:“我是說……是說……”她連說了好幾個“是說”,卻怎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相反,她的腦海中,竟閃過她和表哥來找章玉“算賬”時,章玉站起來后微微移動身子,擋住文俊和那盆茉莉花的動作。天,在自身安危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他仍在盡力去保護他的學生!
蘇沐陽又一次蹙起了眉頭:“怎么?你是韓纖纖的朋友嗎?你的語氣中,對章老師怎么總是帶著一絲敵意呢?”
“我……跟纖纖的關(guān)系,的確……非同一般?!崩w纖含糊地說,“不過跟這個沒關(guān)系,我是就事論事。如果……如果他身邊站著的是纖纖呢?剛剛罵了他,逼他辭職,還拔了……他還會保護她嗎?”
“他會?!碧K沐陽斬釘截鐵地說,“只要是他的學生,不管對他做了多么過分的事情,他都會盡到一個教師的責任與擔當。你的那個朋友,難道沒對你說過,章老師臨走的那一天,還給了她一個98分嗎?”
纖纖的嘴巴一下子被堵住了。那個 98分,已經(jīng)傳播得如此之廣了嗎?蘇沐陽看著她無言以對的模樣,并未加以嘲笑,而是一臉鄭重地說道:“我和我的同學普遍都有一種感覺,章老師冷漠、高傲,興許還有些不近人情,然而總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在不知不覺中吸引著我們?;蛘呦裎抑八f的,總有一種精神,在悄無聲息地感染和征服著我們。我覺得那種力量,那種精神,便是一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高貴吧。在講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時,他曾跟我們說過:‘真正的高貴,與家世、財富和地位無關(guān),它更多地潛藏在一個人的品質(zhì)與靈魂深處,是一種歷經(jīng)歲月洗禮,依舊熠熠生輝的人性之光,是無論世事怎樣變遷,都永遠不會磨滅的精神力量?!艺J為,他所描述的那種高貴,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刻進了他的骨髓之內(nèi),化作了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所以哪怕是一舉手一投足,這種高貴也會于不經(jīng)意間悄然閃現(xiàn)。”
纖纖心中猛地一動。她想起自己也曾受到章玉那種“神秘力量”的吸引,表哥也說過章玉有一種“罕見的精神”,難道,這就是蘇沐陽所說的“高貴”嗎?而自己,就在兩天前還罵他“無恥”“卑鄙”“下流”呢!“可是……”她依然在不甘心地為自己找著理由,“可是……他在打纖纖耳光的時候,怎么沒想到自己是一個老師?怎么沒想到這是一個老師不應(yīng)該做的呢?”
蘇沐陽的語氣中突然帶上一絲微微的惱怒:“你沒在現(xiàn)場嗎?沒聽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嗎?你覺得這個耳光不該打嗎?”
纖纖一下子被懟得啞口無言了。到了現(xiàn)在,即便是她,也不敢說那個耳光打得毫無道理了。“我承認,”在蘇沐陽譴責的目光下,她竟然不知不覺說出了實話,“如果不是在課堂,如果他們不是師生關(guān)系,這個耳光,在哪里打下去都是沒有問題的?!?p> 蘇沐陽輕哼了一聲:“算你還是個明白人。章老師雖然冷漠,卻并非那種暴躁易怒之人,相反,多數(shù)時候,他都能夠以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去看待問題。這三年來,我從未見他發(fā)過一次火。即便聽到有人因?qū)λ魑牡脑u語不滿而對其破口大罵,他也沒有生氣??纱舜卧馐艿奈耆璨粌H針對他,還包括柳笛!侮辱的不單是行為舉止,更是名譽和人格!如果遭受這般謾罵卻不還手,那他也談不上什么‘高貴’了。”說到此處,他禁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你那個朋友啊,就是從小被慣壞了,聽到的都是好話,一點兒批評都受不了,哪怕這些批評都是公正客觀的。她太習慣眾星捧月的感覺了,但凡沒有那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就覺得全世界都虧待了她似的。不就是作文被判了個零分嗎?抄來的文章本就一文不值,放在誰的身上,章老師都會給零分的。我不也一樣嗎?”
“你……也得過零分?”纖纖張大了嘴巴,震驚之余竟沒有去計較那些對她毫不留情面的批評。
蘇沐陽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絲赧然:“可不是嘛!我高中的第一篇作文就被章老師判了個零分。那天的作業(yè)多得離譜,我忙乎到半夜才發(fā)現(xiàn)作文沒寫,于是就在作文選上隨便找了篇作文抄上去了,沒想到還是讓他發(fā)現(xiàn)了?!?p> “???”纖纖失聲叫了起來,“他連作文選上的文章都會背嗎?”
