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和三哥總是喜歡講一些大道理，我聽得有些犯困，但梅湘聽的卻是極為認(rèn)真。
梅湘送給三哥一只繡了竹子的香囊，三哥不解，梅湘說這是母妃送給三哥的，有安神的功效。
三哥接的有些猶豫，因為他知道母妃不喜刺繡，更不喜香囊，但是母妃喜歡梅湘。
梅湘這幾日正跟著我的姨母，她的“表姐”——賢妃娘娘學(xué)刺繡，是娘娘教給她的。
我覺得有些不對，便與梅湘說：“你不能喜歡三哥，也不可以喜歡耶耶。因為耶耶是你的二伯，三哥是你的堂哥?！?p> 梅湘看著我欲言又止：“放心好了。我姓武，我的母親姓楊，我的義父姓高，我姓什么都可以，但是絕對不姓李。這樣的話你可千萬不要亂說，要是被有心之人聽了去還得了！”畢竟梅湘現(xiàn)在的身份是耶耶的武才人。
我覺得事情馬上要演變成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便去找到了母親攤牌。
母親聽我說完很是驚訝，不曉得我是從哪里知道了梅湘的事情，讓我不要出去亂講。
母妃說其實梅湘不是四叔的女兒，但確是我的姐姐，這是屬于我們母女間的秘密。我聽完很是生氣，覺得母妃與很多個男人糾纏不清，如今就連三哥也對母親.........當(dāng)初耶耶給我取名字為貞是為了告誡母妃，我本以為是耶耶的不對，沒想到母妃的確是不貞不潔之人。
母妃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她眼中含淚，默不作聲。
當(dāng)然我也不敢去和旁人說，因為我怕耶耶知道后再打母妃，或者真的讓梅湘成了我的小娘。耶耶有很多的兒女，如果他不喜歡母妃了，也就不喜歡我了.......
三月，承乾哥哥的嫡子出生了，耶耶得了孫兒極為高興，詔令天下監(jiān)禁囚徒都降罪一等，天下大酺五日，大宴于東宮。
母妃興致怏怏，三哥說若是他的二哥李寬還活著，如今也到了做父親的年紀(jì)。
長孫皇后十三歲嫁給了耶耶，而母妃也是十三歲就做了耶耶的女人，還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長孫皇后薨逝后高陽姐姐就被送回到了母親身邊，姐姐覺得母妃狠心，皇后在世時這十年間母妃從來沒有主動去皇后那里看過她，生而不養(yǎng)，一點也不像她的生母。
就連我也覺得高陽姐姐說的有些道理。高陽姐姐時常頂撞母妃，但母妃卻也不責(zé)怪她，直到一次華蓁姐姐回宮時撞見。華蓁姐姐難得這么語重心長的把我和高陽姐姐拉到了一旁，她說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不應(yīng)該再讓母妃傷心難過。
母妃就是因為想讓高陽平安、快樂長大，這才不去看她。母妃這些年一直都很痛苦，忍受著耶耶帶給她身心上的屈辱和失去愛人的痛苦與煎熬，她恨著卻又愛著那殺死她愛人的兇手。
前者我是能理解的，但是后者我不懂。高陽姐姐好像聽明白了卻又不是很明白，她跑去問母妃，耶耶不是很愛母妃，又為何要折辱她？為什么會對一個人又愛又恨？失去愛人的苦到底是怎樣的一種苦？
母妃猶豫了片刻回答：“母妃與你的耶耶相識多年，也最了解他。他在人面前多少還要有所顧忌，但在母妃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耶耶不愛你的母妃，他只是需要母妃的陪伴，他愛的自始至終都是皇后，所以你跟在皇后身邊也可以得到你耶耶更多的愛。至于失去愛人的苦和又愛又恨的滋味.........母妃希望高陽這一輩子都不要懂?！?p> 提到三哥的時候，母親的神情很是復(fù)雜。三哥早就到了該娶妻的年紀(jì)了，是她這個做母妃的一直忽視了。而耶耶一直又沒太上心。
母妃當(dāng)即去拜訪了隋煬帝的發(fā)妻蕭氏，也是三哥生母的嫡母。沒出幾日，母妃與父皇說蕭氏有一女與三哥甚是般配，希望父皇能指給三哥做王妃。
父皇猶豫了片刻沒有應(yīng)聲，不過我知道是因為蘭陵蕭氏要比我大哥承乾的太子妃和四哥李泰的王妃的母家要顯赫的多。耶耶告誡母親不要動不該有的心思。
第二日，父親下旨復(fù)了三哥的官職，再次任命其為安州都督，赴任前耶耶寫了好長的一篇信給三哥表達(dá)他的不舍和期望。他讓三哥做河間獻(xiàn)王劉德、東平憲王劉蒼這樣的人，節(jié)制欲望，不忘父子之道，切不可學(xué)燕剌王劉旦。
母親得知后，眸中五味雜陳。
耶耶派人送來了冰荔枝，那是南邊快馬加急貢上來的，在長安很難吃到新鮮的。高陽兩顆、我兩顆、母親兩顆，其余的父皇分給了皇后的子女，可母親卻沒有吃，將一顆留給了華蓁姐姐，一顆給了梅湘。
