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4年,趙王宮握瑜殿
狹窄的庭院中,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蹲在樹下,正定定地看著樹根處爬來爬去的螞蟻,聚精會神。
此時正是初春時分,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小男孩沒多久就被蹦來蹦去的螞蚱吸引了注意力,小腦袋一時往左看看,一時往右看看。
當值的婢女站在回廊下躲懶,見小男孩如往日一般在庭院里玩耍,便轉進屋里做針線活兒去了。
小男孩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說發(fā)現(xiàn)了也習以為常。
自從他出生,就住在這座冷清的宮殿里。除了兄長偶爾會來看他外,沒人來,很是無聊寂寞。
還好,庭院里還有這么多小伙伴陪他。
小男孩尋了根小木棍,玩得不亦樂乎。只是沒多久,在他偶然間抬起頭時,一下子就怔住了。
有只極其漂亮的蝴蝶在花叢中翩躚飛舞著,那對色彩斑斕的蝶翼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夢幻。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瑰麗生物。
小男孩一見之下就睜大了雙眼,不管不顧地扔下手中沾滿泥土的小木棍,蹦跳著進了花叢直奔蝴蝶而去。蝴蝶一個翩然轉身就讓小男孩撲了個空。
越是抓不到就越想得到,小男孩追著蝴蝶上躥下跳,最后發(fā)了狠地一撲,不但沒有抓到蝴蝶,落地的時候都沒有站穩(wěn),摔了個結結實實的跟頭。
膝蓋立刻如針扎似的疼痛,小男孩扁著嘴,要哭不哭地爬起身。膝蓋上的傷口立刻就見了紅,洇濕了姜黃色的褲腿透了出來。
小男孩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追著蝴蝶,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跑出了一直居住的院落。小男孩的眼神慌亂了一瞬間,但立刻就恢復了神采。因為他聽見了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正朝他的這個方向走來。
小男孩的記憶力很好,認出了其中一個聲音是他的父親。很快,父親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伤赣H身邊站著的,卻并不是他母親。
他父親公子偃大概有三十余歲,本來就窄袖的胡服穿在那削瘦的身材上,顯得十分單薄。蒼白的面容算得上是英俊之相,但眼底的青黑和渾濁的眼瞳能看得出來這是具被酒色透支的身體。倒是他身邊婷婷裊裊輕移蓮步的美貌女子,螓首蛾眉,膚如凝脂,體態(tài)豐盈,像是一株散發(fā)著濃香正熱烈綻放著的牡丹花。
小男孩知道父親身邊的這位女子,應該就是那位十分受寵的嫦姬。
嫦姬的名字聽起來很美,自比月上嫦娥。但小男孩卻曾經(jīng)聽婢女們聊天說起過,這位嫦姬本來是個倡姬,以唱歌為生。而后嫁了人,不久之后就不幸寡居。不知怎么就讓公子偃為之瘋狂迷戀,納了她為妾室。嫦姬也不過是倡姬自欺欺人的叫法,實際上在其他人心里,她就是身份低微的倡姬。
小男孩其實并不是很懂什么叫倡姬,但他還是能分辨得出來那些婢女們提到嫦姬時語氣里的不屑與嘲諷。
不過這些和他都沒什么關系,他想要哭訴委屈疼痛的對象,是他的父親。
小男孩剛想忍著痛抬腳往那邊挪動兩下,就聽見了他們的交談聲。
“公子,那是誰家的小孩子???”嫦姬意外極了,她給公子偃生的男孩與這個小男孩差不多大,可她在趙王宮中根本沒見過有同齡的小男孩。
“晦氣!是那個掃把星!”公子偃看清了角落里站著的是誰,厭惡地啐道。
“掃把星?啊……是那個孩子?”嫦姬回想了一下,掩唇驚呼。
“沒錯,就是那個孩子。當年這掃把星出生的消息和長平之戰(zhàn)戰(zhàn)敗的噩耗一起傳到父王耳中,被父王認定此子為兇兆之子,厭惡至極。后來父王因不想和這孩子同處一宮之內(nèi),差點讓本公子搬出王宮!真是豈有此理!”公子偃對這孩子一點都沒有父子之情。更因為大兒子趙嘉回護這掃把星,近幾年來連趙嘉他都有些疏遠了。
“???居然還有這一出?公子怎么都沒跟妾身說過?”依偎在公子偃身邊的嫦姬憂慮不已。因為趙國的王室家族人丁并不興旺,所以直系的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趙王宮里,沒有單獨建府。按照慣例,只有當公子偃繼承王位后,他弟弟公子銘才會搬出趙王宮。而趙王丹如果讓公子偃先搬出去的話,被朝臣們過度解讀這個行為,說不定會讓公子偃板上釘釘?shù)睦^承人位置為之動搖。
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唉,這不是害怕你跟著瞎擔心嗎?”公子偃被嫦姬顰眉擔憂的情態(tài)所取悅,眼中的愛戀更深了幾分。只是在眼角余光掃到墻角站著的那個小男孩時,臉上又爬滿了厭惡和嫌棄。“嘉兒不是說他負責看管這掃把星嗎?怎么還讓他到處亂跑?真是晦氣!”
