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詫異的不止林依一人,還有朝廷的文武百官。
他們實在是看不透霍韌到底想干什么,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
長安六大世家,分別為段,秦,霍,蘇,趙,楚。
其中就數(shù)霍家最為顯赫,為六大世家之首。
而霍韌是霍家長子,某種層面上這等身份可比那種不受寵的皇子強多了,但他十四歲那年,做出了一件令百家費解的事情——叛出霍家,自請從家譜除名。
第二年,就帶著體弱多病的妹妹搬出霍家,在不夜城自立門戶,從頭開始。
后面兩年,因查案有功,被陛下封為不夜城督查,特賜金牌。
十八歲,他就成為了朝堂的風云人物,直讓旁人聞之色變。
在某種層面上,冥翼稱他為“小怪物”還是挺有道理的,要說他是為了權(quán),但放著好好的霍家長子不做,非要出來折騰自己;若說是為了名,可這些年他以雷霆手段治理不夜城,怕他敬他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沒有人贊過他哪怕一句,這又是圖什么呢?
不過這些也是林依一念之間的想想就過,畢竟三吳的仇報完后,她還是要離開這里的,實在沒有必要想那么多。
“你還不走么?”楊寞倚在欄邊緩緩的問,她聲音極輕,好像再大聲一點都費勁似的,若非林依的這等耳力,別人還真不一定聽得見。
林依專心做事,不太想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霍韌當然困不住她,但……她一個乞丐從這里出去,這身傷怎么辦?哪來的那么多錢買藥?乞丐小院她是不可能回去的,柴鑫現(xiàn)在雖然認她為主,但不難看出他上頭還有人,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交代在一個陌生人手上;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在不夜城這種虎狼環(huán)伺的地方活下去實在是難為人了,思來想去,竟發(fā)現(xiàn)目前只有踏雪別院最為安全了,而且,她想多留在“以前”熟悉的人身邊,說不定還能查出什么蛛絲馬跡。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還沒等林依開口,楊寞就扶著門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老感覺下一秒就要昏過去了,一張臉泛起不正常的紅色來。
林依把手中控火的蒲扇放在一旁,側(cè)頭望過去。
嘖,這當真是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即使面無血色也有種別樣的好看。
她長長的睫毛撲扇兩下,出于禮貌勉為其難開了金口:“你這病……”
楊寞用手絹抹去唇角的血絲,走到屋子里火爐旁坐下,一副怕冷的模樣,啞著嗓子說:“早些年就留下的了,如今不過是更重了些?!?p> 這些年霍韌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只有多沒有少,怎么反而還更重了?
楊寞一雙眼睛眸色很淺,加上沒有血色的嘴唇,讓精致的五官平添幾分破碎感來,有種林黛玉的我見猶憐的氣質(zhì),也正因如此,她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心事,舉手投足間是大家閨秀的從容不迫。
她輕輕一笑:“不關(guān)哥哥的事,他……已經(jīng)盡力了,怪我自己——怪我自己……”
她說到最后的時候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像是一片羽毛在心間滑過,沒由來的傷感。
林依本就不是什么多管閑事的人,此時更不會再問什么了。
倒是楊寞卷起衣袖,一邊把手腕伸到林依面前,一邊緩緩說:“我知你略懂醫(yī)術(shù),幫我看看?”
林依看著她沒有說話,半響,還是低著頭把兩只手指隨隨便便地搭在了她的脈上,她發(fā)現(xiàn),只要是這位提出來的請求,她似乎都狠不下心去拒絕,她嘆了一口氣,在無意間低聲說了一句:“真正的好醫(yī)術(shù),是要能醫(yī)活死人的?!?p> 楊寞知道她是在說在暗格枉死的那個孩子。
她忽然有些不死心,反手緊緊抓住林依的手腕,有些失控的問:“你,你當真不記得我們了?”