三哥走后不久，東宮傳來了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太子打馬球時落馬摔斷了腿，耶耶很是心急。
事情的詭異之處在于，據(jù)說太子的落馬之處正是十多年前息王李建成之子李承宗的墜馬身亡之地。而李建成其他的幾個兒子也是在此處被殺的。
一時之間宮中私下流言紛紛，說是定有亡魂作祟。而母妃卻是神情自若，眼中毫無波瀾，絲毫不信這些鬼魂之說。
最近一年，母妃也效仿著先皇后，不與耶耶討論這朝中之事，每當(dāng)耶耶問她，她都閉口不言，說是避免耶耶心里編排她。
母妃將精力放在了修訂曲籍上，太常樂人常常來往于殿內(nèi)，其中有一對名喚稱心和如意的兄弟深得母妃的看重。他們的父母乃是昔日武德年間的太常樂人，因著母妃的緣故才脫離了罪籍。
隨著一天天的長大，我慢慢覺得自己是母親眾多子女中最幸運的那一個，從小在父母的身邊長大，貴妃、賢妃、德妃、韋昭容都寵愛我、三哥、六哥慣著我，還有兩個總喜歡追在我屁股后面的弟弟。
華蓁姐姐雖然有時對我很兇，但每次我被母妃訓(xùn)時，她都會來幫我勸母妃。比起同父同母的高陽姐姐，我倒是更喜歡和梅湘在一處，因為每次看到高陽，都會想到皇后娘娘，想到母親受過的傷。
我知道梅湘喜歡我三哥，她也很坦蕩的承認(rèn)了這一點，我們之間似乎有很多的話題可以聊。
我本以為我會一直是個爹疼娘愛、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生活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每日里與花鳥為伴，與姊妹嬉戲，卻不想一切在貞觀十三年的那個春天戛然而止了。
耶耶帶了母妃一同去了九成宮，然而，沒過多久宮中的平靜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有人謀逆，欲于九成宮刺殺耶耶。
宮人傳信讓華蓁、高陽、我、梅湘、六哥和兩個弟弟即刻來一趟九成宮卻并未說明緣由，我的心中頓時升騰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仿佛有什么災(zāi)難即將降臨。
梅湘抓住我的手腕，扶住我有些站不穩(wěn)的身軀，她的手心里也是一把的冷汗。我們相視一眼，彼此仿佛已經(jīng)心照不宣，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心頭。
路上，我們滿心的忐忑，回想起母妃曾經(jīng)講過的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楊文干叛變、玄武門之變，仿佛都發(fā)生過類似的情節(jié)。
如此興師動眾地把我們幾個都找過去，讓我們不禁聯(lián)想到三哥離京時耶耶寫給他的那封信。種種跡象表明，這謀反之人大概率和三哥是脫不了關(guān)系的。想到這里，我們的心更加沉重了。
然而，當(dāng)我們一路疾馳，即將到達(dá)九成宮時，卻遇到了同樣一路疾馳而來的三哥。他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們，謀反之人與他無關(guān)，而是突利可汗之弟結(jié)社率所為。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雖然松了口氣，但卻又換成了一肚的不解和疑惑。
九成宮的主殿外臣子跪了一地，而殿門卻緊閉著。說是耶耶吩咐過，誰也不準(zhǔn)進(jìn)來打擾他。耶耶的侍官見我們來了，像是見到了救星，急忙入殿稟告。
我們隨著侍官緩緩而入，只見耶耶呆滯地坐在榻上，頭上已經(jīng)新生出了許多白發(fā)。他懷中抱著的，是熟睡的母妃。
窗外的光照射在她的美麗、安詳?shù)拿嫒萆?，襯得她的臉格外蒼白。她如瀑的青絲垂落在耶耶的腿上。
侍官告訴我們，耶耶遇刺時，母妃為他擋下了致命的一刀。她撐著最后一口氣，想要再見我們一面，但最終還是沒能等到。
耶耶將母妃抱得很緊不肯松手，直到我和姐姐們哭著沖上去抱住母妃的身體，母妃的身體還是暖和的，不知是她的溫度，還是耶耶留下的溫度。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失去親人的滋味。那是一種無比令人窒息的痛，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一般。我搖著母妃的身體，哭喊著母妃，但她卻再也不會回應(yīng)我了。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緊緊抱住母妃的身體，不愿讓她離開我。