他一邊說,一邊摟著嫦姬,目不斜視地從小男孩的面前大步離開。
小男孩向前邁出的右腳停滯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有種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的驚慌失措,連呼吸都忘記了,憋得小臉通紅。
膝蓋之前受了傷,單腿站立讓他更加難以支撐身體的平衡,本來就單薄的小身板看上去越發(fā)搖搖欲墜。
直到那兩人的身影轉過了幾道宮墻,再也聽不見半點聲息了,小男孩才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本能,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右腳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痛得他眼眶都紅了。
但是,不能哭。
原來,父親不喜歡自己,真的不是錯覺。
在他有記憶以來,見過父母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都是逢年過節(jié)時,兄長帶著他在趙王宮走一圈,見幾個人。而這也是他可以走出那個被高高宮墻圍住的庭院,一年之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機會。
小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也聽不懂父親厭惡他的理由。他只能感覺到膝蓋上的傷口越來越疼,下意識地辨別了一下方向,發(fā)現(xiàn)這里離母親住的德音殿很近。
雖然他只去過一次德音殿,但依然記得路線,記得那盈滿宮殿的那股濃郁藥香。
小男孩拖著兩條受傷的腿,執(zhí)拗地扶著宮墻挪動著。
記憶中,母親的相貌也很模糊,但并不影響小男孩對她產(chǎn)生的眷戀和各種美化的幻想。兄長說過,母親其實是很愛他的,只是因為身體不好,怕給他過了病氣,才不能見他的。
好疼……
不怕……
母親會抱住他安慰他的!
***
“什么?高兒怎么去了德音殿?”趙嘉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跟武夫子比劍。他把劍勢一收,后退了幾步,不敢置信地問著從德音殿跑來匯報的菀青。他的弟弟一向聽話,平時都待在握瑜殿不出門的,怎么忽然跑去母親那里?