林依抬眼和她的目光撞上,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眸,用毫無起伏的語氣說:“不記得?!?p> 她的神色可以說是非常誠懇了,楊寞不得不信,也是,若真的還記得那些事,在她們第一次相見時,便該會有反應(yīng)了吧?自從五歲那年分別,阿悌被送上枕星閣之后,她們就再未曾見過了,她自己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何況是她呢?好像……不記得,反而更幸運一些。
想到這里,她忽然如花枝般地笑了,只是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出笑音就被一陣咳嗽取代了,她咳了好久才停下來,然后乖乖的撩起袖子讓她診脈,認真問到:“我的時間不多了吧?那些大夫不肯說實話,只好問問來你了?!?p> “最多不過三年?!绷忠腊汛钤诿}上的手指移開,扭過頭去倒藥,看不清神色,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楊寞低聲喃喃:“三年啊,挺好的……足夠了呀……”。
屋子里兩個女孩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一個忙著煮藥,一個無所事事的烤火取暖,相對無言。
在霍韌遇險那次,境外面楊寞答應(yīng)給她一個解釋,此時卻一句都沒有提,林依也沒有問,因為那個境的本身……就是很好的解釋了。
窗外不知哪個婢女嘮叨了一句:“剛才還晴著呢,怎么這陣子倒看著像是要下雨了呢……”。
一句話的功夫,天色又暗了些,這時候就連楊寞都察覺到不對勁了,先把身上的狐裘裹緊,再扶著桌子站起來把門窗關(guān)上。
原先還在長廊下灑掃的婢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霍瓊久病之軀,光是站起來就廢了不少力,還沒走到窗邊呢就被大風迷了眼睛,枯葉卷地而起,楊柳在風中搖搖晃晃,煮藥的火忽明忽暗,沒兩下子就滅了,屋里陷入了窒息的黑暗中。
等她擠出眼睛里的砂石看得見時,感受到的是一片溫暖的平靜,門窗早已關(guān)的嚴嚴實實,把一切的風聲擋在外頭,熄滅的蠟燭已經(jīng)被點燃,照亮了墻上大大小小的藥包,那人的影子投在柜子上被拉得極長,她正拿著火石彎腰在爐子旁試圖把它復(fù)燃,旁邊煮好的藥騰起汩汩熱氣,混著屋里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楊寞就站在這簡陋的小藥房中,沉默著任那一串淚珠在臉上連成線,看樣子還真是被這風欺負得狠了。
霍韌握緊了手中的劍站在寬敞精致的正廳中,還是那一身黑的打扮沒有表情的白臉,房梁上,冥翼甩開寬大的白色衣袖拂去不存在的灰塵,雙眼淡漠的看著外面烏黑的天空,好像這種大陣仗不是他弄出來似的。
他似笑非笑的說:“小怪物啊,當初威脅高寧下藥的時候,合該想到只要我還活著,就會有這么一天?!?p> 霍韌對此是百八十個不服氣的,很想瓣開冥翼的腦袋看看到底誰才是怪物?他身為朝廷命官,難道還包庇罪犯不成?上頭都查到他這里了,這人不但不知配合,反而越發(fā)囂張了,逼得他不得不那樣做。
不怕像豬一樣夯的隊友,就怕冥翼這樣時不時反水又厲害的“朋友”,他給人的感覺除了狂妄就是狂妄,實在猜不到他行事的道理——因為這太簡單了,根本就用不著猜:你給我一口吃的,我認你做兄弟從此罩著你;你吃我一口肉,那不好意思,我也一絲不差的奉還給你;好像萬事萬物的他的眼里就是這么簡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甭管它什么難言之隱前因后果。
霍韌抽出他隨身攜帶的寶劍,皺著眉頭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他的武功雖在這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但比起霍韌的妖靈就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只能……挨著打了。
前院草木瘋長,光陰交織,空中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滴打在石板上,所有的一切都掩蓋在了這場暴雨里,這雨來得反常,去得更反常,不過一盞茶就雨過天晴,烏云散開,彩光瀉落,冥翼坐在后院的房梁上,黑色的發(fā)絲散在風里,他把酒水喝完酒壺砸碎,像個孩子一樣朗聲大笑。
林依一碗苦藥汁下肚,抬眼剛好看見這一幕,沉默不語。
他朝她伸出手,寬大的袍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問:“丫頭,還不走么?”
