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一彎鐮刀似的淡黃色月亮掛在梢頭,那人站在風(fēng)中,白袍盛著月光明晃晃的垂下,指尖松松地提著一壺梨花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后仰天狂笑起來:“這丫頭可真夠瘋的?!?p> 腳尖踩在枯枝枯葉上沙沙作響,林依提著弓,一步一步地走在宮墻外最為隱蔽安全的地方,找了一棵樹伸出手杵著急急喘息,汗液從鬢間沁出來,黑暗中的她一身疲憊。
不得不說冥翼很會找最佳視角,既不會被那些呆頭呆腦的禁軍發(fā)現(xiàn),又能看清楚皇宮里的情況,而且面前剛好就是她杵著的那棵樹。
只是在林依靠近的那一瞬間,他下意識的全身戒備起來,如臨大敵,差點對人家動手,后而反應(yīng)過來自嘲的笑了笑,收了放出去的妖靈。
這人似乎是在闖宮的時候殺紅了眼,身上的威壓還沒有來得及收起來,濃重的血腥和煞氣,還有不留情面的殺意散在周圍,便是受傷了也難以對付。
冥翼瞇起眼睛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的身上,似乎第一天認(rèn)識她一樣,這世上他能放在眼里的對手少之又少,幾乎到了獨孤求敗的境地,而這人藏得很好,至少在剛遇到她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會點武功的冷臉丫頭,沒有今晚那么恐怖,甚至……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
林依緩了一陣后有些力氣便說:“你還要在那上面看熱鬧看到什么時候?”她說話時半垂著目光,那股煞氣和殺意都籠進(jìn)了薄薄的眼皮下,因為聲音極輕而沙啞,緩慢中帶著一股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疲懶,竟是難得的溫和。
冥翼轉(zhuǎn)著手中的酒收回了目光,竟彎著嘴角無聲的笑起來,以他這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大大咧咧性格,便沒有多想一些無用的東西,就這么不著調(diào)的落在林依身前,油腔滑調(diào)到:“丫頭是害了相思病么——”他裝模作樣的“嘖”了幾聲“這才一夜沒見呢。”
林依只覺得這人更加的放肆無禮了,瞥都懶得瞥他一眼,自顧自的調(diào)息療傷,內(nèi)力猛的一沖氣血上行,堵在胸口許久的那淤血終于吐在地上,黑紅一灘散發(fā)著腥臭,乍一看觸目驚心。
冥翼的話音頓了一下,嘲到:“丫頭啊——”后面他似乎還說了什么,可林依的卻視線越來越模糊,墜落在黑暗中的她再也未曾聽清楚,那人一個手刀砍在后頸上,雖然速度不快力道也不大,但此時此刻的林依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也躲不開,就這么毫不含糊的直接暈了過去,只是有那么一瞬間錯覺,似乎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也是這么充斥著血腥味的,情緒過度起伏導(dǎo)致她的內(nèi)力不受控制,不斷地沖撞著筋脈,這樣鉆心刻骨的疼都掩蓋不了心里不可置信的劇痛,身后的那個人也是這樣似嘲似嘆息地出其不意,再醒來時他卻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丫頭這就醒了?”
冥翼架著一輛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馬車,悠悠哉哉的坐在車廂門口,一只手提酒,另一只手拿著馬鞍控馬,目光落在前方的青石板上,他這問得簡單隨意,但林依其實只是安安靜靜地睜開眼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斷人醒沒醒的。
這大概是富貴人家特殊制作的,車廂華麗精致很是舒服沒有半分顛簸,旁邊還放著藥箱和一套干凈衣裙,她半垂著眼皮也不客氣,把粘在傷口上的衣料三兩下撕開,用烈酒消了毒后上金瘡藥,嚴(yán)重一些的地方還用燭火灼燒了傷口周圍防止感染,最后換上干凈衣服,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什么多余的響動,當(dāng)真是不會疼的樣子,直到收拾好了她才說了一句:“去低語樓?!?p> 冥翼聞言笑了兩聲,這意味說不上是諷刺還是別的什么,不僅沒有調(diào)整方向去不夜城,反而把馬車趕在路邊停了下來,他也不怕被禁軍發(fā)現(xiàn),挑開車簾就要說話,但看見一臉蒼白的林依又忽然頓住了動作沉默了,然后別開臉去神色掩在黑暗中,聲音散在晚風(fēng)里聽不太清楚:“我這輩子缺德事干了不少,這正兒八經(jīng)地救人還是頭一回,我說丫頭,你能不能不要上趕著去送死???”
林依垂著目光半響沒有開口,直到冥翼無奈地拉著馬鞍調(diào)轉(zhuǎn)方向,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緩緩向前時才低聲說:“不是去送死。”
或許冥翼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他其實有些緊張地在等著那丫頭的下文,又在聽見那一句:“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钡臅r候陡然放松下來,恢復(fù)了他一貫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哼著小曲把馬車趕進(jìn)了不夜城,倒還真有點車夫的樣子了。
段煜死在不夜城,霍韌在事發(fā)的當(dāng)晚就把低語樓封了,樓中的一干人等皆不得外出,嚴(yán)加看守。
任瓶兒顯然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還有心情坐在梳妝臺前畫眉,嘴角勾起笑意,栩栩如生的把那“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钡拿廊艘饩吵尸F(xiàn)出來,她對著銅鏡戴上一只耳環(huán),溫聲細(xì)語地問身后的人:“你可知你現(xiàn)在回來就走不了了?”