“我也不知……也許、也許是他個子小,溜進德音殿的時候都沒人發(fā)現(xiàn)。夫人剛剛午睡起來,就看到榻邊站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影……”菀青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畫面,都覺得背脊發(fā)涼。夫人這些年來不敢見到小兒子的原因,她想她也是知道的。畢竟當時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活了過來。而后又被認定為兇兆之子,長平之戰(zhàn)的罪孽也都安在了那孩子頭上,夫人自是怕得不得了。就連菀青自己,今天看到那孩子漆黑幽深得仿佛看不到底的眼神時,也都不寒而栗。
“血?高兒受傷了?”趙嘉的聲音冷了幾分。
菀青沒料到趙嘉是真心實意地護著他弟弟,連忙回想了一下那孩子身上的血跡,不確定地回答道:“……應該是之前摔跤跌破了膝蓋?!?p> 趙嘉聞言一怔。高兒從小被他養(yǎng)到大,可能不夠細致用心,陪著他的時間也不是那么長,但至少沒讓他磕破半點油皮,受過半點委屈。
其實,趙嘉對自家弟弟的感情也很復雜。捫心自問,當年他在聽到弟弟第一聲啼哭的時候,心底里蔓延上來的并不是驚喜和期待,而是驚恐和不知所措。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更是令他無從選擇。
母親拒絕承認這是她懷胎十月掙扎著生下來的孩子,父親因為祖父的偏見而看不慣高兒,如果他再不管,毫無生存能力的嬰兒肯定活不長久。
高兒死而復生得蹊蹺,趙嘉當時自己還是個孩子,只能做到安排一個廢棄的殿閣,派遣兩個婢女和奶娘,照顧好他,至少別讓他餓死。
之后趙國便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讓人無暇他顧。
長平之戰(zhàn)趙國四十余萬大軍被秦國坑殺,整個趙國上下一片悲痛哀嚎。雖然對秦國割地求和,但趙王丹最后并沒有履行合約。秦王稷大怒,繼續(xù)揮兵攻趙,圍困邯鄲。
正所謂哀兵必勝,趙國對秦國有刻骨仇恨,再加上之前坑殺的四十余萬大軍乃前車之鑒,就算他們投降也是屠城的結果,種種原因疊加在一起,固守的趙國士兵和百姓們爆發(fā)了難以想象的能量。
況且其他中原各國也不可能坐視趙國被秦國屠滅,最終魏國信陵君和楚國春申君救趙于危難之中,解了邯鄲之圍。
而此時,離長平之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
等徹底安定下來之后,趙嘉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那個只會哭鬧的小嬰兒,已經(jīng)長成了會圍著他喊哥哥的小男孩。
與常人無異。
趙嘉有時候看著他,都會覺得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只是一場夢罷了。說到底,一枚普通的玉牙璋怎么可能喚回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嬰孩?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的好么?而且就算這孩子是什么兇星,他才幾歲?又能做什么?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所以,趙嘉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里,盡可能地給予自家弟弟各種保護與愛惜。他本來想把高兒接到自己的懷瑾殿一起住,但母親聽聞后極力反對,甚至聲嘶力竭的呵斥他。他這才知道母親對高兒的反感。不難想象今天母親在措不及防的情況下見到了高兒,會有什么難以想象的舉措。
“母親……她對高兒怎么了?”趙嘉這句話剛說完,就看到菀青一臉復雜的表情,頓時心下一沉。
“小……小公子他跑了,現(xiàn)在哪里都找不到……”菀青并沒有回答趙嘉的問題,期期艾艾地岔開了話題道,“懷瑾殿和握瑜殿那邊都找過了,都沒人……”
趙嘉把劍遞給旁邊的內(nèi)侍杜衡,對武夫子簡單的行了一禮,告了聲罪。
自從廉老將軍重新被起用,廉平也早已卸下教導他的職責。現(xiàn)在教導他武藝的武夫子都是禁軍中的士兵,稍微有能力一些的都被派到前線駐守打仗了。
這位武夫子雖然沒見過所謂的兇星,但也聽說過。他并不認為當年長平之戰(zhàn)失利的原因就能歸結到一個孩子的出生,這時聽說那孩子跑丟了,便自告奮勇地帶隊搜尋。