“哪兒??!這本作文選是當年新出版的,他就算背再多文章,也厲害不到那種程度??墒恰碧K沐陽的臉突然皺成了一個苦瓜,“倒霉的是,袁珂也抄了同一篇作文。結(jié)果,我們倆都被判了零分。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文章肯定是先被批閱的,因為那上面原本還有一個可憐的78分,下面還有一條犀利的評語。只不過,后來那個分數(shù)和評語統(tǒng)統(tǒng)被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可憐的零分和一條更犀利的評語——拜托,就算抄襲,也要挑一篇水平高一點的文章來抄!”
纖纖忍不住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連聲說:“活該!活該!”說了好幾遍之后才猛然意識到,這聲“活該”,似乎也能套用在自己身上。
蘇沐陽并未察覺纖纖這份后知后覺的窘迫,反倒連連點頭:“對!的確活該!現(xiàn)在我深深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可當時還真有點難以接受。不瞞你說,小學和初中時,我也抄過作文。身為學生,哪有幾個沒抄過作文的?可老師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會給我保留幾分面子,哪像他那樣,直接就降到零分呢?其實不止是我,幾乎所有同學都無法接受第一個作文的分數(shù)和評語。有人當場就哭了,有人更是破口大罵,情急之下甚至帶上不少……不雅的稱呼。那節(jié)作文講評課,簡直變成了追悼會和聲討會。奇怪的是,無論多么激烈的言辭,都無法激怒講臺上的章老師。他只是靜靜地佇立著,一言不發(fā)。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他才對我們說了這樣一番話:‘正告大家一句話,抄來的作文,即便沒有被發(fā)現(xiàn),在我這里也未必能得高分,還不如自己老老實實地寫一篇,哪怕被我批評得一無是處,也還算有些價值?!f完這番話,他拂袖離開,只留下一屋子發(fā)愣的同學,和一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我?!?p> 蘇沐陽深深地垂下了頭,仿佛直至此刻,那份羞愧仍緊緊纏繞著他。纖纖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節(jié)作文講評課的畫面,何其相似!許久之后,蘇沐陽又發(fā)出一聲綿長而飽含感慨的嘆息:“經(jīng)歷了那件事,我才徹底明白,章老師對習作的要求太高了,能達到他的標準的,想必都能在國家級期刊上嶄露頭角了。而能達到如此水準的文章,或許早就被他存入大腦中那個可怕的資料庫中了。所以,從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敢抄襲哪怕一篇文章了,也不敢敷衍任何一次習作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和其他同學也深深領(lǐng)會到了他的良苦用心。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其實他從未將我們?nèi)魏我黄魑呐靡粺o是處,雖說言辭犀利,但每一篇作文,他都只是精準地指出一個缺點——那個最為關(guān)鍵的缺點。而且正是他的這份不留情面,讓我們痛下決心,堅決不敢重蹈覆轍。就這樣,我們改了一個缺點,又忙著去修正下一個缺點,從選材立意、布局謀篇,到人物刻畫、情節(jié)安排、環(huán)境描寫,再到遣詞造句、段落銜接,每一回都絞盡腦汁,誠惶誠恐。雖說每次寫作,都是一場艱辛的歷程,然而三年里,我們一共完成了一百四十七篇習作,每一篇都有顯著的進步,每一次都有切實的提高。這種提升是循序漸進的,也是腳踏實地的。臨近畢業(yè)時,我們終于驚喜地發(fā)現(xiàn),寫作于我們而言已不再是無法攻克的難關(guān),無論什么體裁、什么風格的文章,我們都能從容應(yīng)對,揮灑自如。而回頭再看那篇從作文選上抄來的文章,我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的水平,早已將其遠遠甩在了身后。這一切,都要歸功于章老師的嚴厲與教誨,若不是他當初的毫不留情,哪會有我們在寫作上的脫胎換骨?!?p> 纖纖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心中的滋味復(fù)雜難辨。她逐漸發(fā)現(xiàn),雖然只從教三年,但無論課堂教學還是習作訓練,章玉都有一套獨特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且這些方法不是一般人能掌握得了的。它們是建立在自身極深厚的語言文字功底,極豐富的知識儲備,極敏銳的思維洞察,極廣闊的視野拓展,極精準的問題剖析,極出色的文筆表達,以及極刻苦的鉆研精神之上的,所以他人無法復(fù)制,也難以超越。她不禁想到,如果她和她的同學也被章玉這樣教導三年,也應(yīng)該和那五十名學姐學長一樣優(yōu)秀吧。
似乎是看出了纖纖的想法,蘇沐陽發(fā)出一聲惋惜的輕嘆:“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失去章老師,是一個多么巨大的損失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沒有去世,就一直這么教下去,哪怕三年只教出五十名學生,于國家社會而言,都是重大的貢獻?!?p> 纖纖的心猛地顫抖起來,一股難以名狀的悵惘和失落瞬間充塞著她的胸膛,與此同時滋生的,還有一種類似悔恨的情緒,似乎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在心靈深處不停地呼喊著:“你原本是有機會的,可惜被你自己斷送了!”不!不??!纖纖深深地吸氣,竭力將這種感覺壓制下去。倉促之間,她趕忙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我聽說,柳笛的作文,也曾被他打了零分。難道……柳笛也抄襲過嗎?”
