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鏡子前,頌黎有些懵。
那張臉和她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卻又如此不同。
里頭的人,穿著奇怪的綠色衣裳,頭發(fā)泛著藍(lán)綠,干枯毛躁,貼著兩頰。
指尖涂著綠色和黑色的什么染料。
讓她想起在表演前,被父親告誡不許靠近的西域舞姬。
湊近了看,里頭的人肌膚白嫩,全然沒有因為長期接觸火藥而變得粗糙的皮膚。
她并沒有感到慶幸,心中涌起一陣失落。
“醒了?”顧堇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從報紙里抬起頭,看到站在鏡子前怔怔發(fā)愣的頌黎,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腳上。
顧堇年眉頭皺起:“怎么不穿鞋?”
頌黎動了動圓潤的腳趾,底下有熱氣冒出來,光著腳也不覺冷。
顧堇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起身從衣柜里拿出一雙拖鞋,蹲下身,握起她的一只腳放進(jìn)去。
“光腳走路會著涼。”
鞋底的柔軟觸感和溫暖的掌心讓她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他竟如此泰然自若!
這人到底知不知男女授受不親?
她在明朝已然到了嫁娶的年紀(jì),女人的腳,是隨便摸的嗎?
雖然這樣想,但她卻并未將腳收回。
“少爺,先生讓您過去一趟?!惫芗伊质宓坏?,“讓帶頌小姐一起。”
顧堇年的手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眼神黯淡下來。
頌黎本想將身上那奇怪的衣服換了去,打開衣柜,卻是更多詭異顏色的奇裝異服。
罷了,罷了。
前廳。
“這就是那個繼承了非遺的小姑娘?”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沙發(fā)上傳來。
開口的是顧堇年的繼母岑玉玲。
她的視線在頌黎的頭發(fā)和指甲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那恐龍睡衣,冷笑道:“果然是私生子的審美,帶回來的人也奇奇怪怪?!?p> 顧堇年抬眼看了岑玉玲一眼,聲音淡漠:“如果閑得無聊,可以去外面走走?!?p> 岑玉玲冷哼一聲,沒有再多言。
顧堇年徑直走到父親顧建成身邊,后者正低頭把玩著一只古董瓷器。
而大哥顧堇澤和他那些專家顧問,就立在一旁,幾人有說有笑。
見顧堇年走過來,顧建成笑意淡了:“堇年,你覺得這東西怎么樣?”
顧堇年只瞥了一眼,淡淡點頭。
通常,父親只會對大哥收回來的東西青眼有加。
他覺得如何,并不重要。
他的反應(yīng)并沒有讓顧建成滿意,眉頭微微一皺,身后的頌黎突然輕聲道:“假的?!?p> 客廳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顧堇年不動神色往頌黎身前一擋。
顧建成緩緩抬起頭,目光凌厲看向小兒子身后那綠毛丫頭:“你說什么?”
頌黎心底一緊,從小母親便給她讀《女誡》,告訴她事事謙遜。
對父輩、夫君都要懷抱尊敬,不可僭越。
這樣的教導(dǎo)早已深入骨髓,使她在面對長輩時本能地低下頭。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站在一旁的顧堇年。
那人只是沉默著站著,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被忽視、被輕視的局面。
全然不似昨日那氣概云泥的模樣。
她抬起頭,語氣平靜卻毫不含糊:“這瓷器是假的。”
整個客廳一片死寂,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在安靜的空間里回響。
岑玉玲嘴角翹了起來,冷笑一聲:“一個小丫頭懂什么?這可是堇澤花了幾百萬好不容易拿下的,你就一句‘假的’,倒是有意思。”
“你讓咱這一屋專家面子往那兒擱?”
顧建成的臉色沉了下來,瓷器在他手中微微一晃。
一花白頭發(fā)的老頭輕哼:“小姑娘可莫要信口雌黃。”
顧堇年伸手一擋,轉(zhuǎn)身就要拉她走。
顧堇澤笑了:“弟弟這么寶貝?讓她說啊,也讓我們專家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不是?”