趙嘉感激地謝過,說老實話,他也不知道高兒會跑到哪里去,因為高兒長這么大,幾乎沒有出過幾次握瑜殿。
越是這樣想,趙嘉的心里就越是愧疚萬分。
***
邯鄲是戰(zhàn)國七雄之中,最宏偉壯觀的都城之一。
除去在各強國的夾縫中艱難生存的韓國,和擁有大片荒蕪國土的燕國之外,齊國的臨淄因人口密度大而城邦改造艱難,楚國的壽春遍布靡靡之音,魏國的大梁緊挨大河而時常被洪水侵襲,秦國的咸陽因為只重修宮室而沒有城墻,顯得建筑零散毫無城邦之相。
這樣比較起來,雄偉大氣的邯鄲比起其他都城來,更勝一籌。
邯鄲,在從前寫作甘丹。太陽出升過地平線叫甘,太陽落山過地平線叫丹。而邯鄲即日出日落之地,是整個北方最繁華的中心。
從前有個燕國人覺得邯鄲人走路的姿勢特別有氣勢,專門從燕國壽春到邯鄲來學習走路的姿勢。結果沒有學會,反而連自己都不會走路了。從此便有個成語叫邯鄲學步,由此可見邯鄲在中原各國的聲望,都視在邯鄲所發(fā)生的事為流行風尚。
但這些追捧和尊崇,也是建立在趙國強盛的武力之上。
人都是這樣的,對強者才會有崇拜,對弱者,只有鄙夷。
在趙國鼎盛之時,趙武靈王甚至可以插手燕國秦國的內(nèi)政,隨意選他看好的公子繼承王位。連現(xiàn)任的秦王稷都是他一手扶持才能登上王位的。可諷刺的是,正是這位秦王稷,在幾十年后,發(fā)動了長平之戰(zhàn),把趙國狠狠地踩在了腳下。
此時的邯鄲街頭,可以讓六匹馬同時通過的寬闊街道上滿是垃圾和血跡。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門前,破敗的招幌隨著軟綿的春風有氣無力地飄揚著。昔日比肩接踵的邯鄲都城,已經(jīng)早就沒有那種繁華的景象,變成了一片靜如鬼蜮的空城。
趙國崇尚武勇,每家每戶都有男丁參軍,長平之戰(zhàn)戰(zhàn)敗的噩耗傳入邯鄲時,舉國上下一片哭聲。因為死亡人數(shù)實在太多,根本沒有足夠的生麻布來當喪服,悲傷的家屬們只能扯一條來系在頭上。
籠罩在邯鄲上空的悲傷情緒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各戶的哭聲未歇,秦國的鐵騎便兵臨城下。
殘存的趙國士兵和百姓們,依靠著對秦國刻骨的仇恨,拿起刀槍守衛(wèi)邯鄲。
這一仗,便打了三年。
三年后,秦兵退去。昔日堅固雄偉的邯鄲城墻千瘡百孔,就如同幸存下來趙人的心。
一切都以仇恨支撐著才能繼續(xù)呼吸,一旦恢復了和平,面對著一室空寂,很多人都沒辦法正常的生存下去。有的家里丈夫和兒子都慘死,留下來的女人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自殺而去。昔日人聲鼎沸的邯鄲城,已經(jīng)十室九空,許多家族都絕戶了。
街上能看到的大多數(shù)都是老人和孩子,青壯年都少之又少。
所以,在看到有個小男孩在街上獨自游逛的時候,并沒有人覺得奇怪。縱使他的額頭和膝蓋都流著血,也沒有人上來關心地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小男孩長這么大,是頭一次出宮。對于他來說,什么事情都是極其新奇的,幾乎忘記了身上的痛楚,眨著兩只大眼睛四處張望著。
他本來是去德音殿找母親的,只是進了寢殿時,母親還在午睡,他也舍不得吵醒她,就站在床榻邊上靜靜地看著她。
母親長得真美啊,身上香香的,被母親抱著一定特別舒服……
他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母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軟軟的,好溫暖……
可是,被驚醒的母親看到他時,異常的驚恐,拿起了瓷枕便朝他砸了過來。
他以為母親是不高興被驚擾的緣故,但母親砸了他一下之后并沒有停手,口中還罵著他,懊惱自己為什么要生下他……
原來,兄長不讓他見母親,并不是因為她身體不好啊……
看她拿著瓷枕砸他的架勢,中氣十足嘛……
小男孩捂著被砸破的額頭,冷靜地想著。
他不是不傷心,而是心痛得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出來了。
婢女們聽到了殿內(nèi)的動靜,紛紛奔了進來。在聽到母親喊人要把他抓住的時候,小男孩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了這座冰冷的宮殿。
這里本來聞起來十分溫馨的熏香,令他作嘔。