與皇爺爺和皇后娘娘走時不同，我沒有見到耶耶掉眼淚，但他沉靜的可怕，仿佛失去了魂魄，人也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自打那以后，耶耶再也沒怎么笑過，他的眼中也失去了過往的光亮。仿佛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帝王，那個喜歡惹母妃使小性子的男人徹底消失了。
母妃被追封為了貴妃，被耶耶安葬在了九嵕山東南方的一處石窟中，朝著太極宮的方向，耶耶經(jīng)常站在玄武門上向著那方向望去、發(fā)呆很久。他說待他百年后會與皇后、母妃三人同葬。
叔祖父楊恭仁在得知母妃離世的消息后越發(fā)病重，最終沒有熬過那年。耶耶隨即將母妃的小叔父楊師道委以重任，從侍中改為了中書令。
后來，華蓁姐姐問母妃身邊玲姨：“玲姨，那日九成宮究竟都發(fā)生了什么”。
玲姨揩了揩眼角的淚水。
她說，那日耶耶?dāng)y母妃出宮，行至宮門外時，護(hù)衛(wèi)耶耶的中郎將阿史那結(jié)社率突然上前從背后靠近。母妃跟在耶耶身后覺察不對，急忙上前推開了耶耶，替他擋下了致命的一刀。
耶耶驚覺后一腳踹開了結(jié)社率，刀子抽出瞬間血濺到了他的臉上。
耶耶的侍衛(wèi)擋住了結(jié)社率，宮門兩側(cè)又沖出了幾十個叛軍。耶耶抱著母妃退回到了殿中，立即傳了御醫(yī)，血早已染紅了兩人的衣衫。
宮外兵戈之聲不絕于耳，但耶耶卻已經(jīng)無心顧及了。耶耶將母妃放在榻上，扯碎了自己的龍袍系在母妃的傷口之處，欲止住那滾滾流淌而出的鮮血。御醫(yī)匆匆趕來，費了好大一番精力才將那血止住，可傷及臟腑，終究無力回天。
耶耶不信，說若是母妃救不回來，那御醫(yī)也不必活了，并叫人馬不停蹄去太白山請孫神醫(yī)。
叛軍被拿下了，可耶耶卻沒有心思去處理。耶耶慌了，一刻不愿離開母妃的身邊，沒人見過他如此模樣，他將母妃抱在懷里，握著母妃的手，叫母妃必須撐住。他的淚水不斷地滴落在母妃鎖骨上，留下一道道淚痕。
耶耶說不許母妃丟下他，他要母妃好起來，屆時他會冊封母妃為皇后，不管旁人再如何反對。
母妃看向窗外閃耀的群星，試圖抬手去抓住那星光，眼中含淚，臉上卻帶著淡淡的笑意。
耶耶抓住了母妃的手指，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耶耶說，他記得很多年前母妃曾跟他說過，天上繁星眾多，終有一顆屬于自己，人一旦逝去，她的魂魄便會歸于天際。母妃說過，假如有一天知道自己快要離開，她最想做的就是靠在耶耶的懷里看星星，然后聽耶耶說她是他這輩子最愛最愛的女人。
耶耶淚眼婆娑的對母妃說，這么多年他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因為作為長孫皇后的夫君，他曾答應(yīng)過要一輩子愛她、護(hù)她，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作為大唐的皇帝，他要讓世人看到帝后和睦、伉儷情深；作為孩子的父親，他要讓兒子們看到父母恩愛而不是寵妾滅妻，他要做好他們的榜樣。
耶耶說，是他錯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甚至幾次三番通過傷害母妃來告誡自己，但每次傷完母妃，他都會很心痛。耶耶說，如今他不想再騙自己了，他對長孫皇后更多是少年夫妻的相知相伴與相敬，而對母妃則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慕與情動，不然他又怎會寧可背負(fù)著強占弟媳的罵名也要將母妃留在身邊？
耶耶求母妃能原諒他，求母妃不要離開他，只要母妃能好起來，母妃要什么他都愿意給。
耶耶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他都要和母妃在一起........
母妃眼角的淚滑落了，唇角依舊勾著淡淡的微笑，她拼著最后的一絲力氣說：“如果陛下真的曾對我有過真心，就請答應(yīng)我三件事吧.........”
耶耶緊緊抓著母妃的手：“我都答應(yīng)你。別說三個，三十個、三百個我都答應(yīng)你?！?p> 母妃笑著搖搖頭：“三個足以.......一是希望陛下能護(hù)我的子女一生平安順?biāo)欤肋h(yuǎn)不要傷害他們。二是.......求陛下能善待楊家，有生之年保弘農(nóng)楊氏觀王這一脈不衰。三是求陛下能將我與元吉葬在一處，這輩子我的命給了陛下，就讓我把心留給元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