“柳笛還用得著抄?”蘇沐陽本能地反駁道,“她的作文,入學時就比我們高出好幾個層次,畢業(yè)時更是不知把我們甩出去多遠了。一百四十七篇作文里,有一百四十六篇在講評課上都被當作范文讀過,那水平,我們一輩子也趕不上。章老師甚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柳笛,把你的這些文章合成文集出版,其質(zhì)量可要比市面上某些所謂的文集高得多?!鋵嵥⒉恢?,柳笛的文章已經(jīng)在媒體上發(fā)表了不少,不然那‘天才’的稱號是怎么得來的?”
“可是,那唯一的一篇習作……”纖纖還是有些不甘心。
“那篇文章我知道,”蘇沐陽肯定地說道,“我記得那是高二下學期的一篇習作,題目是《記一位老師》。這是章老師親自出的題目,主要訓練我們?nèi)绾慰坍嬋宋铩V徊贿^在布置作文的時候,他提出了一個奇特的要求——這次習作,不許寫他。誰若違反,對不起,零分。而在周六的作文講評課上,章老師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沒讓柳笛朗讀她的文章。”
“柳笛……是不是寫了……他?”纖纖似乎有些懂了。
蘇沐陽點了點頭:“正是。不過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原因,沒人敢去問章老師。下課后幾個女同學悄悄問過柳笛,她也沒有吐露。直到這次章老師離世,我協(xié)助高校長整理他的遺物時,才在一個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作文本。那篇作文的確被判了零分,分數(shù)是柳笛親手寫上去的,因為用力過猛,甚至劃破了紙張。作文的第一頁,也有疑似被淚水打濕的痕跡,但還能辨認清楚。我一口氣讀完了整篇作文,作文寫得很長,也相當感人,我敢說,這是柳笛一百四十七篇習作中,留給章老師印章最深的一篇,它一定觸動了章老師的心弦,否則他不可能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它??墒亲罱K,他還是打了個零分?!彼nD了片刻,唇間逸出一絲輕嘆:“這就是章老師,他向來一視同仁,從來沒有雙重標準。不管他多欣賞和喜愛柳笛,也沒有在學業(yè)上給她任何偏袒和特殊照顧。”
纖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蘇沐陽的話,猶如一顆石子,在她內(nèi)心的湖面上濺起一連串的水花,每一次都引發(fā)層層漣漪。她想起了那堂作文講評課上她質(zhì)問章玉的那句話:“章老師,你也就能欺負我們這些人吧。如果柳笛這么做,你還能給他零分嗎?”現(xiàn)在看來,這句話是多么荒謬?。∑鋵?,那一節(jié)課,她的哪句話又是在理的呢?她的耳畔,再度回響起文俊的那個問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們都可以重新回到那節(jié)作文講評課上,你還會拿著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質(zhì)問章老師嗎?”不會了!她肯定不會了!知道這些真相的她,怎么還有臉去“質(zhì)問”章玉?可是,即使不知道這些,她,就應(yīng)該拿著那篇抄來的,一錢不值的作文去質(zhì)問嗎?
起風了。瑟瑟的秋風卷著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飄落。不遠處小花壇里的花朵大多已經(jīng)凋謝,只有幾株頑強的秋菊還在瑟瑟寒風中綻放。秋日陽光給這蕭索的景象鍍上一層薄薄的暖色,卻也難掩那份清冷與寂寥。纖纖望著這深秋的景色,心中的愁緒仿佛也融入了這漸涼的秋風中,沉甸甸的,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