小男孩從德音殿出來,并不想回到握瑜殿。那里雖然和兄長的懷瑾殿是取自懷瑾握瑜的美好詞語,但名字就算再好,也不能掩蓋那里是囚禁他的地方的這個事實。
他不想回到那里了。
邯鄲的王宮與其他六國的不一樣,如同昔日晉國都城新田一樣,采用多城連接在一起的布局方式。邯鄲也是七國之中,唯一一座宮城并不在城市包圍中的都城。
趙王宮在大城的西南角,準確說是建在由三個成品字形組合而成的夯土臺上。最大的宮殿群被稱為龍臺,是趙國王室的居住地。其余兩座宮殿群分別為南北點將臺,南點將臺做趙王閱兵之地或者遠征出兵之地,而北點將臺則是練兵之所。
趙王宮里的侍衛(wèi)大多都去了前線參軍,反正以現(xiàn)今邯鄲的情況,趙王宮根本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所以趙王宮內(nèi)的侍衛(wèi)極少。小男孩竟是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了趙王宮,沿著臺階走下了龍臺,穿過了邯鄲城門。
鄰著龍臺的邯鄲城區(qū),住的都是趙國的王公貴族們,各個深宅大戶院門緊閉。家家戶戶門口都用竹竿挑起了寫滿逝者名字的絳色銘旌,大多數(shù)門口都不止一根竹竿。
銘乃名,旌乃旌旗,銘旌就是豎在靈柩前,寫著死者官銜和姓名的絳色帛制旗幡。一般都是用與帛一樣長短的竹竿挑起,豎在靈前右方。而在下葬時,再從竹竿取下,蓋在靈樞之上。
門口豎著的這些絳色銘旌都已經(jīng)在三年的雨打風吹中褪了色,但依然沒有人愿意把這些銘旌摘掉。畢竟銘旌是隨著靈樞下葬的,可所有犧牲在長平之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nèi)妓罒o全尸,根本無法辨認。所以家屬們寧可放著這些寫著故去者名字的銘旌立在門前,希望能讓找不到家的靈魂們魂歸故里。
小男孩根本不懂什么是銘旌,只覺得這些拖在地上的長布條跟母親宮中的帷幔相似,除了顏色不一樣和上面沒有字,都重重疊疊地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有種空間錯亂之感。
小男孩懊惱地撥開一個接一個絳色的銘旌,不知疼痛地向前走著。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父親希望他消失。
母親懊悔不該生下他。
兄長可能視他為拖累……
那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額頭上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一直蔓延到了嘴角。小男孩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帶著鐵銹味的血腥讓他不由得一呆,胸口深處,仿佛有種沖動在讓他蠢蠢欲動。
小男孩停下了腳步,空茫茫地看向前方,任憑身旁的銘旌隨風飄揚招展。
一只蝴蝶翩然飛過他身畔,小男孩的眼瞳像是一下子有了焦距,準確地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只蝴蝶。
“呵……”柔弱的生命在掌心中脆弱的掙扎著,小男孩毫不在意地一用力。
真好,再也飛不起來了才好。
若不是今天那只蝴蝶,他也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不被期待中出生的這個事實。
小男孩臉上的表情呈現(xiàn)了不符合他年齡的成熟和冷酷。他扯起身旁的銘旌隨意地擦了擦手,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往前走著。
直到他經(jīng)過一條小胡同時,恰巧聽到了里面的說話聲。
“就是這個小兔崽子!是秦人!”
“秦人?秦狗!”
“沒錯!他是秦狗!他的父親還是來趙國當質(zhì)子的秦國公子!”
小男孩眨了下眼睛,表情又恢復了生氣。
他好奇地扒著墻磚,朝狹窄的胡同里看去。只見陰暗的角落里,有幾個人影圍在一起,在他們中間有個更瘦小的身影。
說話的幾個人聲音都是年幼稚嫩,看身形絕不超過十歲。
這些孩子的父親都戰(zhàn)死在長平,對秦國的恨都是從骨子里滲出來的深刻。尤其有人還提到了來趙國當質(zhì)子的秦國公子,更是讓他們立刻怫然作色。
質(zhì)子其實就是人質(zhì),而戰(zhàn)國時期去敵國當質(zhì)子的一般都是國主的兒子。趙國當年多強大,連秦國都要乖乖的派公子來邯鄲當質(zhì)子。而現(xiàn)今呢?