林依倚在窗邊,目光落在窗外,“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任瓶兒把另一只耳環(huán)丟在桌子上,走到林依面前,坐在窗沿上輕聲說:“所以我很好奇你回來干嘛?”
一團(tuán)白色的東西被扔進(jìn)任瓶兒的懷里,她低頭一看竟是那日她找給這個人換的紗裙,如今可謂是物歸原主。
仇必報,恩必還,一向是她行事的準(zhǔn)則,那日若非這第一花魁,她也不會那么容易就帶著三吳離開低語樓,這也是她今日回來理由之一。
林依站在窗邊,忽然問:“那個書生叫做什么?”
早聞第一花魁任瓶兒和心上人有約,賭的是兩首如夢令,那時候她還未入青樓,他也是一介淳樸善良的呆頭書生,常常堵詩做酒好不逍遙,沒有人知道之后的變故,多年以后,便只有花魁任瓶兒,不見那對神仙眷侶了。
任瓶兒愣了一下,笑到:“怎么?你要幫我找到他么?”
她知道林依不會回答,喝了一口茶之后說:“明誠,他叫明誠?!?p> “哦,他和我一樣,不是人,是土妖,很難找的?!?p> 土妖,這種妖怪林依還是第一次聽說,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就連她和這書生的故事,也是任瓶兒自己說的,只為了找兩首讓她滿意的詞,以全她和那書生的情緣。
林依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徑自坐到桌案前拿起紙筆,那方硯里的墨已經(jīng)干了,她加了水磨了磨,提筆思量一陣,落筆是兩首《如夢令》。
她只是打算寫兩首詩以作報答而已,找人?怎么可能?
林依放下毛筆,余光瞥見低語樓出現(xiàn)的那抹黑色的影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向任瓶兒點頭致意后,動作利落的單手拄著窗沿翻了下去,穩(wěn)穩(wěn)落在了霍韌的面前。
霍韌看見她就毫不猶豫地抽出劍,想著先打幾招過過癮再談其他的,反正這低語樓目前就只有他的人,少年好武的天性可真是一點也藏不住。
只是幾招過后,他皺著眉停下手,一臉疑惑的看著林依——如此重傷都看不出來那還真是傻子了,打下去便是分出勝負(fù)那也沒有什么意思。
林依靠在柱子上緩著氣,低低地咳了兩聲。
霍韌一冷靜下來腦子可比誰都好使,不然也就不會如此年輕就身居不夜城督查這樣的高位,如今段煜這事誰沾上都是天大的麻煩,而這人在如此關(guān)口不顧受傷冒著風(fēng)險來找他,明晃晃的寫著沒有好事幾個大字。
更為要命的是,他一上來就沖動出劍,現(xiàn)下想來實在是不合時宜,終歸是落了下風(fēng)。
霍韌想說他一直以來繃著的臉怎么感覺要裂了呢?
不知林依用了什么法子,聲音輕飄飄的落在霍韌的耳朵里,其他人卻一句也聽不見。
“兇手是我?!?p> 自己做的事終歸要自己擔(dān)著,三吳是因為這個俺咋地方而死,她厭惡極了這里,但她更清楚這賬要找誰算,不該遷怒于任何人。
她的目光掃過那一排排房間,知道自己雖不是什么救世主,沒有辦法改變這些人的命運,但也明白古代女子生活不易,更何況還是受制于人的妖靈,現(xiàn)在封樓的狀態(tài)多拖一天,她們就少一分收入,活得也就更為艱難一點。
歸根結(jié)底,低語樓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是因為自己。
“花靈無辜,不要殃及她們?!?p> 霍韌聽了以后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那雙銳利的雙眼中籠罩著一層疑惑,把林依“請”進(jìn)了踏雪別院。
第二天一早,霍韌押著毫無懸念的“兇手”秦袒入宮面圣,這才“知道”昨天菊花宴發(fā)生的事,那金羽箭是秦家獨產(chǎn),箭上的暗紋外人根本無法仿制,而不論是段煜的死也好,菊花宴也罷,都沒有人能證明秦袒當(dāng)時正在干什么。
低語樓也在第二日下午隨之解封。
其實林依對霍韌的這波操作也是有些意外,她早已做好進(jìn)入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準(zhǔn)備,畢竟如今的六大世家鐵板一塊,維持在某個微妙的點上,不把這個平衡打亂,莫說報仇了,便是連真相也難以查到。
只要她供出暗格的事情,不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會以此找到金羽箭這個線索,而聯(lián)系上菊花宴刺殺,有關(guān)陛下安危的事都不是小事,到時候風(fēng)云迭起,她剛好可以借機(jī)觀察各方人士的反應(yīng),排查可用可信的,揪出暗藏鬼胎的,再順藤摸瓜,找出一切的根源。
其實定罪秦袒是最省事最安全的辦法,但她孤身一人,既沒有身居高位一呼百應(yīng)的實力,也沒有皇親國戚金枝玉葉的身份,這樣做顯然不現(xiàn)實,搞不好反而會打草驚蛇。
林依站在踏雪別院的藥房里,半垂著眼眸安靜地配藥,一張清秀的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好似一切事情都和她沒有半分關(guān)系。
低語樓內(nèi),任瓶兒抱著兩張宣紙淚流滿面,跪坐在地上喃喃念道:“常記溪亭日暮……常記溪亭日暮……”。
她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呆木,也不知道那個書生現(xiàn)在怎么樣了,定能好好活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