段煜死了,秦袒已經(jīng)下了大獄,六大世家也不再是鐵板一塊,皇帝沈關(guān)山樂見其成,長安城暗流涌動,現(xiàn)在就只等著刑部和大理寺查下去,喝茶看戲就行了,林依也不是執(zhí)泥于一件事不放的人,況且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不可能跟著冥翼走。
“不了,多謝。”她淡聲答道。
冥翼毫不意外的收回手,轉(zhuǎn)身翻下房梁,把酒甩在背上,寬大的手掌修長的手指背對著她招了招示意走了,云層間散落的光彩給那只手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透出一股子瀟灑自如的氣質(zhì)來。
這真的……活了這么多年,林依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冥翼這樣的人,一時間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這邊霍韌從云層中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裂縫在青石板上蔓延開來,周圍的沙石滾了滾又停歇下來,他抱著左手手臂一時間竟爬不起身,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斷了……
你用這只手殺了我的朋友,我便斷你這只手,一報還一報,公平得很。
冥翼在夕陽下苦笑一聲,扛著他那把窄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與此同時,剛剛解了封禁百廢待興的低語樓也不消停,無數(shù)花靈聚在大而華麗的前廳里,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老鴇被吊在正中的舞臺上空瑟瑟發(fā)抖,更為詭異的是,在這種鴉雀無聲的環(huán)境里,說話的竟是老鴇陡然變清楚的影子:“老太婆,占著這些姑娘的妖契要臉不要?趕緊給老子解開!”
老鴇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被氣的。
那影子轉(zhuǎn)而又對那些姑娘說:“想走的趁現(xiàn)在,就這一次機會?!?p> 緣娘帶著不多的包袱,知道這是冥翼的承諾,她素衣荊釵,站在老鴇面前行了一個女兒禮,含著淚說:“媽媽,朦郎還在等著我,我要走了?!?p> 老鴇閉上雙眼,淌出一行渾濁的淚水,金色流光印記從一人一妖的額間飛出,消散。
有她一個帶頭,大廳里頓時沸騰起來,一眾妖靈竊竊私語。
緣娘行了最后一個禮,緊了緊包袱,深吸一口氣走出低語樓。
任瓶兒不緊不慢的從房間內(nèi)走出來,嬌笑著說:“媽媽,也請解開瓶兒的妖契。”
老鴇張大了嘴巴,說不震驚那是假的,一眾姑娘中,就數(shù)瓶兒長得最好看,她也對瓶兒最好,真的是當做親女兒寵著的那種,可現(xiàn)在……連她都要走了……
自己養(yǎng)的女兒是什么脾氣她最清楚,既然都開了這個口,就斷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何況下面還有個影妖妖靈在把關(guān)呢。
又一個妖契解開。
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
最后所有姑娘都解開了妖契。
影妖妖靈把老鴇放了下來。
但是到了最后,真正走了的沒有幾個。
任瓶兒說:“大家只是厭惡了這種被控制的感覺罷了,真要走了,又能去哪呢?”
老鴇如一尊石像一樣僵在原地。
任瓶兒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接著說:“在這個世道里,哪有什么安定的家呢?我們啊,都是無根的浮萍,唯一可以落腳的,就只有低語樓了?!?p> 是啊,這繁華之下的亂世,甚至比那烽火連三月的日子更加可怕,那大紅燈籠看著喜慶,又有誰知道那究竟是用多少鮮血染紅的?