越是對比,就越是讓人難以忍受。
國仇和家恨疊加在一起,滿腔的怒火讓他們克制不住地想要找個怒火的發(fā)泄口,全部都變成了拳腳朝被他們圍住的那個小孩子打去。
“打死你個秦狗!我爹都是你們秦狗害死的!”
“沒錯!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孩童,穿著一身黑衣,看起來也就不過是五六歲模樣。他應該是經(jīng)常被挨打,初時還有些反抗,但很快就識相地用雙手護住了自己的腦袋,彎腰縮成一個團,用后背和屁股來迎接拳腳。
小男孩只是旁觀,聽著那砰砰的聲音,都覺得渾身疼痛。
他下意識地攥著身邊的絳色銘旌,想要這及地的銘旌把自己藏得再隱蔽一點,他怕那些孩子看到他。他父親不是說,長平之戰(zhàn)都是因為他的出生嗎?
不過……這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做錯了什么?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嗎?
可不管他出生或不出生,又能改變什么?難道他不出生,長平之戰(zhàn)就能打勝仗?趙國就能一統(tǒng)天下?
真是荒謬至極。
小男孩被父母苛待的怨氣盈滿胸腔,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高聲呼喚道:“這里!就在這里!快要打死人了!”
正好一陣陰風刮過,胡同外的銘旌獵獵作響,倒像是有很多人朝這邊跑過來的樣子。
那些孩童們一哄而散,立刻從胡同的另一邊逃走了。只剩下被打的那名黑衣孩童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男孩偷偷地看了兩眼,終于忍不住從銘旌中走了出來,走到對方身邊蹲下,伸出手指捅了捅。
那名黑衣孩童終于有了動靜,他把腦袋從雙臂之間抬了起來,露出了一張鼻青臉腫的面容。好在這些施暴孩子們也是年紀不大,拳腳也都沒有太大的力氣。相比之下,倒是頭部被砸破膝蓋還流著血的小男孩看起來更凄慘些。
“你也是被他們打的嗎?”黑衣孩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男孩,語帶同情地問道。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奇怪的口音。
小男孩沒聽過這種古怪的腔調(diào),但一想到方才那些孩子們因為什么而打他,就猜到了?!澳闶乔厝耍俊?p> 黑衣孩童眼中的光芒乍現(xiàn),點了點頭道:“對,我是秦人。”
小男孩雖然不懂對方的身世,但卻也能看出來這黑衣孩童是以秦人的身份而自豪。
“你也是被他們打的嗎?”黑衣孩童沒有等到小男孩的回答,把之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小男孩搖了搖頭,很自然地回答道:“膝蓋是我自己摔破的,頭是被我母親砸破的?!?p> “你娘為何對你如此心狠?”黑衣孩童吃了一驚,扶著墻站了起來。他的身形比小男孩還高一些,身材也更壯。他身上的衣服明顯短了一截,而且磨破了許多地方,洗得都有些發(fā)白,一看就是舊衣服。
“她說她后悔生下我?!币苍S是面對著陌生人,很容易就把心底的苦楚傾述出來。只是小男孩還是太小,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的痛苦,語氣十分平靜。
他從來沒有長輩可以撒嬌,婢女們對他也是敷衍了事,兄長每次來看他也是來去匆匆。而且兄長自己也是個孩子呢,又怎么會照顧人?
在被父親忽略和被母親傷害之后,小男孩忽然醒悟了過來。
他原本就不應該有什么期待。
黑衣孩童倒是有些感同身受,安慰他道:“我父在三年前秦軍圍攻邯鄲的時候就逃走了,丟下了我和我娘兩人。說是怕帶我們走不安全,等他回到秦國之后就找人接我們回去。哼!可是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他能不知道我們遭受什么嗎?”