眾人哄笑起來。
頌黎安撫地捏了捏顧堇年的指尖,上前一步:“底部款識的筆鋒帶抖,胎釉的厚薄不均,這不是手工拉胚的傳統(tǒng)工藝,是模具倒出來的?!?p> 心里嫌棄,這模具的工藝,實在是比不上大師兄。
她指了指瓷器的側(cè)面,“還有這個釉色,過于死板,沒有應(yīng)有的潤澤感。這種光澤,一看就是高溫爐窯仿制的?!?p> 顧建成微微瞇起眼,盯著瓷器底部細(xì)看。
他的臉色漸漸從不耐煩變成了凝重,繼而帶上一絲尷尬。
岑玉玲挑了挑眉,輕輕哼了一聲:“不至于這么直白吧?總歸是家里人,非要拆臺?”
頌黎回頭看向她,聲音依然淡然:“不說出來,別人當(dāng)真了才是丟臉。”
“要么成收藏,要么成談資。”
“夫人,選哪個?”
這話說得并不激烈,甚至是恭敬的。
卻讓岑玉玲的臉?biāo)矔r變了色。
“倒是懂些門道?!痹S久,顧建成終于開口,語氣里沒有稱贊。
他將瓷器隨手?jǐn)R回茶幾,瞇眼審視問:“你師傅,叫什么名字?”
頌黎垂下目光:“不過是小時候耳濡目染罷了?!?p> 顧建成未再追問,而是轉(zhuǎn)身面對顧堇澤:“你弟弟身邊,竟有這樣的人?!?p> 顧堇澤意味深長:“堇年身邊,一向人才濟(jì)濟(jì)?!?p> 出得門去,顧堇年問:“你怎么知道那瓷器是假的?”
“猜的?!表灷柚皇窃趯m里見得多了,況且她師兄仿的,就是宮里的人都辨不出真假。
“下次,不必理會?!鳖欇滥甑穆曇舻统?,聽不出情緒。
翰林盛本就是集線上線下拍賣畫廊藝術(shù)館為一體的集團(tuán),頌黎這樣的人對于顧家來說。
不能為己所用,就是危險品。
“他不該那樣對你?!表灷枧艿角懊嫒タ此纳袂?。
顧堇年停下腳步,無奈道:“于顧家,我本身是不該存在的‘存在’?!?p> “父親、繼母,甚至整個家族,沒有一個人需要我這個私生子?!?p> 出口的瞬間,顧堇年愣了一瞬。
他一向不愿吐露自己的真實感受,可能是夜色溫柔,也可能是這小丫頭看上去的確毫無威脅。
竟讓他將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
頌黎一時無話。
在她那個時代,嫡子和庶子之間,的確是天差地別。
“小叔叔?!彼Я艘幌滤囊滦?,討好道,“頌黎需要你?!?p> 顧堇年失笑,她說的倒是實話。
他教她用手機(jī),看電視,過馬路……以后還有很多事,要帶著她一步步走。
人生似乎,多了一些“養(yǎng)成”的樂趣。
翌日清晨,顧堇年帶她去了煙花廠。
上一次坐轎車,頌黎疑心被這鋼鐵“怪物”一口吞掉,剛上去就被嚇暈了。
他偏頭看她,頌黎好好的。
現(xiàn)在正偏頭好奇看那高樓大廈,適應(yīng)得倒挺快。
車頭剛轉(zhuǎn)進(jìn)廠區(qū),廠長陳叔跑過來開車門。
臉上的笑意沒掩飾住眼底的疲憊和擔(dān)憂:“顧總,您來了!”
近三個月,多虧顧堇年一直在幕后接濟(jì),否則廠子早垮了。
陳叔的目光鎖定在從另一側(cè)車門鉆出的,一身綠格子大衣的女孩身上。
他動作一僵,像是見了鬼,聲音瞬間提高八度:“頌!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