他這一串話說得抑揚頓挫,倒是有了些趙音,應該是他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他學得十分順溜。
黑衣孩童應該是經(jīng)常受傷,從懷里掏出來傷藥,拉著小男孩到附近的一個水井處。打水清洗他的傷口,扯下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條幫他包扎。
小男孩還是頭一次被人如此呵護對待,受寵若驚。雖然婢女們也都在日常生活中伺候他,但用沒用心他都能很敏感地體會出來。這個黑衣孩童也明顯是頭一次這么照顧人,動作都沒輕沒重的,可小男孩感到疼痛也沒有吭過一聲,動過一下。
黑衣孩童看著擦去臉上血跡,恢復了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滿意地點了點頭。只是額頭上磕破的那一塊被灰黃色的藥粉糊住,看起來白玉微瑕。
在黑衣孩童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又掏出來兩塊糕點時,小男孩徹底被折服了。雖然糕點被揉搓得已經(jīng)不成形,但吃進嘴里的時候,安撫了他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小男孩覺得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也許是身心疲憊,小男孩斷斷續(xù)續(xù)的,把自己今天所受到的委屈,都傾述了出來。
“笑話!長平之戰(zhàn)怪你?真是推卸責任!”黑衣孩童義憤填膺。
小男孩其實也是這么想的,默默地點了點頭。他不想回趙王宮,黑衣孩童也不想放他回去面對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便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家。
黑衣孩童的父親是質(zhì)子,住在質(zhì)子府,外觀看上去還是不錯的??上г簤ι嫌性S多被人潑墨肆意涂鴉的痕跡,一看便知是趙人泄憤之舉。
小男孩見黑衣孩童家的門口也插著一根竹竿,掛著一條絳色銘旌,不禁好奇地問道:“這……布條條,是什么?”
黑衣孩童淡淡道:“這叫銘旌,每條銘旌上寫著的人名,都代表著逝去的一條生命?!?p> “死?”小男孩知道什么叫死,他見過院子里的小蟲子一動不動?!斑@是你的親人嗎?”
“親人?呵,這銘旌上寫著的是我父的稱號和姓名。對于我和我娘來說,在他拋棄我們回秦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死了?!?p> 小男孩聽得雙目一亮。其實對于他來說,父母也等于不存在,那他為何還要傷心呢?這個方法好,他也可以給父母立兩面銘旌。
黑衣孩童沒注意小男孩的神色,回頭看了一眼這條街上隨風飄揚著的銘旌,嘆了口氣道:“死去的人確實太多了?!币簿椭挥羞@南城的富人區(qū)還能立得起銘旌,在北城的平民百姓們連塊絳色的帛布都找不到,只能用鮮血涂染了白布來代替。那種街巷飄滿血色銘旌的場面,更加駭人。
“他們?yōu)槭裁炊??”小男孩迷茫地問道?p> “為了戰(zhàn)爭。”
“那……為什么會有戰(zhàn)爭呢?”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人和人之間都會因為意見不同,有口角拳腳之爭,國與國之間就更會有了。為了爭城池、爭糧食、爭玉璧,甚至有時候只是為了爭一口氣?!焙谝潞⑼托Φ?。
“那……怎么才能沒有戰(zhàn)爭呢?”小男孩繼續(xù)追問道。
“呵?!焙谝潞⑼鏖_吹到他臉上的絳色銘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小男孩只能看得到對方的背影,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也能猜得到接下來對方說的話一定非常重要。
此時春天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絳色銘旌,灑落在黑衣孩童的身上,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圈淡金色的光芒。
“想要沒有戰(zhàn)爭?很簡單??!”
“只要一統(tǒng)天下,沒有國與國之分就行了?!?p> 小男孩在那一剎那,有些目眩神馳。
他知道,這個畫面,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
“咦?這孩子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他怎么弄成這樣?誰還忍心對這么小的孩子下手?”
“他是兇星,自然遭遇了什么都不稀奇?!?p> “……所以我說,當初就不應該插手此事?!?p> “不插手?讓這孩子生下來就死去?讓血煞催生的兇星在別處誕生?然后我們開始漫長的尋找過程?”
“……”
“守株待兔,有時候并不是一個貶義詞。況且,抱著這樣想法的,好像不止我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